西方政治哲学史(全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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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智者的探索

如果戏剧对政治的思考可能被淹没在神话和故事情节中,公元前5世纪中后期的智者们则从哲学家的立场,在雅典帝国与伯罗奔尼撒战争撕裂斯巴达与雅典、国家与个人、礼法与人性的背景下,更直接而深刻地揭示出城邦政治的性质和原则及其可能包含的冲突。他们所提出的诸多问题,成为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系统化政治思考的重要资源和基础。

一、公元前5世纪的政治与智者

如果说希波战争让希腊人通过波斯界定自身,强化了希腊人自由、波斯人皆受奴役的意识,则公元前5世纪中后期希腊历史的变化,对政治思想的发展产生了更加明显的影响。随着希腊人视野的进一步扩大,自认为文明的希腊人,发现两河流域和埃及存在着更加古老的文明,同时在西部地中海周边和黑海地区,希腊人与相对后进的蛮族发生了联系,这让他们对自己和世界的认识都发生了重要变化,开始思考文明与国家的产生,以及不同文明的特征及其相互关系问题。公元前5世纪中期以后希腊人开始思考文明与政治的起源,并为此创造各种理论,与此有直接关系。

对公元前5世纪政治思想发展影响更加直接的,是雅典帝国的兴起与民主政治的发展。随着民主政治的确立和希波战争后雅典水师力量的强大,它迅速成为希腊世界的一流强国。它利用小亚细亚和爱琴海中希腊人需要保护以对抗波斯的机会,积极扩展势力,控制盟友,建立霸权,从公元前5世纪中期起开始向斯巴达在希腊大陆的霸权挑战。斯巴达为了对抗,则在伯罗奔尼撒半岛的城邦中培植贵族权威,支持寡头政治。公元前460年左右开始的冲突,到公元前445年以签订三十年和约告终。雅典虽然被迫放弃了自己在希腊大陆上的部分势力范围,但迫使斯巴达承认了它作为希腊两强之一的地位;并且继续加紧对盟邦的控制,后世所称的“雅典帝国”,不过是提洛同盟的加强版本。除少数盟友外,大多数盟友成为向雅典交纳贡金的城邦,雅典因此成为希腊世界最繁荣的国家。

雅典帝国的发展,对希腊人传统的城邦观念产生了重大冲击。在希腊人的理想中,城邦理应独立自主,有自己特定的领土、自主的政体和军队,内政与外交完全独立。但是,雅典对盟邦严厉的控制,不能不侵犯盟邦的独立性。斯巴达为对抗雅典,趁机打出解放希腊的旗号。可是,雅典无意放弃自己作为霸主的地位,反而宣称人间的正常原则,是弱者需要服从强者,否则将遭遇强者的惩罚,而弱者只能忍受命运的无情。[1]希腊邦际关系的这种变化,让希腊人开始思考城邦自身的地位及其与霸主的关系,并因此产生了所谓不顾道德而一味强调强权即公理的思潮。

然而,这种成功的政治体制,恰恰引起了希腊思想界巨大的争论。它在历史上首次让雅典全体公民拥有了对国家大事的直接发言和管理权,尤其是相对贫穷的第四等级公民,凭借其人数上的优势和在水师中的分量,取得了对国家政治相当程度的发言权。一向被视为低能的贫穷公民介入政治,不能不对希腊人传统的观念,特别是精英阶层的观念产生强烈冲击。在他们眼里,有资格管理国家的,只能是精英阶层的人士,普通人因为缺乏教养和能力,无力也不应当参与国家管理。雅典民主政治对相对贫穷阶层公民的照顾(如官职津贴等的实行)、伯罗奔尼撒战争开始后雅典遭遇的困境、某些政治家的做法(如克里昂的演说风格),以及部分政治家遭到的制裁,都有理由让精英阶层的人士感到不满。他们抨击民主政治是穷人压迫富人的暴政,是霸主对盟邦的专制,使非精英阶层出身的人取得了较贵族阶层更大的影响力和权威,进而把雅典政治拖入混乱,导致雅典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失败。民主政治的强势和精英阶层思想家的批评,刺激了对于应当如何治理国家,如何处理官民关系、法律与公民的关系等一系列重要问题的思考,成为政治思想进一步发展的动力。

此外,雅典民主政治的发展,对公民参与政治的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到公元前5世纪,雅典不仅管理着自己的领土,还管理着由提洛同盟演变来的庞大帝国。雅典与盟邦的关系、与斯巴达及其盟友的关系、边疆、陆海军管理、财政收支、内外政策等各个方面,都需要具有专业知识的人了解和掌管。[2]而雅典缺乏官僚机构,有关的资料又严重缺乏,公民大会作为主要的讨论和决策机构,对于许多重大问题都必须在一天之内提出和通过决议,因此,对雅典政治家而言,政治必然意味着全职活动。他需要在面对相关问题时,能够根据自己掌握的资料,立刻提出相应的对策,并说服公民大会通过自己提出的建议,有时可能还需要亲自执行。同时,雅典公民对政治家的严格监督,既需要政治家与公民之间的良性互动,也需要政治家具有相当的能力,能够在问题来临时,有效地为自己辩护,以保持自己在公民大会中的影响。[3]虽然从荷马时代以来,希腊的精英阶层已经接受了一般能力的训练,但公元前5世纪雅典国家各个方面的需求,都对政治家提出了较之过去更高的要求。仅仅依靠一般的家庭教育和自己在实践中的学习,很多时候难以应付。

在这种情况下,公元前5世纪中后期的雅典出现了一批职业教师。他们的主要目标是教授雅典那些有政治志向的年轻人学习治理国家、说服他人的技艺。这些人一般被称为“智者”,即具有某种知识的人。他们大多并非雅典人,也不常驻雅典,但都会在雅典停留较长时间。他们收费授徒,而且价格不菲,因此只有雅典那些家资相对丰厚的人才有可能支付学费。当时雅典是希腊世界的经济中心和提洛同盟的盟主,积累了大量财富,不少有产阶级家底殷实,能够支付相关费用。从政治观点和哲学上看,智者的看法并不一致,相互之间可能没有直接交往,或许还会为了争夺学生相互竞争。为了教育学生,他们对当时的许多问题,特别是政治和宗教问题发表过见解,有些看法在当时的雅典人看来不免离经叛道,部分人可能遭受过审判。他们在雅典的活动,在教育雅典年轻人成为政治家的同时,也开阔了雅典人的眼界,让他们对传统的政治和宗教概念进行质疑和批判,掀起了一场启蒙运动。

第一个自称智者的可能是普罗塔戈拉(Protagoras)。他曾经宣称,在他之前已经有很多智者,只是他们为避免引起太多注意,而以各种专业名称掩护。有人自称诗人,有人自称音乐家,有人以体育伪装。“我承认自己是一名智者,教育他人,我认为承认这一点是一种比隐匿或否认更好的做法。我也认真考虑过其他因素,以避免因承认自己是一名智者而可能在有生之年遭遇的任何伤害。然而,我从事这种职业多年,就年龄而论,虽然不是你们全部,但与你们多数人的父辈相当。”(《普罗塔戈拉》317b)[4]同样根据普罗塔戈拉本人的定义,智者的根本目标,是受教育者每天都会有所收获:“你和我在一起待一天,回家时就会变得比来的时候要好,第二天也同样。你每天都能取得进步,会变得越来越好。”(《普罗塔戈拉》318a-b)不过他们的相对主义立场,使当时的一些雅典人认为这些人是非不分,解构了雅典国家的政治与宗教基础,他们因此遭到部分雅典人的敌视,后来更得名诡辩派,声名狼藉。从西方思想的发展历程看,智者对雅典文化和思想的发展,曾发挥过重要作用。政治思想史上的许多问题,大多由他们提出。[5]

二、礼法、自然与正义

自走向地中海,希腊人越来越多地认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只有希腊人是文明的,也不只有希腊人才有法律和制度。荷马似乎尚无法律和制度多样性的意识,他笔下的希腊人与特洛伊人几乎没有区别,两军之间的交流和沟通也没有任何问题。到古风时代,希腊人与吕底亚人发生了接触。及至波斯兴起,希腊人再次认识到东方历史的古老和颇为不同的政治体制。希波战争后,希腊人对外族的描写大量增加。[6]希罗多德是最显著的例子。他在东方和希腊世界的广泛游历,以及他对希腊人历史发展的追溯,无不揭示着当时希腊人所知世界的丰富和多彩。他还在自己的书中,多次对埃及人、波斯人的风俗与希腊人风俗之间的差异进行过比较。对他来说,每个国家和文明的制度和风俗各有自己的特点,他援引品达的诗歌宣称,风俗是万物之主。希罗多德还特意提到,如果召开一个世界风俗博览会,则每个国家在把自己的风俗与他国的比较以后,都会认为自己的风俗最好。[7]

与此同时,自古风时代已经形成的希腊人之间的联系,因为公元前5世纪雅典帝国的建立以及智者的大批到达雅典,也大为增强。如学者们已经指出的,智者大多并非雅典人,而他们教授的内容,又大多与政治、法律和宗教等有关,这使他们非常关注不同国家的法律和制度,进而发现这些城邦的法律和制度并不完全一致。到公元前5世纪后期,城邦之间制度上的差异,因为雅典和斯巴达两大强国对霸权的争夺和在各自盟国中推行对自己有利的制度,更刺激了人们对不同政治制度特征的思考。此外,在同一城邦内部的不同时期,政治和法律制度也会有所不同,每次变革都伴随着对政治制度和法律的改造。同样重要的是,公元前5世纪雅典民主政治相对宽容的社会与政治氛围,为智者的活动提供了舞台,也为不同文化、制度之间的对话提供了平台。如果说早期希腊哲学以对自然的探索为中心,那么到公元前5世纪后期,希腊哲学出现了一个重要的转向:从天上走到了人间。

刺激希腊人思考自然与礼法之间关系的另一重要因素是伯罗奔尼撒战争。这场延续了27年的大战异乎寻常的残酷,引起了一系列后遗症(如雅典的瘟疫、科西拉的内战等),严重恶化了城邦之间和城邦内部不同阶层之间的关系,人性中黑暗和丑恶的一面被充分释放出来,习俗和法律越来越多地被蔑视:雅典的瘟疫,毒化了雅典人的社会道德,让奢靡放纵一度流行;科西拉内战中,斗争双方竞相招募外援,对对手采取疯狂屠杀政策;斯巴达将普拉提亚守城者全部屠杀;雅典屠杀和奴役了米洛斯的全体居民;叙拉古则将雅典俘虏投入采石矿矿坑。诸如此类侵犯希腊人一直尊崇的传统的做法,迫使思想家们更多地思考人类的自然(本性)与传统风俗之间的关系,并注意到两者之间的不和谐,开始强调自然高于风俗,进而关注自然与风俗之间的冲突。[8]自然与风俗和法律之间的关系,从此成为西方政治思想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

对希腊人来说,自然(physis)一般是“依靠自己的力量而成长的东西”,即天生的、自然长成的,与人工创造的事物相对。礼法在希腊语中一般为nomos。这个词在希腊语中含义颇多,包含“风俗习惯,传统惯例,成文法律,各种协议、条约、契约和章程。它同physis的区别是:第一,nomos是人们自己约定的,不是自然本性形成的,因而它仅对协议各方有效,而不像physis那样普遍适用。第二,它是由外在的主——人指定的,不是自然本身派生的内在的规定。第三,它本身不会生长变化,需要通过人做出变更,例如修改法律、制定新法规等”[9]。这里着重强调了nomos即风俗、法律的人为性质以及它与自然之间的区别,已经包含了智者本身对nomos的改造。但在早期希腊人那里,法律被视为神灵意志和正义的体现,理当符合自然,而且因为大多数城邦并未公布成文法,根本不会留意到不同城邦之间法律的区别,更不会考虑到法律与正义、自然的对立或区别。[10]古风时代末期,不少城邦公布了成文法,希腊人开始注意到不同城邦之间的法律实际上存在区别,周边文明如埃及和波斯等,与希腊城邦在法律和制度上的差别更加明显,并且各自都认为自己的法律最为公正合理。据此,希腊人逐渐意识到,既然不同国家、不同时代的法律颇为不同,那是否意味着,这些法律和制度可能并非天然生成,或者说并非人类本性的自然表现,而是人为制定的结果?如果它们是人为制定的结果,那它们符合人类的天性,进而与自然符合吗?或者说,在众多不同的法律背后,“是否有什么唯一的基础或physis”[11]

第一个试图讨论礼法与自然关系的可能是哲学家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他把国家与社会的形成描述为一个符合人类自然发展的过程。在他的笔下,人类最初野蛮而且相互不能理解。随着人类意识到相互帮助于自己有益,他们走到一起形成社会,并创造语言,给各种动植物命名。由于这类共同体是在世界不同地区兴起,因此语言、动植物的名称也有所不同。人类学会用火以后,发明了包括法律在内的其他技艺。[12]所以,法律、语言等虽然不同,是人为的发明,但它们像原子构成世界万物一样,都是人类自然的表现,值得我们尊重。既然城邦和法律的产生符合人性和自然,德谟克利特于是赋予城邦以非常重要的地位,强调最为重要的事情是城邦管理良好,富人应当帮助穷人,穷人则应当服从法律和智者的统治,以保证城邦内部的和谐。他非常担心城邦内部发生冲突,因为一旦冲突,则无论胜利者还是失败者,都会受到伤害,所以,“国家的利益应该放在超乎一切之上的地位上,以使国家能治理得很好。不应该让冲突过度以致失去正义,也不应该让暴力损害公共的善。因为一个治理得好的城邦是最可靠的庇护所,其中有着一切。如果它安全,就一切都安全;而如果它被毁坏,就一切都被毁坏了”。就法律而言,“法律意在使人们生活得更好。这只有人们自己有成为幸福的人的愿望才能达到。因为人民自己希望得到好处;这表现于那些服从法律并以之作为自己特有的美德的人”。那些遵守法律的人,“不论白天黑夜都是轻松愉快、勇往直前并且无忧无虑的。但对那些蔑视正义并且不尽自己义务的人来说,当他想起某种错处来时,这一切都只会使他烦恼。他总是在忧虑,并且自己折磨自己”。德谟克利特虽然认为“根据自然,强者统治是合理的”,但他同时告诫人们,人的自然并非一成不变,会随着教育而改变,“天性和教育紧密相关,因为教育变革着人类,由于教育,他的天性被重造”[13]。总体上看,在德谟克利特这里,自然和法律、习俗之间并无根本冲突,法律和习俗是自然不同的表现形态。人的本性,则会随着教育被改造。[14]

当普罗塔戈拉用人类社会起源来证明民主政治的合理性时,他似乎也仍承认自然与礼法之间的协调。人类出自神的创造,拥有神的技艺,分享了一份神性。考虑到人类缺乏政治技艺,无法和平相处,面临彻底毁灭的危险,宙斯派遣赫尔墨斯把羞耻和正义送给人类,在人类中创造了一条团结和友谊的纽带。普罗塔戈拉的创造性在于,他借用这个神话,强调人类都分有同等的政治智慧:

赫尔墨斯问宙斯他应当以什么样的方式在人们中间馈赠这些礼物:“我是否应该像过去分配技艺那样馈赠这些礼物,也就是说,只送给少数人,让一个人成为训练有素的医生,而让他去为许多人服务?我在分配正义和羞耻的时候也应当用这种方式,还是应当把正义和羞耻分配给所有人?”宙斯说:“分给所有人。让他们每人都有一份。如果只有少数人分享它们,就像分享技艺那样,那么城邦就绝不能存在。”(《普罗塔戈拉》322cd)

在普罗塔戈拉看来,虽然人类因为分工而各有专长,但政治智慧的分配是个例外。所有人都得到了神灵的赠礼,具备最基本的正义和道德,而政治智慧又总是遵循正义和节制的原则。接下来的推论也就非常自然:在国家事务中,应当听取所有人的意见,否则的话城邦就不能存在。在这个意义上,城邦应当实行民主政治,让所有人政治权利平等。尽管如此,人类天性中有善恶,所以需要通过教育,培养那些好的品质,以让他们成为优秀的公民。这里的天性,实际上就是physis,即自然。从这一点看,普罗塔戈拉的“天性”与德谟克利特的有相似之处:它们内在于人性之中,需要通过教育加以培养。

巴罗特认为,最初强调自然与礼法对立的人物大多属于反对民主政治的寡头派。他们中的第一人就是公元前5世纪末通常被称为“老寡头”的《雅典政制》的作者。[15]与伯里克利极力强调的民主政治有益于全体公民,让所有公民展示自己才能、参与国家政治的主张相反,老寡头认为,人们根据自己的社会经济和阶级属性,天然划分成不同的等级,相应具有他们各自阶级的本性(自然),并据此制定国家政策。对他来说,“城邦本质上是一个战场”,一个不同阶级争夺对国家的控制权、进而掌握资源分配权力的场所。他同时指出,既然雅典民主政治让人们口中比较贫穷的阶级掌握了权力,执行帮助穷人打压富人的政策,倒是符合民主政治的本性:

我的看法是,雅典人民知道哪些公民好,哪些公民恶。可是,尽管他们了解这一点,但他们培育那些对他们自己友好和有用之人,哪怕那些人是坏蛋。他们倾向于憎恨好人,因为他们认为,好人并不天然具有美德,做对人民有益之事,而会伤害人民。另一方面,有些人天然并非民主派,只是他们事实上站在人民一边。我原谅那些支持了民主政治的人,因为人们只能谅解那些照顾他自己的利益的人。但无论何人,只要他不是民主派,可是又希望生活在一个民主而非寡头制的城邦中,那就需要准备做坏事,并且已经意识到,一个罪犯在一个民主的城邦中,较之在一个寡头制城邦中更容易逃脱。[16]

老寡头的意思是,城邦的性质由掌握权力的阶级决定。因为雅典的掌权者是贫穷的大众,其法律自然偏向穷人。所以,在抨击了雅典民主政治因为穷人掌权造成的一系列“问题”后,他做出了丝毫不让人意外的结论:“至于雅典人的政体,我不会赞扬它的形式。”但他随后补充的一句,无意中透露了民主政治的成功:“既然他们已经决定拥有民主,他们通过我已经表明的方式,很好地维护了它。”[17]在老寡头这里,自然被区分开来,穷人的自然倾向于民主政治,富人的自然倾向于寡头政治。在德谟克利特和普罗塔戈拉那里比较统一的人性,到这里被根据阶级立场做出了截然对立的区分。

在阐述自然与礼法关系的进程中,智者安提丰(Antiphon)发挥过重要作用。现在流传下来的有关安提丰的几篇残篇,分别揭示了安提丰有关自然与礼法关系的看法的几个方面。首先,他对希腊人有关蛮族与希腊人两分的传统提出了挑战:

……我们了解和尊重(邻近共同体的法律),但对那些离我们遥远的共同体的法律,我们既不了解,也不尊重。因此,我们相互之间就成了蛮族。根据天性,当我们出生时,在各个方面同样既可能是蛮族,也可能是希腊人。我们能够考察那些天然具有的特性,它们必然表现在所有人身上,而且所有人得到的都相等。在这些方面,我们中谁也不会被专门挑选出来作为蛮族或者希腊人,因为我们都通过我们的嘴巴和鼻孔呼吸;当我们感到快乐时,我们会笑;当我们痛苦时,我们会哭;我们靠我们的听觉接受声音;利用视线的光来观察;用双手工作;用双脚行走……[18]

安提丰的态度表明,到公元前5世纪,随着希腊人与不同文明的接触,他们已经意识到礼法与自然之间存在重要的区别。从法律上说,希腊人明确将人区分为希腊人与蛮族、自由人与奴隶。然而从自然规律来看,人类就是人类,存在着众多的相似性,有着同样的外貌、感情和功能。相对于法律的规定而言,自然显然处在更高一级。在有关法律的讨论中,他进一步说明法律的规定可能与自然之间存在冲突:

正义当然是不违背城邦所确定的法律。只有在城邦中,人们才能过着公民的生活,可以很好地支配自己,使自己的行为符合正义。倘若有证人在场就遵从法律,不然就按自然行事。因为法律条文是人为制定的,而依据自然确定的条例则是应该如此的,不是人为的。法律的条文是经过协议达成的,并不是自然而然地形成的,然而自然的律令却不是人们约定的。

无视法典的人如果逃脱了人们一致协议的律令,他也就逃脱了一场耻辱和惩罚,否则不然。但是如果一个人违抗植根于自然的律令,他不会因逃脱众人耳目而减少危害,也不会因众目睽睽而增加危害,因为他所造成的危害不是因意见而成立的,而是千真万确的。一般说来人们考虑这些事情的理由是:法律所确认的许多正义行动是违背自然的……

法律所确认的利益是自然的桎梏,自然所确定的利益却是自由的……

根据法律,只有遭受侵害因而奋起自卫,而不是首先发动攻击,才是正义的;即使父母虐待自己,自己也要好好款待父母;即使他人背弃誓言,自己也不可食言。所有这些规定,人们可以发现许多都是同自然对立的,它们可能导致如下后果:受害者比害人者遭受更多的不幸……

因此,这些事情显然不是小错,不管是对受害者还是施害者来说,都如此,因为如果这些事情是正义的,而既不伤害他人,也不伤害自己的规则也是正义的,系不可能之事。相反,它们中必然只有一个正义,要不就是两个都不正义。此外,无论结果如何,司法过程、判决、仲裁程序显然都不正义,因为它帮助了某个人而伤害了其他人。在此过程中,那个得到帮助的人不曾受到伤害,而那些被伤害的人受到了损害。[19]

上引各段非常准确地抓住了自然与礼法之间的矛盾,解构了城邦法律的基础。希腊城邦之所以能够成为人类社会的基础,是因为它遵行正义,体现城邦正义的是法律,法律要依靠公民参与才能维系。然而根据安提丰的看法,城邦虽然是人类社会的基础,但城邦的法律却不一定正义,或者符合自然,它是人为约定的结果,因为法律的许多规定,与自然正义原则相背离。而遵守法律,也未必就能给自己带来好处,反倒可能给自己造成伤害,因为法律规定不能主动攻击别人,这就意味着只能在自己受到攻击时才能采取自卫行动,而那可能造成自己首先受到损害,结果又是与保护自己利益的原则相悖。此外,如果缺乏公民的维护,城邦的法律将无法得到执行,而执行法律需要得到证据,证据需要公民作为证人提出。可是,根据安提丰的看法,这种在梭伦那里被视为正义的行为,反而对自己有害:由于他的作证,他伤害了那个本来不曾对自己造成过直接损害的人,并且间接给自己树立了一个敌人,损害了自身的利益。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安提丰提出了他著名的结论:法律是自然的桎梏。

安提丰已经注意到,人们在公开场合和私下里对法律的态度不一致。在公开场合人们会遵守法律,但从个人本性来说,不遵守法律反而更容易让自己受益,因此人们私下里很可能不会遵守法律。这个问题在后来成为雅典三十僭主之一的克里提阿斯(Critias)那里得到强调,在可能属于他的一个残篇里,他借希腊人传说中的罪犯西西弗斯(Sisyphus)宣布:法律甚至神灵可能是为了某些人的利益而被特别发明出来的。

过去曾有这样一个时代,人类生活毫无秩序,他们像动物一样,受到强力的统治。对于善良,人们不给予奖赏,对于恶行,也无惩罚。我认为,然后,人类为进行惩罚颁布了法律(nomoi),以使正义(dikē)成为统治者,而傲慢(hubris)成为它的奴隶。无论是谁做了错事,都要受到惩罚。接着,由于法律阻止人们公开诉诸暴力,但人们仍秘密作恶,因此我认为,某个精明和睿智的人(sophos)为凡人发明了恐惧神灵的把戏。这样,即使他们的行为、言论或者思想是秘密的,他们仍有所畏惧。他就这样引入了神圣的观念,宣称有一种神灵,强大而且长生不死,它用自己的心听取、监督、思考和注意所有与它的神性有关的东西。它将听取凡人所说的一切,而且能够看到他们所做的一切。即使你悄悄地计划恶行,也逃不过神灵的注意,因为他们了解我们的思想。就是利用这些故事,他引入了最有益的教训,用虚假的叙述隐瞒了真相。他还宣称,神灵住在一个让人感到特别恐怖的地方,因为他知道,凡人正是对那些地方感到畏惧,同时也从那里为他们悲惨的生活获得收益……他就用这些恐惧把人类包围起来,以法律手段(nomoi)遏止了无法无天(anomia)……因此,我认为,有人第一个说服凡人相信,世界上有一个神的种族。[20]

法律是人类为了惩治罪犯颁布的,当然属于人们的约定。不过克里提阿斯发现,人类可能不过是表面上遵守,但私下里可能不会如此。于是某个聪明人为了恐吓人类,让遵守法律变成自觉行动,发明了神灵。温顿认为西西弗斯这里利用神话创造了一个道德乌托邦,希望把遵守法律变成人们的自觉行动。[21]但如果这篇文献真的出自克里提阿斯,则毋宁说这个残篇暴露了他对法律和宗教彻底的玩世不恭态度,借自然之手,将宗教和法律的权威彻底打倒在地。

由法律与风俗乃人为约定,系人们为自己的利益而制定这一前提进一步推论,就是法律都不过是人们根据自己利益的需要制定的规定。只是在这个问题上,有些人认为法律表达的是强者的利益,另一些人则认为,法律是弱者发明出来对付强者的工具。前者可以特拉叙马库斯(Thrasymachus)为代表,后者可以卡里克勒斯(Callicles)为代表。他们都强调礼法与自然的对立。

根据特拉叙马库斯的看法,在现实社会中,正义的人,也就是那些遵守法律、诚实行事的人,往往让自己的利益受损,而那些不择手段、不守法度的人,不仅在日常生活中获得更多的好处,有些人还成为窃国大盗,掌握权力,制定对自己有利的法律,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以此类推,则所有的法律和政府,都只是为了统治者的利益,即所谓强者的利益:

难道不是谁强谁统治吗?每一种统治者都制定对自己有利的法律,平民政府制定民主法律,独裁政府制定独裁法律,依此类推。他们制定了法律明告大家:凡是对政府有利的对百姓就是正义的;谁不遵守,他就有违法之罪,又有不正义之名。因此,我的意思是,在任何国家里,所谓正义就是当时政府的利益。政府当然有权,所以唯一合理的结论应该说:不管在什么地方,正义就是强者的利益。(《理想国》338e339a)

这番话是否真的出自特拉叙马库斯之口,我们不得而知。结合修昔底德记载的有关雅典帝国的辩论,当时也许存在这种强权即公理的言论。如果我们寻根究底,就会发现这种观点并不新鲜。老寡头已经指出,雅典的民主政体依靠穷人,所制定的政策以穷人的利益为依归。特拉叙马库斯则从人性为自己谋取利益出发,把这种主张进一步推广,认为所有政府都如此。在这种情况下,那些遵守法律、按照政府的正义标准行事的人,自然就是愚蠢而且懦弱的。要维护自己的利益,则只有挑战法律,或者尽可能地逃避法律。应当说,这种看法敏锐地发现了政府本身的阶级性质及其政策的出发点,突出了政府作为阶级利益分配者的“偏颇”角色,但它完全忽视了希腊城邦作为公民团体的性质,将城邦内部的利益冲突无限放大,与民主政治的和谐理想相去甚远。对此苏格拉底稍做分析,指出政府也可能制定错误的法律,从而损害政府自身即所谓强者的利益,点明政府进行正义统治反而于自己更有利,这就迫使特拉叙马库斯自认失败(《理想国》352b-d)。

卡里克勒斯的看法表面上看与特拉叙马库斯相反,而与《理想国》中的格劳孔(Glaucon)更为接近。格劳孔认为,人性本质上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以,任何人只要有可能,都不可能实行正义,而会尽量利用自己的权力做不正义之事。他借用吕底亚牧人巨吉斯(Gyges)的故事宣称,所谓的正义,不过是“既不要得不正义之惠,也不要吃不正义之亏”,考虑到无法无天带来的恶果,人们“中间才开始订法律契约。他们把守法践约叫合法的、正义的”。所以,“正义的本质就是最好与最坏的折中——所谓最好,就是干了坏事而不受罚,所谓最坏,就是受了罪而没法报复。人们说,既然正义是两者之折中,它之为大家所接受和赞成,就不是因为它本身真正善,而是因为这些人没有力量去干不正义,任何一个真正有力量作恶的人绝不会愿意和别人订什么契约,答应既不害人也不受害——除非他疯了”(《理想国》358e-361d)。所以,所谓法律、正义等,既不是神的规定,也与人天然自私、希望为所欲为的本性不合。在这种情况下,弱者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要求大家订立契约。

像安提丰一样,卡里克勒斯把自然与礼法(本性与习俗)完全对立起来,批评苏格拉底在讨论正义时偷换概念:“如果某人的讲话以习俗为基础,你就狡猾地依据本性向他提问;如果他追随本性,你就追随习俗。”他认为人性本愿意为恶,尤其是那些强者。因此——

我猜想法律的制定者是弱者一类的人,而且是数量更多的人,因此,制定法律、分配荣誉与耻辱之时,法律的意图都是为了他们自己和他们自身的利益,以恐吓那些能够获得优势的强者,阻止他们获得对自己的优势,于是他们告诉强者,这类扩张是恶劣而且不正义的,做坏事恰恰就是侵犯自己邻人的行为。因此,我以为他们全部满足于自己与他人平等,是因为他们自己如此卑下。这就是为什么根据习俗,获得对多数人的优势被称为不正义,而且他们将其称为恶的原因。但在我看来,根据本性,它已经宣布了这样一个事实:强者应当对弱者处于优势,而比较能干的人,应当优于那些较差的人。在很多情况下,事实显然就是这样,不仅在动物界如此,整体上看,在人类的国家和种族中,也是如此:权利已经规定,强者应当统治弱者。(《高尔吉亚》483bd)[22]

为了证明自己的看法,卡里克勒斯在提出这段结论之前,举奴隶遭受虐待为例,指出作为一个人,根本不愿遭受虐待,以证明法律是弱者为保护自己的利益,逼迫强者承认自己与弱者平等。在提出这个结论后,他又以薛西斯入侵希腊和西徐亚人为例,证明强者的作为不关乎正义,本性上希望为所欲为。卡里克勒斯从他所谓的强者理当统治弱者出发,不仅宣布了民主政治下平等原则的无效,而且国家和法律的权威,也因为与自然原则违背,对强者不义,失去了存在的前提。据此推论,强者将永远成为统治者,而弱者毫无权利,只能接受统治和被虐待,人间的法律,因为对强者不义,理当被推翻。所以,虽然他的理论看似与法律乃强者利益相反,实则出发点完全相同:法律和习俗与人性相违背,不遵守法律,是符合人类本性的天然行为。然而,他随后描绘的自然正义取得胜利的情景,似乎是完全反社会的。按照他的原则,城邦和人类社会都会被消灭:

我们塑造我们中的最优秀者和最强者,犹如对待小狮子那样,从他们孩提时起就夺走他们,并且用咒语和巫术彻底迷惑他们,告诉他们,他们只能得到平等的一份,而且那就是正义。但我想,当某个人具有足够天然的力量时,他就会摆脱我们教给他的一切,冲破束缚和锁链。他会把我们的法典和锁链、我们的咒语和“法律”全都踩在脚下,因为它们全部是违反自然的。我们的奴隶会暴动,证明他们自己是主人,那时自然正义的曙光就来临了。(《高尔吉亚》483e484a)

如此的自然正义,更像伯罗奔尼撒战争开始后希腊城邦内战恶性爆发时的情景[23],与希腊城邦真正的历史相去甚远。尽管如此,公元前5世纪后期智者有关自然与礼法关系的探讨,在政治思想史上仍具有重要地位。当时雅典思想的诸多领域,诸如历史、文学、哲学等,都受到了这场争论的影响。它还让人们注意到成文法与不成文法、法律与统治阶级意志、法律与道德、法律与自然规律以及人类本性之间的关系等众多的方面,促使希腊人更多地思考法律与正义、城邦统治之间的关系。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在阐述他们关于城邦政治的理论时,或多或少地吸收了智者的看法。自然法、人定法的区分在后世继续发展,成为左右西方政治思想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24]

三、民主政治的优劣

公元前5世纪雅典民主政治的发展及其崛起为希腊世界强国,不能不引起思想界的注意和辩论。对主要出自有产阶级的思想家而言,寡头政治或者精英阶层掌权的政体具有不言自明的合理性,但雅典那样一个国家居然让大批最为贫穷的公民享有了政治权利,对主要由精英阶层出身的领袖们通过陶片放逐法和公民信任投票加以严厉限制,对他们在任职期间的行为加以严密监督,而且在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取得了巨大成功,就不能不引起思想家们的争论。虽然希腊的史学家和政治家一般不被归为智者,但他们中的不少人,尤其是修昔底德,显然受到了智者的启发和影响,因此放在这里一并讨论。对此首先发言的是历史学家希罗多德。虽然他并不是一个深刻的思想家,但他有关雅典历史的记载,仍然让他毫不犹豫地宣布,自由和平等是雅典国家走向强大的基本原因。他借波斯贵族之口,表达了当时雅典人有关政治的思考。

波斯贵族之间有关政治制度辩论的背景,是波斯在经历了冈比西斯(Cambyses)的暴政和篡位的玛哥斯的统治之后,大流士(Darius)等人成功夺回了统治权。为了确定最高权力的归属,大流士等七人就波斯应当采用的政治体制进行了讨论。欧塔涅斯(Otanes)率先发言,批评了君主政治的弊端,同时谈到了民主政治的优点。他认为,君主无限制的权力会败坏一个好人的品质,无限制的权力又会让君主为所欲为,任意改变法律,对人民不加审判肆意屠杀。需要注意的是,欧塔涅斯在抨击君主制度的不义时,注意到了制度设计的作用,认为正是君主大权在握的制度,让他时刻担心自己的权力被劫夺,产生嫉妒心理并信任那些奸佞之臣,从而对臣下和民众痛下杀手。而在民主制度下,“人民统治的优点首先在于它的最美好的声名,那就是,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其次,那样也便不会产生一个国王所易犯的任何错误。一切职位都由抽签决定,任职的人对他们任上所做的一切负责,而一切意见均交公民大会裁决”。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欧塔涅斯在论证民主政治的优点时,同样是从制度设计入手,即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公民大会握有最高权力、抽签担任官职和任期责任制,都确保民众的自由和避免暴政,由此使国家强大。在他之后发言的是美加比佐斯(Megabyzus),他首先批评了民主政治,指责在民主政治下,“没有比不好对付的群众更愚蠢和横暴无礼的了……不管暴君做什么事情,他还是明明知道这件事才做的,但是人民大众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完全是盲目的。你想民众既然不知道、他们自己也不能看到什么是最好的和最妥当的,而是直向前冲,像一条泛滥的河流那样盲目奔流,那他们怎能懂得他们所做的是什么呢?”[25]美加比佐斯批评民主政治的地方,是人民根本没有资格统治,他们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的利益。这些人除了把国家的事情弄得一团糟之外,不可能做出任何有价值的事情。不过论辩者似乎说不出贵族政治的具体优点,只好宣布参与辩论的几个人都是最为优秀的人物,可以做出最为高明的决定。到大流士发言时,他首先批评民主政治和寡头政治,重点强调心理方面的因素,但也考虑到制度的影响:在民主政治下容易产生恶意,恶意导致坏人结盟,致使人民利益受损,直到有一个人起来制服这些坏人。这个人受到人民的崇拜,成为独裁的君主。至于贵族政治,他批评的则是贵族间的相互竞争导致分裂,分裂产生派系,派系产生流血,流血的结果是独裁。大流士也是从制度设计入手,强调两者都产生派系,派系导致人民的利益受损。既然两种制度最后的结局都是走向君主制,那不如从一开始就采用效率相对较高的君主政体。[26]

希罗多德的记载表明,当时的雅典人已经认识到制度设计本身的重要性,而不再重点关注统治者个人的道德与素质,体现了政治思想的重大进步。

对民主政治的特征阐述最为充分的,是伯里克利在雅典阵亡将士葬礼上的演说。虽然修昔底德记载的演说内容作为史料未必可靠,但考虑到伯里克利演说之时,修昔底德本人应当在场,而且不少雅典人亲自听到过这篇演说,因此就其主旨来说,应当与当时的历史相去不远。作为当时雅典最有影响的政治家,伯里克利从雅典与斯巴达冲突的角度,全面肯定了民主政治。

首先,“我们的制度之所以被称为民主政治,是因为政权是在多数公民手中,而不是在少数人手中”。虽然在解决私人纠纷时,我们承认人有贫富、地位有高低,但所有人在法律面前都是平等的。因此,“让一个人优先于他人担任公职时,所考虑的不是某一个特殊阶级的成员,而是他们的真正才能。任何人,只要他能够对国家有所贡献,就绝对不会因为贫穷而在政治上默默无闻”。在伯里克利看来,民主政治最突出的特征,显然是多数人执政和平等原则。可是,平等并不是无政府状态,更不是多数人的暴政。恰恰相反,民主政治最为宽容和尊重法律。“当我们的邻人为所欲为时,我们不致因此而生气……在我们的私人生活中,我们是自由和宽恕的;但是在公家的事务中,我们遵守法律……”[27]

其次,民主政治下的公民乐于而且善于享受生活。“我们提供了劳作之外的许多娱乐活动,一年四季,我们举办各种赛会,定期奉献牺牲;我们家庭的装饰品位高雅;我们在这些东西上每天所得到的乐趣,赶走了哀伤;我们的城邦这样伟大,它把全世界各地一切好的东西都充分地带给我们,使我们享受外国的东西,正好像是我们本地的出产品一样。”“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因为自由和富裕的生活而变得软弱。”“我们是美的热爱者,但不会陷入奢侈,是智慧的热爱者,但不会软弱。我们运用财富时,是把它作为行动的机会,而不是吹嘘的资本;在我们这里,承认贫穷并不是丑事,但不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避免它,才是耻辱。”“我们虽然不像斯巴达人那样从小就培养勇敢和进行艰苦训练,但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的战场上,无论面对敌人的全军还是分遣队,我们都依靠自己的勇敢和忠诚打败了他们。”[28]斯巴达人勇敢是因为他们无知,雅典人的勇敢则建立在深思熟虑的基础上,是高层次的勇敢。

再次,民主政治下的公民具有强烈的爱国热情。每个人在忙于自己的事务的同时,也关心公共事务。“一个不关心政治的人,我们不说他是一个注意自己事务的人,而认为他一无所是。”公民为城邦慷慨赴战,他们“只要想到丧失了这个城邦,就不寒而栗”[29]。所以,每个公民都会忍受一切痛苦为它服务。

最后,正因为民主政治具有上述优点,公民们温文尔雅和多才多艺,具有非凡的创造力,国家才变得格外强大。“我们的城市是希腊人的学校。”“在我们所知道的国家中,只有雅典在遇到考验的时候,被证明比一般人所想象的更为伟大。在雅典的情况下,也只有在雅典的情况下,入侵的敌人不以战败为耻辱,受它统治的属民不因统治者不够格而抱怨。”“我们将成为今天和后世的奇迹,我们不需要荷马或任何其他诗人吟唱赞歌,因为他们的诗句可能娱人耳目于一时,却无法充分展示事实的真相。”[30]

伯里克利的上述演讲阐述了民主政治的基本原则:民主政治是多数人执政,但会给全体公民提供平等的机会;民主政治服从领袖,尊崇法律,并不是不守法制的群众暴政;民主政治创造了公民的爱国热情,造成了国家的强大。但强大的民主国家总是对自己的朋友仁慈,给敌人制造痛苦。如部分学者意识到的,伯里克利论及民主政治时,尤其注意民主政治对雅典公民性格的塑造,并且处处与斯巴达人做对比,在比较中彰显民主政治的优势,因此不免带有辩护的味道。[31]他针对的,也许正是当时批评雅典的那些寡头或者贵族,因为他们总是认为,对贫富一视同仁本身就不公平,真正的平等应当是比例平等。[32]他们还强调,自由就是无政府状态;用大量的时间去辩论是浪费时间,影响效率;对艺术的热爱,则会导致男人的女性化。

伯里克利的演说已经让我们接触到修昔底德。但就对民主政治的态度来说,修昔底德与他膜拜的政治家之间差别甚巨。他曾经出任雅典将军,因失去安菲波利斯而被流放,但一直关注着战争的进程。他是一个坚定的爱国主义者。雅典的失败,对他的历史写作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其中的某些内容,特别是对雅典在战争中失败原因的分析,对一些重大事件、重要人物的判断和评价,可能也随着战争形势的变化有所修正。就历史写作来说,这些都是正常的。但作为雅典人的修昔底德,由于看到了战争的最终结果,对民主政治丧失了信心。也许在修昔底德看来,雅典毕竟在战争中犯了大量严重错误,终于惨遭败北,失去了舰队、帝国和长城,被迫加入了伯罗奔尼撒同盟。而所有这一切,修昔底德都归咎于民主政治的错误。

修昔底德无疑深受雅典当时启蒙思潮的影响,对当时自然与礼法关系的讨论,显然也相当熟悉。对于雅典那种追求平等的民主政治,他也许并不喜欢。他尤其看不起普通人,抱怨说“普通人常常容易不用批判的方式去接受所有古代的故事——就是对于那些和他们本国有关的故事,他们也是如此”。“其他希腊人也同样地不但对于记忆模糊的过去,而且对于当代的历史,也有许多不正确的猜想。”“事实上,大多数人不愿意找麻烦去寻求真理,而很容易听到一个故事就相信它了。”[33]他由此更进一步,认为普通民众缺少政治智慧和判断力,只能接受拥有智慧的精英人物的领导。雅典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伯里克利死后,后继的政治家们只知道讨好民众,使民众越来越粗鲁、放肆和无法无天,导致了战争的失败。[34]

由于对普通人民管理国家的能力持批判态度,修昔底德对指导战争的雅典人民和公民大会颇有微词。在修昔底德笔下,他们容易受人蛊惑、煽动,性情多变,政策缺乏连续性。对米提列奈的处置是最显著的例子。[35]修昔底德对伯里克利最后一年命运的描绘,也体现了雅典人民政策多变、公私不分的特征:

关于国家的政策,他们(雅典人民)接受了他(伯里克利)的论点,没有再派使团到斯巴达去了,同时表现对战争的进行增加了力量。但是在私人事务上,他们还是感受到深重的灾难……事实上,对伯里克利的恶感还是普遍存在,直到他们判处伯里克利一笔罚款,才心满意足。但是不久之后,如大众总是做的那样,他们又选举他为将军,把他们的一切事务都交给他处理……以国家的公共需要而论,他们认为伯里克利是他们所有人中间最有才能的人。[36]

有关派罗斯战役和西西里远征的争议同样表现出了公民大会容易受愚弄的一面。派罗斯战役久拖不决,克里昂对指挥战争的尼西阿斯大加挞伐,声称如果自己指挥,可以很快结束战斗。尼西阿斯将计就计,同意将指挥权转交给克里昂。克里昂本来只是说说大话,无亲自指挥战斗的打算,极力推辞。“雅典人的态度是群众经常的态度。克里昂越推让躬赴派罗斯的任务,越想收回他自己所说的话,群众就越鼓励尼西阿斯移交军权。他们都大声叫唤,要克里昂出发。”[37]克里昂作茧自缚,被迫率军到了派罗斯。在修昔底德看来,纯粹因为运气,雅典人取得了胜利。西西里远征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情景。修昔底德声称,雅典人之所以发动远征,一是因为无知,受了埃格斯塔人的糊弄,二是受了阿尔喀比亚德(Alcibiades)的煽动。结果又因为雅典人制度上的问题(对将军们过于苛刻和严厉),使尼西阿斯贻误了撤退时机,导致全军覆没。

对于雅典人的性格,修昔底德是不喜欢的。他借科林斯人之口评论道:

一个雅典人总是一个革新者,他敏于下定决心,也敏于把这个决心实现……其次,雅典人的勇敢常常超出他们人力和物力的范围,他们常常违反他们的良好判断而去冒险;在危难之中,他们还能坚持自己的信念……如果他们胜利的话,他们马上穷追到底;如果他们战败的话,他们绝不退缩。至于他们的身体,他们认为是给他们的城邦使用的,好像不是他们自己的一样,但是每个人培养他自己的智慧,其目的也是为着要给他的城邦做一点显著的事业。如果他们做一点什么事情而没有成功的话,就会认为他们所有的一切都完全被剥夺了;但是如果他们的事业成功了的话,他们就认为这种成功和他们所将要再做的事业比较起来,也算不得什么。他们马上把希望放在另一个方面,以弥补这个损失。只有对于他们,我们可以说,如果他们开始想要一件东西,他们就马上取得了那件东西,他们的行动是这样迅速地和他们的决心相伴随。所以他们一生的时间都是继续不断地在艰苦危险的工作中度过的,很少享受他们的财产。他们把度过假期只看作是履行一种义务而已;他们宁愿艰苦而活动,不愿和平而安宁。一言以蔽之,他们是天生不能自己享受安宁的生活,也不让别人享受安宁的生活的。[38]

乍一看,科林斯人对雅典人颇为推崇。雅典人勇于创新、实践和行动,因此能够创建伟大的帝国,可是,我们不要忘记,这是科林斯人在促使斯巴达人向雅典宣战的大会上的发言,其最后一句话道破了他们发言的动机:雅典人是天生的扩张主义者,只有立刻向他们发动战争,彻底打败他们,才能制止他们的扩张,否则整个希腊世界将永无宁日。

对于在民主政治下依靠演说来议决政治事务的做法,修昔底德的批判更加严厉,他借克里昂之口抨击道:

很明显地,说这种话的人……一定是受了贿赂,把一些煞费苦心地想出来的言辞凑合起来,想利用这种言辞来引诱你们走到错误的道路上去。但是在这种竞赛中,国家把报酬给别人,而它本身负担一切危险。这是你们的过失,因为你们愚笨地规定这种竞赛的表演。你们经常是言辞的欣赏者;至于行动,你们只是从人家的叙述中听来的;如果将来需要做什么事情的话,你们就只根据听到关于这个问题的一篇好的演说词来估计可能性;至于过去的事情,你们不根据你们亲眼看到的事实,而根据你们所听到的关于这些事实的言辞巧妙的评论,一个新奇的建议马上就能骗得你们的信任;但是被证实了的意见,你们反而不愿意采纳;凡是平常的东西,你们都带着怀疑的态度来看待;遇到似是而非的理论,你们就变为俘虏……你们总是时时刻刻在寻找普通经验范围以外的东西,但是即使是你们眼前的生活事实,你们也不能直接地考虑。你们是悦耳言辞的俘虏;你们像是坐在职业演说家脚下的听众,而不像是一个讨论国家事务的集体。[39]

在这样一种以欣赏言辞为准绳、不顾事实真相的公民大会上,战争政策不断出现错误也就不奇怪了。在修昔底德的著作中,我们不断看到雅典政策上的错误,发动西西里远征,不过是其中最明显的例证而已。所以,他十分推崇伯里克利的领导才能和战略战术以及施政风格:“他的贤明和他有名的廉洁,能够尊重人民的自由,同时又能够控制他们。是他领导他们,而不是他们领导他……所以虽然雅典在名义上是民主政治,但实际上权力正逐渐落入第一公民手中。”也就是说,雅典之所以在伯里克利时期进入全盛时代,恰恰是因为政治还不是充分的民主,是因为伯里克利这个大人物的指导。伯里克利死后,雅典政治迅速败坏,“他的继承人,彼此都是平等的,而每个人都想要居于首要的地位,所以他们采取笼络群众的手段,结果他们丧失了对公众事务的领导权”[40]。因此,对修昔底德来说,雅典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的失败,主要源自他们制度上的弊病。“他对善变的雅典人民的不断控诉,在塑造后世思想家们的意见中将发挥重大作用,而修昔底德也是下述观念的第一资料来源:伯里克利死后,雅典一直在衰落;后伯里克利时代的领袖都不是好东西;随着战争压力的增加,人民本身也越来越粗鲁和无情。”[41]修昔底德有关雅典民主的评论,给后人提供了大量史实方面的炮弹。


注释

[1] 最能体现雅典人这种心态的是米洛斯对话。在那里,雅典人公开抛弃了所谓正义与荣誉原则,宣扬赤裸裸的帝国主义论调,并且据此为自己灭亡米洛斯的行动辩护。参见[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下册,464~474页;James V.Morrison,“Historical Lessons in the Melian Episode,”Transactions of the American Philological Association,vol.130,2000,pp.119-148;W.Liebeschuetz,“The Structure and Function of the Melian Dialogue,”The Journal of Hellenic Studies,vol.88,1968,pp.73-77。

[2] 参见[古希腊]色诺芬:《回忆苏格拉底》,吴永泉译,105~110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

[3] 参见[英]芬利:《古代世界的政治》,97~108页;M.I.Finley,“Athenian Demagogues,”in M.I.Finley,ed.,Studies in Ancient Society,London:Routledge,1974,pp.1-18。

[4] Plato,Protagoras,in Plato,Laches,Protagoras,Meno,Euthydemu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6;中译本参见《柏拉图全集》,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译文略有改动。

[5] 关于智者的一般论述,参见汪子嵩等:《希腊哲学史》,第2卷,59~29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6] 参见[德]策勒尔:《古希腊哲学史纲》,翁绍军译,82页,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6。

[7] 参见[古希腊]希罗多德:《历史》,上册,211页。

[8] See Ryan A.Balot,Greek Political Thought,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g,2006,pp.99-102.

[9] 汪子嵩等:《希腊哲学史》,第2卷,205页。

[10] 参见汪子嵩等:《希腊哲学史》,第2卷,203页;Ryan A.Balot,Greek Political Thought,p.99。

[11] [英]厄奈斯特·巴克:《希腊政治理论:柏拉图及其前人》,卢华萍译,78页,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12] See Michael Gagarin and Paul Woodruff,eds.and trans.,Early Greek Political Thought from Homer to the Sophists,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5,pp.156-157;[苏]涅尔谢相茨:《古希腊政治学说》,66~67页。

[13] Gagarin and Woodruff,Early Greek Political Thought from Homer to the Sophists,pp.157-163;北京大学哲学系外国哲学史教研室编译:《古希腊罗马哲学》,107~122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

[14] See C.C.W.Taylor,“Democritus,”in Christopher Rowe and Malcolm Schofield,ed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Greek and Roman Political Thought,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p.127.

[15] See Ryan A.Balot,Greek Political Thought,pp.98-100.

[16] [Xenophon],The Constitution of the Athenians,in Xenophon,Scripta Minora,E.C.Machant,tran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0,pp.496499.

[17] [Xenophon],The Costitution of the Athenians,pp.498-499.关于雅典民主的阶级特性,参见黄洋:《“雅典革命论”与古典雅典政制的建构》,164~175页。

[18] Daniel W.Graham,ed.and trans.,The Texts of Early Greek Philosophy,vol.2,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pp.814815.

[19] Gagarin and Woodruff,Early Greek Political Thought from Homer to the Sophists,pp.244247;中译文部分引自汪子嵩等:《希腊哲学史》,第2卷,222~223页。

[20] Gagarin and Woodruff,Early Greek Political Thought from Homer to the Sophists,pp.260262.

[21] See Richard Winton,“Herodotus,Thucydides and the Sophists,”in Rowe and Schofield,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Greek and Roman Political Thought,p.90.

[22] Plato,Lysis,Symposium,Gorgias,W.R.M.Lamb,tran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1,pp.384385.

[23] 参见[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册,267~270页。

[24] 参见汪子嵩等:《希腊哲学史》,第2卷,232~245页。

[25] [古希腊]希罗多德:《历史》,上册,231~233页。希罗多德在这里虽然没有明确使用“贵族政治”一词,但从美加比佐斯的言论看,他支持的并不是少数富人执政、只关心自己利益的寡头政治,而是贵族政治。

[26] 参见[古希腊]希罗多德:《历史》,上册,233~234页。

[27] [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册,147~148页。

[28] [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册,148~149页。

[29] [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册,149~150页。

[30] [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册,150~151页。

[31] 参见[美]罗伯兹:《审判雅典:西方思想中的反民主传统》,57页;A.B.Bosworth,“The Historical Context of ThucydidesFuneral Oration,”Journal of Hellenic Studies,120,2000,pp.1-16。

[32] 参见[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政治学》,136~137页。

[33] [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册,18页。

[34] 参见[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册,169~170页。

[35] 参见[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册,230~243页。

[36] [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册,169页。

[37] [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册,320页。

[38] [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册,56~57页。

[39] [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册,232~233页。

[40] [古希腊]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册,169~170页。

[41] [美]罗伯兹:《审判雅典:西方思想中的反民主传统》,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