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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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驰骋在永久的本质的幽香里”

黄恩鹏

耿林莽先生在《散文诗:美在思想》里,转引了彭燕郊先生关于现代诗歌不同于浪漫主义及此前所有诗歌之处,在于“是用思考代替抒情的主体地位”。因为“人类热情的圣火如今已烧向理智,而让感情的余烬在新的生活面前逐渐冷却。严格意义上的诗,抒发的已经不是生活所激发的感情的火花而是思想的火花和痛苦的思索过程留下的一道道印迹,或一个个伤口、瘀血和肿块”。彭燕郊先生所强调的“思考”特别重要,对中国诗歌包括散文诗而言,有着极强的针对性和指导性,因为“诗就是抒情”之论调已然根深蒂固了的。我曾在《文学报》和《星星》撰文,申明了“思想性”对散文诗文本不可或缺的重要。而新时期以来,意义化的散文诗写作,也愈来愈为散文诗界重视。在我看来,文字的精神性质,是通过文字与文字的有效组合,语言镜像立体、多维,来透彻其本体的思想性的。

绿叶是散文诗首届笔会成员,也是当年为数不多的女性散文诗人参加者。这些年的散文诗创作队伍中,我曾努力将女性写作的认知界限从固有的传统理念中消除。而女性散文诗写作更是新时期不可忽略的力量。中国百年散文诗写作到新世纪以来,女性写作已然达到了峰值。女性写作可贵之处在于与男性一样有“历史感”。事物的存在,事件的发生,组成了能够喻指的“意义化”的文本写作。但是,这种“意义化”的写作,必须是有独到眼光的,比如“我们”群体,当下的中国散文诗写作者,已经不同于上世纪的浅表化的无意义写作。

“花开,花落,就是一生。其实,闲愁不必挂在心头。”“如果不能做梦里的蝶,就修炼成来世的荷。若能开在爱人的目光里,更好。”(《七月荷语》)王阳明“看花花在”般的睿智思考,让一片出水之莲荷活脱起来,花与人,主体与客体,浑融一体,分不清到底谁是谁了。荷是修炼净美的花中君子,它的空间性被消除了,它的生命性被旺盛起来了。诗人思考的是生命的轮回,出淤泥而不染的荷,一个人的修炼,是需要“爱人的目光”来指认的。荷之净,亦是心之净。类似的表达,还有“不是所有的雪花都是冷酷的,不是所有的冬天都是寂寥的”,“最美的雪,落进了我的梦里,在心上驻留。它说过,不走。”(《最美的雪》)把最美的雪,一朵一朵留住,拒绝融化,这是诗人所要表达的思想。如果那些定义了的或者没有定义的都是一种存在的话,那么我们就不必思考喻象之美带给我们的价值了。价值观,是绿叶创作的旨要,她的作品中无一例外体现着净美人性的价值存在。我们活着,身边的一切,无不具有它存在的理由。净美的价值观的存在,需要我们用思考来感知。感知“物象”的存在就是审美。当语言作为载体,承担表述功能时,那么思辨就出现了。但还是不够,需要我们有个性的精神层面的感受。“灵魂需要经常洗礼的,一不小心,就会落满尘埃。我用这样的方式清除中下的百毒之上的毒。如果可以,整个人间都要接受这里的洗礼呵!”“我已准备了大山的泉水,红泥的小炉,煮一壶亲手烘制的小花茶:一杯给朋友,一杯给亲人,还有一杯留给归人。借山野灵气之地,我们慢品,细聊,就这样虚度。”(《茶季》)“让灵魂醒过来,在缭绕的茶香佛乐里,真实、自在地活着。”“是什么过滤了心情,降伏了堆积的欲望?小鸟的叫声如此清亮,在一种空里漾开……”(《古洞岩》)“就算再黑的夜,也有属于自我的方向;就算没有了避风的港湾,也一样有属于自己的城墙。”(《煮一壶茶,温暖黑夜》)“南无观世音菩萨,如果可以,来生,请度我做池中的那朵莲吧。”(《夜宿西风禅寺》)一壶茶、一声鸟鸣、一朵荷花、一只浴火而生的陶,绿叶选取了这些净美的存在,让文本更有思考与喻说的存在,思辨之美,语言杜绝虚蹈。

把“片段式”的人生历程的感受记录下来,剥开层层表面,露出了核,也即一种艺术的本体观念。准确精到,抒写到位,从而使这一个物象富有灵动的光泽。这是审美主体创造的“镜像体验”,诗歌文本离不开这种镜像体验。比如“我还是偏爱真实的花朵,不着粉饰,素面朝天。不管是什么颜色,本真,就是美好。……”“我只想驰骋在永久的本质的幽香里……”(《蓝色妖姬》)“我的掌心太小,根本接不住坠落中的果实。”“今夜,月亮向下生长,把心压得很低,很低。低到不敢在唇间挤出一个人的名字;低到不敢再看那盏忽明忽暗的灯火。”(《霜降》)像一个精心伺弄的花园,任意的一株,都是浴了干净的露水的。二十世纪的现代主义文学运动使得现实存在一度贬值,他们不相信纯净的存在,更把经验或者直接的荒诞不经或者传奇性的虚无主义作为创作的主导,这其实对散文诗写作极有伤害性。而所谓的现实文本却极有喻指性。抒写个人的内心成了一部分诗人的主体。是的,还有什么比对内心的剖剥更为真实和直接的呢?再比如“秋水在风里瘦了。渴望,在一次次被撕裂。”“明月不归,阳光浮沉,影子还在原地。逃不离记忆的天空,野鹤留下余音,坠落在大地的空旷里,溅出迟暮的感叹。”(《秋水无心》)“我们都是带着泥土地芬芳的陶,都是陶一样干净的人。”“我们带走的是一件件精美的陶器,也不是,是穿越时空的种种感悟,是万物之外的更多。”(《在痘姆陶馆》)“身陷红尘,但不做一尾世俗的鱼,被各种欲望垂钓。”(《独钓》)“姐姐,妹妹再也不会和您抢火炉了,您的双手已冻得发紫。人间太冷,冷得容不下善良。”(《葬花吟》)“落叶着地的声音可以让平静的心惊起尖叫,砸出夜的窟窿,回忆也就沾染感伤了。”(《西郊公园的秋夜》)等等,在这里,散文诗重要的叙事性体现了出来。语言只是叙事的载体,思想才是飞翔的俊鸟。

她写春天里的一只飞落在窗子外的鸟儿,镜像思考让一只鸟犹如自己(或者他人)的命运。一只不经意飞到了窗子外面的鸟儿,欲啄开窗子进入室内,但它怎么也无法知道,这透明的“墙”其实是一个眩惑谬误的存在,以至于白白空耗了精力和欲望。由鸟儿联想起自己:“和我极似,认为世界是透明的,人心也是透明的。”(《如是说》)若是前半句戛然而止的话,那么就会流于一般。但她并未停止,而是由鸟及人,似乎看见了人的本质的存在,“人心也是透明的”,实则应是反问。思想是即兴的感想绝非凭空产生。鸟性与人性,竟然只隔了一层坚硬的透明的而又难以突破的屏障。玻璃、墙、瓦片、倒塌的庭院,似乎在隐喻着一种固有的阻碍力量。混沌的世界看不见伤口,难道清澈的天地就能看得清什么吗?倾向化了的思考,道出了生命的征象和世界的复杂。人心与人心,天地与天地,小小的灵魂焉能看得透彻?闪烁清澈光泽的透明的世界本态,有谁能清醒认知险恶?但诗人坚持不妥协,像一只鸟儿那样:“小鸟傻傻地并不违心地去叩一扇窗,一扇可能永远也叩不开的窗,哪怕伤得体无完肤。”(《如是说》)人本的价值观在其中完美体现。

“关于一次碰撞,不能用对与错来评论。小舟乱了航向,给渔夫带来巨大的压力和纠结。何处才是掉头的最佳港湾?世界只剩下茫然。”(《一个雨夜》)或许,一个人在雨夜里想很多的事情,闲敲棋子落灯花,江湖夜雨十年灯,或者远天之上那位在大海深处漂泊的老人桑地亚哥,他们,都是从不停歇的思想者。也有涕泗滂沱的感佩之作。比如:“它让扎鲁特的天空和大地更为净蓝和辽阔,让扎鲁特的人民更为团结与向上。”(《扎鲁特的铁锅炖》)“手握艳丽的花朵,别去贪恋枝头的石榴;低头赶路时,别再抬头看云。飞过的鸟,不要还在追逐它的歌声,眼前有更好的风景可待珍惜。”(《小满》)等等,小中见大,简而不繁,一句有思想品质的语句刹那间会让文本熠然生辉。雨果在给波德莱尔的信中说:“你在前进,在向前突进,你把人们未知的阴冷的光赐给艺术的天空,你创造出了新的颤栗。”散文诗发展到今天,不只是“扩容”问题,更需要的是精致而独特的思想文本。而散文诗的隐喻,则让文本的思想有了自由表达的可能。比如王勃的《滕王阁序》中的大量史实用典都有喻指性。“文本”是一潭活水,隐喻则是水下游动的鱼群。从水面看无法看到,深水之处却是鱼龙潜跃、鳞光闪烁。当然这需要作家多年的训练,内心敏锐的体察和判断,更有来自对苍茫大地的思考。作家通过观察,将词语转化为内心意象并发挥想象,将神性的词语代入。而好的语言,须是清风拂动头发般清爽。写作的目的即是品格的塑造,它提升人类的精神、开阔生命的心灵。绿叶的散文诗创作,从一定程度来说,体现的正是这种旺盛的生命景象。

2021年8月8日至11日

写于渤海蓝石磝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