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话
我很喜欢回建中校园,觉得一生中最大的快乐,就是在建中数十年的教学活动,以及继续在国学社担任指导的时光!
我原先以为这只是一个读书会,能和一些年轻人聚在一起读一本书。等到这件事情开始之后,才知道是这么正式的课。我在想,今天算是序言吧,我就报告一点我的教学经验。
我担任国文课教师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为什么要来教国文?我要教什么?特别是在这个大时代,我能够让国文展现成什么样的活动?然后来跟学生们互动。我是从这样的念头开始的。
先从我的成长历程说起,会比较完整。
我小的时候身体不好,常常生病在家。我母亲是学西方文学的,就为我准备一摞小说,顺时间地排下来,从神话到宗教故事……我经常躺在那里看书,这个过程,引发了探索西方文化的好奇心。所以,后来我在大学读西方哲学的时候,就发觉在学校学习的哲学知识似乎太单薄。文化像一棵树,我们的学习只是掐了一根枝子。
我过去是学哲学的,在学哲学的过程中,我发现当时的学校,包括现在的教学,都好像只是拿一根大香肠一节一节切下地断裂学习。
我读大学、研究所时,台湾地区的出版业还不发达,可以买到的哲学性书籍很少,常常由老师掏钱去美国买一本书,或者同学集体购书,再轮流打字(那时候还没有复印机),打完以后油印,然后大家才去读那本书。
当时我想,一则书本的取得竟这么困难,二则我们所能获得的只是片段的知识,有时候从老师们哲学性的叙述过程中,我发觉,如果从整个大文化去看,它不仅只有这个意思,还有更丰富的意涵。而某问题的概念,其实是从一大堆事理中,抽出来一个具有代表性的意义而已,要还原到那个大系统里去才看得清楚,然后所有的东西就活了!所以,我思考着需不需要继续在台湾读哲学?
本来我想出境读书,可是到大四的时候我母亲病重,我是独子,看情况是不能出去了。我开始想,不如转到中国系统中去,读中国哲学吧!
那时候大学里没有选修,我就加修了国文系的课,很幸运遇到了台湾师范大学的鲁实先先生,跟着他从文字学入手!之前,我也曾听了哲学系很多中国哲学的课,发觉同样有它的某些问题。可是,等到我从文字学入手,再跟着鲁先生读文学去了解“文章体例”,读《史记》了解“著作体例”,然后再来说明整个中国思想的完整性,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们一般学的课程,跟传统的学习是不一样的!
鲁先生没有读过大学,甚至现代小学、初中、高中都没有毕业。他说,他建立了一套传统的自学方式。站在他的立场,他不太赞成现代一般学者们讲的中国东西,因为那是站在外面的说法。
同时,我很幸运地又跟了爱新觉罗·毓鋆先生,当时他讲今文经家之学。而爱新觉罗·毓鋆先生是跟康有为、梁启超的系统下来,从他的教导中我意识到,除了鲁先生学习中国学术的这套方式之外,中国学术确有它的系统性,不是现代一般所说的道德格言而已!进而从这个系统中理解,中国有一个文化下的大系统,此是构成中国学术的根本!
对我影响最大的是钱宾四(钱穆)先生。钱先生虽然反对清朝今文经家的讲法,但是他融合了今古文,也应用了传统的考据与训诂,然后向上追溯,尽可能地查出本源(这是发生论的研究方法),同时说明传统学术的根本问题。从这些系统里面,我对中国传统学术也有了认识!
中国有没有哲学?这是近代学术的大议题。
几年前,台湾当局曾拿出很大一笔钱,让近年在国外(比如在美、英、法、德甚至于西班牙、意大利)拿到哲学博士学位回台湾地区的年轻学人,回到留学地,做一年的学术研究,研究近代西方人对中国传统学术的看法,以及对中国哲学的看法。他们回来后,形成了共同的结论,即依西方学术传统表示“中国没有学术”“中国没有哲学”,如同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看法,中国只有“道德性”格言及一些“宗教性”的信念记录而已。
其实我学哲学的时候,很早就接触到“中国没有学术”这个问题。比如在美学上,一直到十九世纪末期,西方的美学大师说:“中国仍是在前科学时代”,即根本没有科学,因而说:“中国只有经验的集结,没有任何学术系统的发展,所以中国所有的东西都只是只言片语,散乱在各种文字记录中。”那时我读到这些,感觉非常震撼!
授课老师在他们的认知前提下,也真的是这样子教我们。比如教我《老子》的第一个老师是用英文教,他说我们中国文字完全没有逻辑性(他是一个好老师,如果他现在还活着的话,也一百出头了),他认为,《老子》是一本完全没有逻辑系统的书,字义含混、模糊,所以我们读的是美国人的英译本,他说:“幸亏美国人整理了这本书,这本书大家容易读得懂,我们就从那里开始!”第二个教我《老子》的老师,同样说《老子》没有系统,他就把《老子》按照西方哲学宇宙论、本体论、认识论等次序,排列整理成一本新《老子》,如同陈立夫先生觉得《论语》没有系统,就把“四书”统整了一遍,按照科学性的排法,把《四书道贯》排了下来!这些先生活到今天也都有一百岁了,他们虽然都是清朝人,不过都受过新式教育,有的留了学,这是他们对中国学术的看法。
等我跟了鲁先生,再跟了爱新觉罗·毓鋆先生,听他讲今文经家,再去钱宾四先生那里听课学习,我发现中国实在是有一大套知识系统,如果了解并掌握了这套系统以后,中国所有的东西都不再像我们现在所面对的一些文字、文章中所说的那么不够丰厚。老人家们说:中国仍然是有学术系统的,每个文字背后都有特定的含义,其所形成的“家法”中,在义理的解释上,就呈现了某些特殊的说法。这是我当时学哲学,进而跑去中文系加修学分所得来的经验。
就在这个经验中,等到我教课的时候,我就常常在想,我要从哪里带动学生认识这个“知识”?它不是单纯感性的记录,它有理性的架构,同时有它的知识性——因为从西方哲学的角度来讲,非得有知识性,否则不足以成为“知识”。而中国所有的东西实际上也是有知识性的,只是其所知的对象和西方所知的对象有所不同。西方所知的对象,是以客观世界的构成物质为主,而中国所知的对象则是以人、以生命为主。因此,中、西方所形成的知识、知识系统、知识方法也就不同了。
我后来就从这个角度,在钱先生的教导下,慢慢地整理出了一点点想法跟看法,从这当中来教学生,结果取得了很好的效果。此后从这个角度一路整理:中国哲学史、中国美学史以及各个经典的注解,只是觉得目前还不够完整,还不敢拿出来出版。
此外,我还跟过很多老师,比如我跟了方东美先生四年、牟宗三先生四年,那时候我旁的事都不做,就是整日跟着老师们读书,听很多先生的课。这些老师的课都对我有很大的启发。
我同时也上过林尹先生、高明先生的课好多年,特别是高明先生,他教我的时候虽然偏训诂及治学方法,可是他的讲法偏古文经家的说法;我也跟屈万里先生上完了《易经》《诗经》与《尚书》,他从考据、训诂中,引用现代方法建立了自己的系统。
然而,让我真的觉得将学术和生命合一,享受现有状态的,是四位都没有受过现代学术训练的先生。如果回到现实生活层面,我看到现代学术训练出来的先生们,似乎大多内心都很辛苦,而这四位先生大体上心境都还快乐,特别是钱先生!
鲁实先先生很率性而为,他听说某某先生不认真教书,还会跑去骂人,但他个人处世心境快乐极了,沉浸在自己的学术研究中,得一字则欣喜万分。
爱新觉罗·毓鋆先生直到一百出头的岁数,还在教书。他常褒贬人物,意志力坚强,我跟随他老人家治传统学术也有二十多年。
最安然、最怡然自得、最自在的则是钱宾四先生。我在他那里学到很多,他对我影响最大!因为我在他身边有二十三年,看着他的生活处世,然后学到怎么过怡然自得的日子。
比如,钱先生八十八岁时眼睛完全看不见了,每回我们去看他的时候,都帮他读报。有一次读完报、聊完天,他就问我:“你快不快乐呀?”我说:“快乐!”他就说:“你为什么快乐呀?”我说:“好像人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困难!”他点点头:“很好!那你教书呢?”我说:“教书是我快乐的源头,建中的学生实在是太棒了!他们原本就好得不得了!他们一旦听懂了道理,就像羚羊一样飞跃而起,让我实在太快乐了!此外还有,我爱读书。”他就点头,又问:“如果这些都没有了呢?还能不能快乐?”我说:“老师你的意思是,你读书读了一辈子,但现在眼睛看不见了……”他说:“对!如果这时还能快乐,才是真快乐!没有任何依傍,你才是真正享受到人生的快乐。”此语给我的启迪好大好大!我们每次去看他,他都会在言谈中突然冒出来一句话、一个提醒。
我还有一个很深的印象。钱先生过九十岁生日,我们祝贺他长命百岁,他也笑着点头,他那时候正在抽烟,就擦上火柴,点了烟斗,要我们看那根火柴,然后摇一摇火柴就熄掉了,他说:“我现在就像这样。”大家就说:“你不会!不会的!”他说:“不是!你们要知道人的身体会衰老,到衰老的时候,活一天是很辛苦、很吃力的,不要以为活着就好,而是你们要怎么活。”很多时候,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往往蕴含丰富的道理。
此外,印顺法师是我真正的启蒙老师。我从小病痛,总是迷迷糊糊的,因为听了老法师的佛学课程,心境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他也没受过现代学术训练,但从他那里学得的佛学教育,使我获得莫大的启发!
我觉得这四位老人在传统学术中,能充分享有自己的生活,或者说充分享有他们自己的生命本身。而我在这样的学习过程中,也提供各位一些我的读书心得,给大家做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