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知所进退的读书人

钱宾四先生是一个历史学家，这是全社会、全世界所公认的。他心底非常清楚，当报纸消息一出，他知道“议会”的言论，就决心搬出他居住了二十三年的素书楼——在他九十五岁高龄时。

他说：“时代不一样了，一个新的时代即将来临，我将面对这个新时代。”

所以，我介绍他是想让同学们看到所谓传统读书人是怎样的情形。虽然我不能说得非常完全，毕竟我不是他，没有经历过他所经历的那个时代；没有做过他所做过的事，不过，我还是试着把我所知道的介绍给大家。这么做，并非要你们去仰慕一个人，而是要你们懂得真正的中国读书人是这样的，不是穿着长袍、吟着诗，也不是古时候的揖让、行礼、鞠躬，如此而已。

一个真正的读书人要有通达的智慧、清明的思想、坚韧的毅力、活泼的性格与旺盛的生命力。

基本上，中国人几千年活下来，就好像一个活化石，因为全世界的民族，像中国这么存活下来的民族不多，尤其今天中国大陆有大量文物出土。我们的文明以新石器论，可以上溯至一万年前，而且已经有极完整的社会规模。我们中华民族从万年以前发展下来，其间并没有间断。在这段人类的历史中，古埃及已经消逝了，现在的埃及很难跟古埃及衔接上；古希腊也已经过去了，现在的希腊是另一个文明系统下的希腊。这就是西方文化的一部分。如果你们去印度，也可以看到一个古老文明的绵延，但是我们往前追溯就可以知道，灿烂的印度文明，是在三千多年前印欧民族迁移到印度才发展的，而原来的印度民族，则成了贱民。印度民族的构成是在长期迁移下，分不同时期进入的结果。今天印度的贱民仍不能翻身，即使是在民主社会里。当然，犹太人也很了不起，他们也有三千年的历史，可是如果问三千年前他们在哪里。答案是仍在上帝的国度，因为他们把他们的上古史，放在上帝那里。只有我们中国人从远古生存到今天一脉相传，这不是要你们抱持大中国沙文主义，只是要你们了解我们中华民族的特点。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区域中，在一万年前，我们开始有高度的文明，开始有完整的社会组织，开始农耕，建立起全世界最完整的农业文化，历经这么长久的时间，这是非常特别的。请同学们特别注意的是，中国之所以会这样，之所以不同于西方，是因为我们在一万年前就创建了这样完整的文化，我们整个文化的发展过程，都是建立在农业文化的基础上。

西方人不能说没有农业，因为人类文明基本上必须建立在可以温饱的情况下。人类必须在吃饱的前提下才能有所创造。不过，能“吃饱”，一则是农业活动，二则是游牧活动或是两者的混合型。然而，中国以农业文化为主，在黄河、长江流域发展农业文化，以及特有的文化素质。例如，中国的语言是单音语文，文字是以象形为主，与其他民族的复音语言、拼音文字不同。今天，全世界几乎只有中国这一系统的文字是以象形文字为主，以至于“文字”和“语言”各有一片天地；其间虽有重叠，但各有发展。是以，我们无法僵硬地把西方的语言学，作为研究中国语言的唯一凭借。所以，中国自古以来，语言学便是以声韵学为主，也就是研究声音的流变；而文字则有文字学。不过近代，从民国以来，中国对自身的认识已经模糊了，以致提倡现代化的先生们，往往忽略了中国本身的特质，而只单纯地做一些西化的提倡。这就像你们现在穿的名牌衣服，买这些衣服的时候，单看这些衣服实在不错，却没有想到，自己的身材适不适合穿这样的衣服，甚至包括能否了解适合自己的颜色。

就像今天上课前，我在历史博物馆门前与一个学生见面，他要去德国留学。去之前来跟我辞行，因为大家都忙，我就约他到那里碰个头，他穿了一件鲜蓝色的上衣，颜色很好，又理了非常时髦的发型，整个人看来和平常不同。他问我：“老师，你看我有没有不一样了？”我说：“很好，真是耳目一新！”但忍不住跟他讲：“这个颜色似乎不太适合你，使你整个人显得苍白。”

我们有时穿某种颜色的衣服，可使自己显得很有精神；有时某种颜色却会使自己看起来很灰暗而不健康。这是颜色与自己肤色是否协调的问题。平时这种问题，女孩子比较注意，不过我仍提出来给大家参考。就拿穿衣服这件事来说，想穿着得体我们就要先认清自己的样子，看什么比较适合自己，什么不适合，而不可胡乱穿或一味追求名牌。

如果今天我们身材矮、腿很短，却硬要穿一条紧身牛仔裤，大概就不会太好看，还不如穿一件宽松自然的裤子。我们近代的中国，就是太忽略了我们自己，以至于在做许多新的“学习”或引进外来的文化时，常忽略一些“深层”的内在部分，使社会人心失去一种平衡，引起种种内在或外在心理的冲突。就像一些学者，只是一味提倡自由，只求打破旧有的社会礼数和规范，而没有进一步说明新秩序的重要，误使人们以为只要有限制就是不自由。任何秩序都是不自由的，于是许多人就以破坏秩序来标榜自由、民主。可是事实上，一个民主自由的社会乃是建立于一种新秩序上，民主自由的社会不是没有秩序，而是有一种新的秩序。所谓现代化社会乃是基于现代化的秩序，建立的现代化的社会。这种新秩序的建立不只要学习新知识，还要重建新的心理发展。而如何正确学习新知识与重建新的健康的心理，还得自我认识，这认识也包括对自己及民族历史的正确认识。

就如在学习功课上，你们也可能需要重建一种新秩序后才能掌握高中的功课，才能使你们更深入且事半功倍地学习，进而开发你们潜藏的智慧。

任何一个进步的社会，都有从自身建立起来的一套社会秩序，甚至是生活秩序。透过教育，由托儿所、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乃至大学，它们之间各有层次，但又有延续，不像我们现在各干各的，没有一套通盘和内在的联系。就如在美国，你只要进入他们的社会，自然得接受这种秩序的要求与训练。从托儿所、幼儿园、小学开始有其完整脉络，甚至包括居家生活，一旦违反当地社区的生活秩序，邻居就会站出来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