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自身教育——阅读启发思考

如何导引青年人从激情进入理性的世界？

这里首重思想的启发，然后达到理智的锻炼。在这段时期，你们对自信的建立和对社会能力的肯定，以至感情的获得，都需要思考。所以，青年时期是非常重要的思想启发阶段。若是这时学校的教育不能满足你们，家庭的教育无法满足你们，社会的教育也没有办法满足你们，你们就要自我教育。

而自我教育中，看书是相当重要的一种方式。比如：

第一，不妨看看心理学的书，目前以选择较科学性的为主，因为这种书有许多实验和统计。

这种实验和统计的数字可以说明这个状况中变化的问题，稍微看一下这一类的书之后，可以知道自己现有的问题不一定是个人的问题。你们现在最大的一个困惑是——想融入社会，但是又害怕被孤立。因此有许多问题，常常在以为只有自己才会这样子时发生。但当你们看到这一类书以后，就会了解到：原来别人也有同样的问题存在，原来每一个人经过这个阶段都会有这些问题，而他们都长大了，我想我也会长大。想到这里，心中的困惑自然迎刃而解。这些书因为有一大堆的统计数字，看起来会让人非常理智、冷静，我觉得非常适合你们看，可以导引你们走入较理智的路上去。我不鼓励你们看什么美国生物学家阿尔弗雷德·金赛的报告，或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的书，因为你们还未到可以看这些内容的年龄。

第二，你们应该选择一些谈论历史问题的书籍。

因为历史是一群人的活动，不仅是一群人，还是古往今来一大群人的活动。那里有着种种的经验，可以扩大你们生活的天地。从哪里扩大？从心理学中、从历史的活动中扩大你们的眼光。从心理学中，你们会知道原来某些问题，不是自己独有的，而是整体的；从历史中，你们会了解到人们原来的活动是怎样的。

第三，我鼓励你们看文学、看小说。

但是我不赞成你们太早看存在主义的小说，我也不是说一定得去看《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我想，现代的小孩子很少有把这些书都看完的。

我个人从初二开始看《红楼梦》，一直到研究所都没看完，我总是挑喜欢的部分看。我到什么时候才看完的呢？真正从头到尾看完，然后真实地为其中的事物感伤，是将近三十岁时。为什么？因为经历人事，懂得情感，再看《红楼梦》，真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曹雪芹说的一点都没错。中国人的著作大体有个问题，就是中年以后读了才能理解、才能真正感动。为什么？因为有了人生经验，才会更懂得情感的问题。所以我并不鼓励你们现在就非读《红楼梦》不可。至于《三国演义》《水浒传》，你们要真懂这些书的好处，同样也要到某一年龄阶段。

《水浒传》我初二看完，可是不懂，觉得无聊透了，只是家里逼着看，当时读了不仅觉得无聊，而且觉得不正常。这个人杀那个人，这群人要挟那群人，简直可怕，什么社会！而且它似乎鼓励报复，这绝对不对。我高中时看到了夏志清的文章分析——《从〈水浒传〉看中国社会里的报复意识》，我拍案叫绝说：“写得好！写得好！”说我之所不能言。然后再大一点，看萨孟武先生的《水浒传与中国社会》，更深入谈《水浒传》的报复意识，“啊！更是好极了”！可是等到我再大一点，再看《水浒传》，感受完全不同，觉得他们两人的说法不能说错，可是没有触到《水浒传》真正的核心。同样地，《三国演义》也是

如此。

我完全懂得《三国演义》，是到了很大的年纪，我记得那时我已二十八岁了，看懂了之后，跟学生讲《三国演义》，讲得慷慨激昂，学生虽没有痛哭流涕，也非常感动而难受。为什么难受？《三国演义》实际上是一个很令人伤痛的故事，是一个悲剧，它从人类的整个长远的时间来看，在这个世界当中，谁是主角，你们想想看，《三国演义》中谁是主角？没有一个是主角，所以《三国演义》以这一阕词开头：“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最后以一首诗结尾，而诗里则讲一个“梦”字。前面讲一个“空”，后面讲一个“梦”。

我们在整个人生中，常自以为了不起，诸葛亮不错吧，曹操亦然，但该走的还是得走。所谓“你方唱罢我登场”，人世间全是一场空梦，从这样的一场空梦中，再看人与人之间的诈术，多么荒谬与可笑！而又挽回得了什么？进而从这样的背景中，讲情义、讲知己、讲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奋斗，如此而展现人性的庄严和光辉。这些等到我二十八岁才懂。你们这么小，现在所注意的多是些热闹场面，当然，喜欢看的仍鼓励你们看。

而我很鼓励你们去看西方小说。

我是看西方小说长大的，我到高中，将在那个时候能够看到的西方小说几乎都看完了，当然那时候没有电视，升学竞争也不像今天这么激烈。

看西方小说，可以从浪漫主义小说看起，如：雨果的《悲惨世界》、英国的《简·爱》，这些都是描写人道主义的。雨果是宣扬人道主义的，到了《简·爱》，是从人道主义讲到了爱情，还有《傲慢与偏见》这种小品。然后读《呼啸山庄》，又看了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还乡》。再然后看法国的自然主义小说。当然，在雨果的那个时代，还有大仲马的《基度山伯爵》、小仲马的《茶花女》。另外，还有狄更斯的作品，如《双城记》。再之后又看到法国写实主义小说，像左拉的作品，还有左拉之前的巴尔扎克等，一直看到沙俄时代屠格涅夫的《父与子》、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这种大部头的书。还有法国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你们试着去看，这有什么好处呢？一方面有很多爱情故事，他所歌颂的爱情都是非常伟大的。像《简·爱》里面，男女主角都分开了，可是当男主角陷入绝望而高呼着他爱人的名字的时候，那个女主角听见了，从几千里外听见了，然后一路奔回去，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小说不仅可以满足你们这时候的热情，同时也能提升你们对爱情想象的层次。

有了这些经验以后，你们会有些理想，当然，这些理想不一定对你们有直接的好处，但是这些理想会使男孩子不会为了追女朋友而追女朋友，有很多人是为了追女朋友而追女朋友，到最后，弄得很疲倦，因为看别人身边都有一个伴，自己身边没有，“这怎么可以呢？”那么也不管好坏，就非要一个不可。一些有深度的女孩子，多半都会看些小说，你们可以跟她谈谈话，或许会遇到让人觉得很有灵性的人，可以成为有心灵、有智慧的一群，在选择你们将来的伴侣时，也有一个共同的基础，这个基础便是心灵、情感的基础。像屠格涅夫、托尔斯泰、罗曼·罗兰、雨果等人的书，都有着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也有着对命运的看法，这都是我们到了某一阶段会特别感兴趣的，它可以带给你们某种丰富的人生经验。

读历史可以扩大你们的眼界，同样地，文学则可以带给你们许多人生经验。你们将来若想更进一步地看心理学的书，甚至有同学要走心理学的路，最好要有文学的基础，因为在西方的小说中，到《红与黑》这本书的时候，就开始走心理分析的路，所以这本书以后的许多小说，基本上都有心理分析，这给你们一个好好观察自己、了解别人的机会，同时也可抒发你们郁积的情怀。这是我个人觉得一个青年所该有的一些自我教育。

第四，还有一些科学性的书籍，你们也应该尝试着去看。

毕竟科学是一个理性的、理智的东西，如相对论浅解或漫谈，不管是否看得懂，都去看一看。或者《数学漫谈》，它用最简单的数字开始，告诉你们什么叫数字，然后讲数学发展的过程。另外，还有《生物学漫谈》，让你们了解生物的问题。我记得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很喜欢跑图书馆，不过我那时候没什么补习，时间很空。那时候的美国新闻处可以让高中生进去，我最喜欢到美国新闻处看那种大部头的书，有点像我们现在的生物百科全书，里面有很多图片，我当时最喜欢看有关生物和太空方面的图文，到今天我还保持着这两方面的兴趣。

生物可以让我们了解生命的本身，太空可以扩大我们生存的空间，这是我最喜欢的两样东西，而这些东西也对我个人的成长有许多帮助，甚至帮助我从另一个角度去看中国的古典书籍，进而了解中国文化的伟大与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