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杨柳依依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四五月的淮南岸,杨柳早已抽出细长的枝条。随风飘摇的柳条,荡过清清的溪流,带来了午后难得的清凉。
临危受命的顾勉孤身一人前往秦都,这一次,命运又会让他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用他本人的话来回答:“谁知道呢?或许我……从来都没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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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安世看着眼前这个站得笔挺却低着头的少将军,非常好奇地问道,“顾勉,不是说要回北安吗?”
“北安。”说起北安二字,顾勉的眼神就多了几分黯淡,再加上林安世那双如老狐狸一般的眼睛一直紧盯不离地看着他,他便一直低着头,避免与老狐狸的对视。毕竟,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露出马脚。
被紧盯的感觉,真的很不好。但顾勉不敢轻举妄动,心想,这老狐狸,聪明着了,想找人不痛快时,真的什么都能做出来。
顾勉被迫看着橙黄的地砖,此时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用眼梢的余光看着林安世那双用黑牛皮做的皮靴,被很用力地踏出“咯咯”声。
地板上发出响亮的声音,一下一下地萦绕在顾勉的耳中。林安世绕着他来回踱步,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打量他。
“为什么要回来这里呀?秦都可不太平呀!”
顾勉微微上扬嘴角,说道,“那相对于北安,秦都更能活人。”
房间里响起了一阵笑声,一把枪悄悄地往着顾勉脑袋的方向贴了过去。
“哦?那现在的秦都,还算太平吗?”
顾勉强装镇定,扬言道,“算,毕竟,大帅,你还没打算要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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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勉小心翼翼地关好林安世书房的门,转身就解开自己衣服上最顶端的纽扣,窄小的衣领束缚着脖颈,让人难以透气,此刻,衣领松开,他才得以大大地吸一口气。
今晚的风带着些许凉意,恰好解此刻的暑热。顾勉一路走着,想起今日林安世说的话,心中又是一片燥热。
这老狐狸,想借此机会,逼那个胡崇交粮。可胡崇又不傻,虽说是为了结盟,但这结盟又不能当钱使,粮食交出去,他还会用自己缴的粮食来反打自己,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人心里本就防备着这只老狐狸,自然是不会交的。
想起日后这俩人会狗咬狗,顾勉的嘴角情不自禁就扬了起来。
不久后,顾勉便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从上月起,回来后便直接寄住在这老狐狸的家里。老狐狸美名其曰是,为了更好地照顾世侄子,其实,不过是为了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罢了。
而这里的一切,早就被人打理好了。
如今,该提防的细作都被重新安排了,剩下的,就只有她——林思勤。
院子的拐角处有一黑影,影影倬倬,被发现后,她猛地后退,影子也跟着往后缩了回去。
只见他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然后,他对着外头的人唤了一声,“出来吧!”
而后,一个修长的影子在暗光中晃了一下,随后,一个身穿学生长袍的短发女生,从外侧的掩门中走了出来。
原本她还在纠结,要不要先回去学校的。可是,这人突然被父亲召去商谈事情,她心中不安,和母亲吃完饭后,便说乏了,不想散步,推搪了几句,就赶过来找他了。
如今人家平安,自己就该回去了。
她正想离开时,顾勉就倚在自己院子门廊边,对着径直走过的林思勤说道,“来都来了,不聊几句吗?”
“你以为我是来找你的吗?我只是路过,这是我回校的必经路,所以,你别想多了!”
“哦?”
顾勉不失风度地笑着说:“路过,也需要进我院子。”
“我只是不小心走错了,你别想多了!”林思勤声音尖锐,明显是虚张声势后的心虚。
“是吗?”
顾勉以步步紧逼之姿,慢慢向林思勤靠了过去,靠得太近的时候,颇有点威逼利诱的作风。
靠太近了吗?她怎么脸红了。顾勉也不知是为什么?总觉得她最近有些矫情。
林思勤被顾勉摁在墙边,他的力气很大,林思勤动弹不得,还要看着他一脸坏笑。
“你耍流氓。”
他不管她在说什么,继续贴近,在林思勤的耳边说话,“下次找我的时候得小心,这里人多眼杂,小心在家也中伏。”
顾勉讲话时吐字带出风气,让林思勤的脸更红了,她猛然推开顾勉,提醒顾勉说:“后天晚上八点整,记得准时到。”
“知道了。就爱瞎操心。”
顾勉的话说得很随意,谁知道,林思勤就是在意,跑了好几步都要特地回头,轻轻咳了两声,说道,“别以为我这是在关心你,我只是提醒你罢了,毕竟,组织还是要讲规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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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两天都没有睡一个好觉了,大晚上出任务,还遇到李卿仁,这算什么破事。
顾勉打了个呵欠,便在车中闭目休整。
汽车从昏暗的远郊小道往着灯火通明的秦都开去。
汽车几经颠簸,绕了好几个大弯,终于驶上了一条热闹的大街上。
长街里,霓灯亮起。路过一家卖饼的老店,店门前还挂着新年时留下的那个大红灯笼,只不过店家也几乎不点灯了。经历小半年,灯笼被雨打得褪了色,字体模糊,破旧不堪。
只是,店里的老掌柜说什么都不肯把它取下来,说那是国粹,怎么能让西洋玩意给比下去呢?
夜里,匆忙的黄包车车夫拉着脂粉扑面的娇人儿和那一个个财大气粗的主儿,在车上欲行腌臜之事,可怜那个汗流浃背的车夫,竟只是个红着脸的少年。
“这年头,女子连个安身立命之地都没有,只能靠着姿色和风情维持生计,都不知道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谁都不知道这世道怎么了?只知道或者就很好了,哪敢奢求那么多。
汽车继续风驰电掣往前走,像一头无拘无束的猛兽一路往前。
前方霓灯四开,一家歌舞厅出现在拐角的尽头。
一个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世界出现众人眼前。
此刻,顾勉开口道,“我在人间极乐歌舞厅门口下车。”
开车的林喆眉头一皱,“勉哥,连着两天通宵审理党国余孽,你现在就该回去好好睡一觉,不然身体会吃不消的。”
顾勉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笑笑道,“确实。不过,我会小心的。”
只是,一想起,对一个重要的朋友失了约,这就比一整晚的失眠要让人难受得多了。
车里,众人叨叨不停,顾勉也只是闭着眼听着。
“勉哥,不愧是你!”镜仔取乐道,“不然怎么会有千古名言流传于世,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做鬼也风流。”
许调顺摸摸嘴角,玩味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嗯嗯!”
镜仔颇有几分敬佩之意,说道,“说到底,勉哥就是厉害!我等佩服呀!”
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些所谓的敬佩之意,和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一点关系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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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勉下车后,一溜烟就消失在人间极乐歌舞厅中。
他被一个身穿绣着红牡丹旗袍的女人扶进去的,因为太困了,导致步伐不稳,倚在那人的身上。
歌舞厅内,嘈杂的音乐声,此起彼伏。
所以这两人才这么肆无忌惮地在大庭广众之下,闲聊着。
顾雨霏看着他,有几分不乐意,“不是我说你呀!老弟。你也该留心点了,小心人家收网时,也把你给逮进牢里了。”
“知道了,老姐。你也是,小心那些老狐狸的爪子,脏死了。”
“终于知道关心老姐了,小屁孩。”
“我也不想的,只是……”
突然间,一位穿着黑袍带着墨镜的男子,推开了倚在他身边的女子,还一脚踢飞了他面前的桌子。
彼时,酒瓶一瞬间都洒地上了。
声势极大,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也包括顾家姐弟。
姐弟俩不愧是亲生的,同仇敌忾的样子,简直如出一辙。
“那什么人呀!竟敢在此犯难。”
“你少管,这个,我来处理。快点上去换衣服吧!人家小姑娘还在等你了。”
顾勉囧着眉毛,“哈?她还等我?”
“赶紧走吧。”
顾雨霏松开了绕在他手臂上的手,头也不回地向着那个事故点走去。
而顾勉也有了不得不赶紧离开的事情,只好把他美艳动人的姐姐抛在这个名利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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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思勤从口袋里摸出怀表,打开一看,声音闷闷地说道,“已经九点四十二分又三秒了,他还不过来,会不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黄老头向来乐天,哈哈大笑说:“顾勉那小子,命格硬,不怕的,不好的都能逢凶化吉。你少操心他了。”
“你以为我想管他吗?还不是,他每次到关键节点都不按计划行事,把我们计划好的节奏打乱,多少次,我以为他这个人就这么去见阎王了。”
“虽然这样,但每次不是相安无事吗?”
林思勤就这么看着笑哈哈的黄老头,嘴巴却抿得像个大愁人。她不懂,黄老头怎么就这么信得过他,一个无视组织,无视规则的人。
黄老头背着手,阔步走了一回,“没事的,你得相信他,相信他的能力。”
林思勤看着黄老头,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你相信他吗?”
“信。”
“这么说吧!危急关头里,你只有相信的同伴,唯有信任,才是我们坚不可摧的墙。”
“嗯。我相信他,毕竟,我可是他的联络人呀!”
黄老头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子,对自己作为联络人,就必须事事上心而感到好笑。
黄老头心想,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为了活下去,就要顺着生存的条件改变我们的规则。只可惜,她还小,说太多,她也不懂,反而容易影响她以后的判断。
“其实,该交代的事情,我都告诉你了,你回去传达给他也一样。”
“可,有些事情,他答应了,就必须做到,无关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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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半小时前。
“顾勉同志出任务去了衢江,今天怕是来不了了。”
“来不了,他是真的来不了,还是他想不来,林思勤同志,我劝你考虑清楚,再向上级汇报。”
“他……”
我想不到要讲些什么,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连组词组句都做不到。
黄老头笑笑说:“顾勉做事有自己的一套,她一小孩子又怎会知道?”
幸好,黄老头出言帮我缓缓这紧张的气氛,我才不至于被老傅死盯。
“组织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他这种没有时间观念的人,要是这次行动,他还像往常那般,行事莽撞,下一次的行动,你就直接把他的名字从名单里剔除了。”
黄老头点点头,嗯嗯嗯,说知道了,这次听我的,下次就服从老傅的安排。
然后,在黄老头的示意下,林思勤随便找了个位置,就坐下了。只是,她椅子都还没坐暖,老傅就迫不及待找她下锅了。
只是这前前后后的每一句话,左拉右扯就会和她父亲沾上关系,同志们与她不算熟的,自然而然就往她那儿看一看,瞧一瞧。她把脑袋低了又低,只想看看哪里有老鼠洞,立马钻进去,就不用受这平白无故的冷眼。
接下来的任务,就是盗取他父亲这两个月里,往返北安的密信。
一时间,林思勤也成了众矢之的。
林思勤心里有气,可是她不能发作,毕竟,父亲做的事情,也是她所不喜的,所以,她也想要尽早解决这一件事情。
接下来,便是黄老头介绍此次行动计划,分配任务的时间。
这好巧不巧,他行动计划的男主角此刻不知在哪个角落里,谈笑风生了。
黄老头喊了“顾勉”三声,没人回应,只好,逮着我这个联系人来骂两句,“林思勤同志,请你回去之后,务必跟顾勉同志讲明情况,我和老傅同志严厉训斥他缺席的现象,如有下次,开除你和他的党籍。”
“为什么要扯上我?”我无声做了个口语给黄老头看,他看着我气鼓鼓的模样,随即,用拇指指了指他身旁的老傅,向我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我顺着他所给的台阶下,“我会好好向他汇报的此次会议的重点,下次他一定准时过来。”
之后,会议进行得很顺利,然后在会议结束后,又起了一个小插曲。
小房间里。
老傅厉声批评黄老头,可黄老头一边点头受骂,就是不作声。
老傅无奈道,“我可不是每次都能保住他的。”
“我知道,我知道。老傅,您辛苦了,但小孩子,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做事肯定要猛一点,狂一点的。你呀!还是得让一下他,毕竟,当初他临危受命,还替某人挨了一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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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思勤独坐在石板阶上,盼着月亮,还盼着顾勉。
当初那个白白净净的少年,他的面容,又浮现在眼前……
“他要是像当初那般安静美好就好了,现在,我是越来越摸不准这人的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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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勉换了一身粗布衣服,把他身上的军装藏在了他姐房里一个上了锁的柜子后,就绕到歌舞厅的后厨里,从后厨的偏门离开了。
答应林思勤前,我那时还没接到她爹的任务,此下,她还在等我,铁定又想说我不按组织规定了。
顾勉小跑绕出巷口,本要一路往西跑的,却在中途,绕回到久香馆那里买“桃花酥”。
大红的灯笼下,一个穿着黑衣粗麻裤的男人提着一个木箱从顾勉身侧走过。
因为这人的穿着,稳健的步伐,看起来不似常人。顾勉生疑,和那个男人有过一刹那的眼神交锋。
不料,他还在寻思着,就被店老板打断了思绪。
“你在看张老四吗?”
“你知道他。”
顾勉三言两语,老板受不住他磨嘴皮,就跟他讲了几句。
“张老四,我听说他以前是拳师,好像是因为北方战乱,逃到这儿避难的。”店老板说。
一路上,顾勉还在回想在饼店附近见到的那个男人。
“像,实在是太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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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思勤盼星星,盼月亮,终究是把顾勉盼回来了。
“终于舍得来了。”
“现在是……”
俩人异口同声说到,“晚上十点零三分又一十二秒。”
“你迟到了?”
“对,我迟到了。”
俩人同时说,“迟到了两个小时零三分五十二秒。”
“只不过,这一次,你不能罚我,毕竟,我在替你父亲做事。”
“父亲。”林思勤提起她爸爸,心脏少有的偷停了一秒。
“我替他处理乱党,问供去了。”
“用刑了吗?”
“用了,可他们什么都没说。”
“哦!”林思勤看着他,少有的沉默。
“黄老头又为难你了,是不是?”
林思勤摇摇头。
彼此对望,眼中都有话,呼之欲出。
顾勉原本也想先说的,只是看在少女闷闷不乐的样子上,少有的服从安排,让林思勤先开口说道,“这一次的行动,我可以听你的。只是从下一次开始,你的所有一切部署,都得听我指挥。”
顾勉原本还吊儿郎当地笑着,因为这句话,就跟着林思勤一样,沉着一张脸。
“你今天干嘛了。这么严肃。”
“你别管,你现在只需要答应我这个事情。”
“要是我不答应呢?”
“那就一起等着开除党籍。反正,你不服从上级的命令,也有我的原因。”
顾勉本就很累了,他还特意赶过来,就不想失约于她而已,可现如今,这个人,像是一串待燃的炮仗,一点就炸。
他想,算了算了,反正先应下先,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于是,他这人又笑着一张脸,好声好气地拉着林思勤说,“诶诶诶!你别这样。先吃点桃花酥垫垫肚子,这事,我们从长计议。”
顾勉拿出一块酥酥脆脆的桃花酥,放到林思勤的嘴边,林思勤拿出宁死不屈的表情回应他。
“吃一口嘛!”
林思勤依旧不理他。
“林同志,吃一口嘛!别糟蹋我的好意嘛!”
林思勤不仅不肯吃,还有点生气了。
随后,顾勉趁林思勤不备,捏住她鼓起的嘴巴,将桃花酥送到林思勤的嘴里。
“咬一口,吃掉。不然,我不松开了。”
林思勤非常生气,被捏住嘴巴的她,小嘴嘟嘟,骂骂嚷嚷的。
“顾勉,你……”
顾勉一阵好笑,敲了林思勤的脑袋说:“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我以后都听你的。你说一,我不往西好了。”
“那你把我刚刚的要求,理顺了,复述一遍。”
过了很久,顾勉依旧没讲出来。
只是淡淡地道了句,“嗯?我……我忘了。”
“你……”
“你这一次的行动,我可以尽可能配合你。只是从下一次开始,你的所有部署,都要服从组织的安排,也就是你的联系人——我,所做的安排。”
顾勉有些为难,不过,他在应下这件事前,还补充了一句,“好男不与女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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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
月亮偷偷穿过层云,显现出它饱满的样子。
他们俩在屋前的石阶并排坐着,林思勤小口小口地咬着桃花酥,顾勉看着她那个小鸟啄食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
“笑什么?”
“笑你吃块饼干都那么乖。”
“哼!就是比你乖。”
“好好好!既然你这么乖,借个肩膀我靠一靠。”
“啊?”
还没等林思勤答应,顾勉就靠在她的肩膀上睡着了。
顾勉真的很累,不一会儿,他熟睡的呼吸声就传到了林思勤的耳边。
林思勤看着靠在自己肩上的顾勉,肩膀都不敢动一下,只是,她的眼睛,早已挪到那个人身上。
她看着那个人,用蚊子飞过都要比她大的声音,轻轻说道,“顾勉,你答应我的事情,你一定要做到。不然,我真的会生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