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望南山
前记
一九四六年七月,国民党反动派撕毁了政协决议和停战协定,对解放区发动了疯狂的进攻,并在十月间向张家口进犯。当时在毛主席正确的战略方针领导下,我军暂时“避开优势敌人的致命打击,并转移军力求得在运动中歼灭敌人”,主动地撤出张家口,转到另外战线上歼灭敌人。察南蔚县川一时陷到敌人的魔手里,土匪跟地主就和敌人勾结在一起,对一度获得解放的人民进行了残酷的蹂躏。但人民决不屈服。人民就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组织起游击队,经过千辛万苦,流血牺牲,始终不屈不挠,坚持着斗争,直到一九四八年春天,毛主席的战略方针终于胜利,解放军重新打回察南,和当地人民武装会合,消灭了反动势力,蔚县川的人民也重新得到解放。
这就是这篇小说的历史背景。
一
瓜儿不离秧,孩儿不离娘,察哈尔蔚县川的人民依靠着大南山,就像偎在娘怀里。这片大山坐落在察哈尔河北交界,冬天顶着满头白雪,夏天蒙着云雾,灰钢钢的,水气挺重,春秋两季天气豁朗,山色黑苍苍的,显得又俊,又庄重。山上长着松树、杉树、白杨、桦木,密密层层,也没主,谁有力气,砍一天柴火挑到蔚县城,就能换到吃的。百姓常说:“这是穷人的活路!”又都是活山,数吧:九宫口、飞狐口、新开岭、石门峪、四十里峪、净口子,往南直通涞源和完唐二县,来来往往,脚运不断。
新开岭下有个村庄叫大王疃,离蔚县城二十五里,全村一百九十户。先前掌权的是地主蔡八翠。这人长的像个肉墩子,两只小绿豆眼总盯着人,打旁人的算盘,人家一望他,就赶紧眨巴眨巴眼。都说他胎子硬,跟大同地面一个外号叫齐天大圣的土匪是拜把子兄弟,仗着这点恶势力,欺压本乡的人。
他家里的长工邹多喜,就是他最吃顺嘴的一块肉。多喜原来是涞源人,七八年前,他奶奶拉着他跟兄弟河渠,一担子东西逃荒逃到大王疃。弟兄两个一点都不一样。河渠是个小个子,挺精干,两个黄眼珠一闪一闪的,像电光,嘴老闭得绷紧,不大言语。多喜可长了个大痴个子,说话大舌头,做活像牛一样出死力。八翠见多喜听使唤,又是外路人,好欺负,出了挺少一点钱雇他当了长工,安插他住在旁院一个小场屋里。老奶奶也跟着挤进去住下。八翠乐得管她口剩饭吃,支使她拆拆洗洗,缝缝补补。河渠性子别扭,不肯听话,地主便发话道:“我这也不是圣人庙,供养闲(贤)人,要住就得掏房钱。”
河渠一赌气走出去,被本村一个开豆腐房的许老用收留着住下,日久天长,也没过什么礼,村里人都公认他是许老用的干儿子了。从此,河渠就是那属野鸡的,吃碰头食。背柴揽工,有时跟当村一个叫赵璧的木匠做零活,一来二去,倒学了一手好泥水手艺。
说起许老用,真招人笑。平五十的人了,看起来可只四十郎当岁。尖鼻子,尖嘴巴,也不长胡子,嗓音挺脆,满嘴净是巧话。年轻时爱唱小旦,一辈子没攒下钱。到如今还是个老光棍子,靠着卖豆腐糊弄着过。十年穿了一件破棉袄,又油又烂,常爱自己取笑道:“你们别不认识货,这就叫滚龙(窿)袍。你看我——”就唱道:“前面也是窿(龙),后面也是窿,浑身上下净是窿!”
逢上天冷夜长,吃罢晚饭,大伙惯爱凑到他豆腐房里,说说家长里短。赵璧跟一个叫大毛栏儿的楞头青走动得最勤。蔡八翠的底细,许老用摸得一清二楚,常对他们抖搂他的老底说:
“他这个人哪,三字经横念,人姓狗!说起话来天官赐福,做起事来男盗女娼。早先那几年,哪里赶集没有他,围着粮食市可转啦。见了粮食就抓一把,又看成色,又问价钱,你当他真买么?冷子揣进兜里。一个集赶完,他的口袋也装满啦。一到冬天,闲着没事,还到外堡子去要饭,爷爷奶奶叫得挺欢,要的毛糕筱面,统统埋在个窟窿里,攒多了,赶着牲口去驮回来喂猪。……”
赵璧是个慷慨人,不信世间上会有这种刻薄鬼,摆着手笑道:“我不信。我看你是吃柳条,拉筐子,肚子里编。”
许老用急得尖起脆嗓门说:“你看,当泥鳅的不怕迷眼,再丑的事他也干得出来。你没见他老婆,蒺藜子拌草,更不是好料。带个大马尾髻,打扮得鬼画符,不是脖子上捏几道红道,就是脑门子上拔几个火罐子,整天躺在炕上,拿手捂着脑瓜子,哼哼呀呀的,叫河渠奶奶给她揉肚子,捶腰。不过也怪,多喜就是在院里做差事,她也看得见,爬起来就咬牙切齿地骂“可恨!”这一对宝贝,真是太监骑马,少了鸡巴没有蛋,缺德货凑到一块了!”
其实并不止这点,蔡八翠还有更歹毒的手段。他最会放高利贷,黑驴打滚,臭虫利,连本带利翻上几番,穷人还不了帐,死逼着就得把地给他。大毛栏儿家里原有六亩地,有一年春天没落一滴雨,到处是一片白地,他爹跟蔡八翠借了二十块白洋,熬着过日子。转年老驴下了个小驴驹,可有活命的路子,全家正欢喜,蔡八翠找上门来对爹说:“你这两头驴还不够我的利钱呢!地你也别种了,两头驴也给我,看着咱们是老相好的,欠下的零头欠着吧!”爹一口气没喘上来,气了个死,一会醒过来,半天不说话。闺女太小,不懂话,光哭着吵饿,爹正没处出气,拾起根棍子,一下就把闺女打死了。八翠倒满街说:“这样的大人,穷极生疯,真是狠心!”
就靠这种种毒辣办法,蔡八翠横行霸道,全村的地差不多叫他捞去一半,害得许多人都变得像牲口似的,替他做活,缰绳握在他手里,由着他打骂。可是沙砾也有翻身日,蔡八翠横行的日子到底也有个头。一九四五年秋天,八路军来了,撵走日本鬼子,再后来又做土地改革。领着农民翻身的是区委书记周连元。他一来,大家争着诉说八翠的坏处,要求跟八翠评评旧理。也不知怎么透了风,蔡八翠不等人斗,先一天收拾收拾值钱东西,半夜溜了,都说是投奔齐天大圣去了。
他老婆披头散发,装疯卖傻的,挡在大门口,对着来评理的人又磕响头,又哀告,哭着哭着就昏过去,躺在地上吐白沫。河渠这后生平时像个没嘴的葫芦,胆量可有天大,大伙举他做新农会主任,领着头翻身。八翠老婆看看装死吓不倒人,又装熊,躺在炕上睁着眼说胡话。
河渠捅破她道:“你闹也是白闹,反正挨不过去。咱们也无非要讨还欠债,照样会给你留吃留穿。就是八翠不跑,也不要紧。”
她可假装发烧,烧得满炕乱跌,嚷着说穿大红袄的吊死鬼来缠她。这也无用,她家拖欠农民的孽债还是清算了,拿出房子地顶了账。
一个叫吴宝山的地主假装开明,先献了地。这人长得白净大眼,嘴巴下一把疏疏落落的山羊胡子。早年在北京一家当铺做管账先生,识点字,平时最会献功买好,见风使舵。村里人多半是老粗,拿不动笔,他便披着人皮混到农民队伍里,依旧在村里做做文墨事,骨子里却是跟蔡八翠一条线。
大家喜欢赵璧做人豪爽,推他顶了八翠当村长。这一来,村里人第一次冲破了地主的黑牢,见了光明。早先被霸占去土地的人重新拿回原地,早先没地的人也分到地了。多年压在大家心口上的石头猛一下子掀掉,多年磨折着大家的痛苦一下子消除了。他们在地里流着汗做活,心里一想到这是自己的地,这是替自己干活,秋天打下的粮食也是自己的粮食,全家可以吃得饱,还可以换回棉花和布来,冬天添补件新棉袄,他们的心里就开了花,脸上也透出喜色来了。多喜跟老奶奶喜气洋洋地搬到八翠家的正屋去,河渠也回来宿了。八翠老婆挪到厢房去住。
许老用更乐,龙袍脱了,分到三亩地和一件光板老羊皮袄,做梦也没想到,喜得他拉着区委书记周连元说:“这是从哪打着灯笼找来的呀!庄稼人没地,好比草拔了根,活不长远。我白吃了五十年饭,风吹雨淋的,今天才算扎了根了。”
二
这时候是一九四六年十月十日,一连几天,队伍从张家口那边过来,顺着山口退到山南去。河渠和村里人天天立在村头上,也没心思做活,手搭着凉篷,远远瞭望着大路上撤退的队伍。赶十三那天,掩护的部队最后一走,就再不见人了。
河渠好像忽然丢了心,肚子里不知是苦是酸,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往北瞭,只盼望还会有人上来。但是平川上空落落的,人牙也不见,只有风卷着黄草,满地打滚。他再回头望望南山,山口封锁着飞尘,透不过信来,那片莽莽苍苍的大南山竟把他跟自己最亲的队伍隔开了。
当天黑夜,哪个人也没正经地合一合眼。拿到斗争果实的农民都把要紧东西拾掇好,心吊在半空,只等村里一筛锣,便朝南山跑。许老用的豆腐房里也不像往常时那样热闹了。盆里泡着豆子,他哪有心情磨豆腐,坐在胡麻油灯旁边,吧嗒吧嗒光抽烟,抽完一袋又一袋,闷着头不响。赵璧、邹多喜、大毛栏儿,东倒西歪躺在炕上,也像吃了哑巴药。外面刮着大风,呼呼地,卷着沙土,摇得窗门乱响。谁要不经意朝门一望,旁人立时都抬起眼,心也缩做一团。
大毛栏儿绰号气虫子,动不动冒火,一不顺心便说七道八的,人倒是个直性人,这时又发牢骚说:“八路军这一走,咱们又摔下虎背来了!往常他们对咱们多好,怎么说声走,就丢下咱们不管啦!”
许老用悄悄说道:“你大声小气嚷什么,怕外头听不见?当初分果实,你比骡驹子蹦得都欢。这回可倒好,打仗没上阵,先尿啦。”
大毛栏儿急得分辩道:“你别门缝里看人,看扁人了!我又不是草鸡蛋,怕谁咬我的×!我是说八路军不该说走就走,走得一干二净,连根人毛也不留。”
门外有人接嘴说:“我就没走啊!”说着推开门进来。
大家一看是周连元。他有三十几岁,个子不高,红漆脸,长得十分壮实。从他身上,谁都能感到一股力量。你看他走路那个稳劲,举动那么干脆,说起话来,每个字都有一定的分量,处处表露出他的坚强的意志。他对人又特别和气,解决个问题,三次两次跟人谈,也不嫌烦。还时常跑到地里帮人锄豆子,拔草,说说笑笑,一点没架子。就连三岁五岁的小孩见了他,也要缠着他不放,热呼呼地管他叫老周。
当下大家一齐乐得说道:“老周你从哪来的呀!吃了饭没有,要不要烧点水喝?”
周连元把手里的驳壳枪往皮腰带里一插,摆着手说:“别麻烦,别麻烦!”一面踏着锅台跳到热炕头上,盘起腿坐下问道:“河渠呢?”
许老用又恢复了平日说笑的本事,拔起脆生生的嗓子道:“放哨去啦。他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放个哨,顽固军要真来了,一筛锣,大家也好跑。大毛栏儿,你也别光放屁,天这么冷,还不去换他回来。”
大毛栏儿走后,周连元问起堡子里的情形,赵璧挪动挪动大身量说:“看起来有点不大稳,人心惶惶的,就连我们当干部的,心里也没底。你这一来,才吃了定心丸。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连元心里自然有底。他知道敌人已经收了齐天大圣那帮土匪,改编做保安队,天黑到了蔚县城。但他是冀中来的干部,经过日本人“五·一”最残酷的大“扫荡”,也炼出来了,向来有把握,就蹲起来滔滔说道:“怕啥?咱们大江大海,粗风暴雨,什么没经过,眼前再艰苦,也不会超过抗日那个时候。你别看国民党进攻得凶,占了张家口,其实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丢个城,丢块地方,咱们不在乎,要紧的是歼灭他的力量,城也就夺回来了。军队撤走了,是要转出去打敌人。咱们都不走,又有区小队、县大队,有把握坚持这块地方!”
河渠差不多是跑回来的,脸冻得通红,浑身一股冷气,一进门就说:“老周,你想坏我了!你看咱该咋办?”说着蹲到灶口前,张着两手烤煤火。
周连元笑着:“咱们正商量这事呢。”便把刚才的话重新念道一遍,又说:“村里的地呢?分了。地主跟土匪顽军准要倒算……”
河渠一扬眉说:“我不怕倒算,只要你有章程,我就敢干!”
周连元道:“你真是团火!我的章程也是大伙的章程。分到的地,谁也不愿再叫人夺去。眼前只有一条路,就是组织护地队,保卫翻身的果实!”
邹多喜蹩拉着大舌头说:“恐怕不大行吧?光几支破枪,哪敌得过人家!”
河渠站起身,一摔手道:“你不干我干!哪天组织呢?”
周连元也在炕上立起来说:“这也不是描花样,说干就干!区里又打起游击来啦,我得先到旁的村去联络联络,明天再碰头。”一边拔出枪,跳下炕来。
鸡叫了头遍,大风呼呼的,刮过一阵又一阵,永没个停。远处隐隐约约有一声枪响,周连元抓住门,扭回头说:“明天可得小心情况!”
三
明天直到后半晌,才发现了敌情。堡子里的年轻男女先一步挟着包袱,带上黄糕,毛糕,筱面饼子一类吃食,跑到南山脚下。这一块是个慢坡,上上下下,净是沟啊坎的,顶容易藏。有些沟曲拉拐弯的,打日本那时候,村里人顺着沟挖了许多小窑躲敌情,生人找都找不着。
河渠抱着支大套筒枪,还是早两年村里民兵使的,爬在块土坎后,一瞭见敌人忙用胳膊弯子肘了赵璧几下。敌人离的少说也有三里地,像些小黑点,总有三十来个,接近大王疃村时,散开了,畏畏缩缩好一阵工夫,才进了堡子。河渠的眼冒出火来,觉得敌人好像走进他的心口,踩得他的心火辣辣地痛。他们在堡子里干些什么断子绝孙的事呢?不知道。足足闷了有两顿饭时候,才见又一个小黑点闪出村,掩掩藏藏朝山根奔来,有人吓得说:“顽固军来啦!”慌得要跑。河渠抓紧枪,纹丝不动。一个半个敌人敢来,干脆就送他回老家!他瞪着黄眼珠,见那小黑点一会显在地面上,一会又没到洼地去,越来越近,看清楚不是敌人,倒是个本村人:穿着青棉袍,嘴巴下一把山羊胡子。
赵璧招着手叫道:“吴宝山,吴宝山,堡子里到底咋样啦?”
吴宝山提起大襟,几步奔到赵璧跟前,气也喘不匀,呼哧呼哧说道:“托村长的福,总算没遭害。我怕你焦急,不来送信不好,来吧,提心吊胆的,真叫人害怕。后来一想,村长为大家,出多大死力,我一条老命能值几个钱,就跑来了。”
赵璧皱了皱眉。吴宝山又连忙改口说:“村里平平安安的,兴许不要紧。来的那帮人是城里保安队的,一进街这个嚷啊:八路来了,你们烧茶烧水,就不能给咱口凉水喝?我看看势头不对,挺着脖子出来支应吧,要啥给啥,说一不二,好歹压服下去啦。他们问我是不是干部,我说:干部都跟八路走了。他们说:怕啥!都是中国人,回来露露名就行了。”
河渠冷丁问道:“蔡八翠回来没有?”问得吴宝山打了个冷闪,赶紧答道:“这个摸不清,反正我没碰见他。”
有的娘们挂着家,也赶到近前问道:“你看回家要不要紧?”
吴宝山说:“谁敢保险!不过村里倒没怎么糟蹋。”
娘们松了气,惦起家来。圈里的猪一天没喂了,鸡窝黑夜不盖严,别叫黄鼠狼给叼去。破家值万贯,哪摆得开?嘁嘁喳喳一商量,胆壮的就想回去。河渠怕受敌人骗,拚命拦挡也拦挡不住,零零星星走了几个。回去后果真挺安稳,也没出什么事。
赶三天头上,邹多喜拿起镰刀、绳子搭到肩上,望着河渠说:“老二,我也家去啦。撇下奶奶自个,我也不放心。”
赵璧急得插嘴道:“咱们可都分了地,地主又不是老绵羊,你不怕他倒咬一嘴!”
河渠也闪着眼说:“你怎么这样糊涂,回去不是明着找死!你就别想我肯放你走!”
多喜挠挠脖子道:“你说的!他们也不是老虎,还会吃人!”他一心只惦着老奶奶,便贵贱不听人劝,悄悄溜到一边去,瞒着河渠割了把柴,装做没事的样子背起来往回走。堡子围着道土墙,门口站着个保安队,穿得一身青,瞪了他一眼,也没多问。他心里挺胆虚,走到蔡八翠大门口,前脚刚迈进门坎,却见八翠老婆从厕所走出来,手捂着脑门子,哼哼哟哟地叫:“哎呀!哎呀!……”一眼望见多喜,脸刷地变了,手指着多喜,咬着牙骂道:“你这块‘阎王爷也不上账’的穷骨头,往哪瞎撞?别把丧气带到我家来!八路一滚,你当还是你们穷鬼的天下呢!”
骂得多喜哪敢吭声,慌忙退出去,走进旁边那个场院去。老奶奶听出他的脚步声,在小场屋里问道:“是多喜么?”一面焦急地走出来。
奶奶有七十了,高身量,腰板挺直,白头发脱得剩不几根,还在脑后挽了个小鬏——一看就是个刚硬要强的人。她把多喜一把拉进屋去,关上门,指了指隔壁说道:“那主又回来了!你来家做啥?你不知道奶奶心里多急!”
多喜吓了一跳,问道:“八翠回来了么?”
奶奶说:“不是那坏蛆是谁!前天领着保安队一块来的。眼时村里光许进,不许出,也不知安的啥心肠。那天一来,八翠老婆就把我撵出正屋来啦,打呀骂的,把咱们的东西扬得满院都是,摔碎好几个碗。我要搬粮食,八翠推了我一跤,也不叫搬。这两天,我就光咽土豆子了。别再耽误时候啦,你快走吧!”
说得多喜很慌,懊悔自己不该不听河渠的话,拔脚想走。正在这时,门砰地踢开,蔡八翠像个肉墩子,冷不防出现在门口。这家伙霎着两个小绿豆眼骂道:“你们这些侉属们,真恶透了!村里搅了个天昏地暗,都是你们侉子领头闹的!背后还说小话!怎么?这笔帐不该算算么?”一面迈进屋,点着多喜的鼻子骂得更凶:“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也得把心搁在当中,别搁在肋巴骨里。我哪点亏待了你?当初你们逃难过来,不是我养活着,早做了外乡鬼!你倒恩将仇报,斗争起我来!地分也就分了,我也不要了,可有一宗,你们得给我租子。”
老奶奶气得颤着头说:“秋天打的粮食,几大瓮,都叫你霸去了,你还要啥租子?”
八翠嚷道:“嘿嘿,是你霸去我的,还是我霸去你的!你们分了我六亩平川好地,赖年头,也能打两石,按三七分,二七一十四,你们得交我一石四斗租子,少一粒不行!”
老奶奶道:“你这不是逼人么?叫我到哪给你弄去?”
八翠上去打了老奶奶一个嘴巴子,骂道:“老白菜帮子,再敢撒泼!你不说理,我找人跟你说理!”一跺脚走了。
奶奶见八翠一走,赶紧推着多喜说:“你快跑吧,省得吃亏。我这条老命,豁出去算啦!”可是又哪跑得及?没到街上,八翠早把多喜堵住,指着他对两个保安队嚷道:“先拿住他!这些侉子最恶。”保安队便动手捆人。
老奶奶拉着多喜的胳膊叫道:“你们都钻泥了,坏了心了!要拿就拿我吧,我这条老命也不要啦!”
八翠双手把她一推,一推推了个脚朝天,冷笑道:“拿你做啥!你要孙子就使米来赎,不赎就准备棺材吧!”一面挥着手,叫保安队把多喜横拖竖拉绑走了。
四
奶奶跌到个粪堆上,头嗡嗡的,小鬏也跌散了,两眼发直,可没一滴泪。她一辈子遭的罪,比她吃的饭都多,心磨得疙疙瘩瘩的,有点木了。早年也许把泪流干,从来不哭。哭有啥用,你还指望谁可怜你?老奶奶就是这样刚强。她喜欢河渠的性子,看不惯多喜那么呆头呆脑的,没有定心骨,好像短个心眼,吃亏到底就吃在这上头。总得想法救他呀。可又从哪弄一石四斗米呢?
老奶奶爬起身,头一阵发昏,赶紧抓住身旁一棵杏树,闭了会眼,才挺住了。到许老用家去吧,试试能不能挪借到米。她挺着腰板,慢慢走到街上,才知道村里闹翻了天了。
蔡八翠起初跟吴宝山串通一气,先缩着头不做声,想骗村里人回来,看看效果不大,现时又跟邹家撕破脸,索性现了原形,拿着把牛耳尖刀,明晃晃的,满街嚷道:“穷小子们,有本领的出来斗吧!地凭文书官凭印,我是地主,今天就要收地租!”便指使那些保安队闯进新农会会员家里,牵牲口,拉粮食,搬东西,银钱手饰都下了腰包,弄个鸡犬不留。赵璧的家抄得更乱,他媳妇坐在风地里哭,绾头的簪子叫人拔去,头发披散着,棉袄也扯掉了几个扣门。
老奶奶颤颤巍巍地走着,却像没听见,也没看见。她浑身上下,从头发梢到脚掌,泡在苦水里泡了七十年,什么苦难还能吓倒她?走到许老用豆腐房前,怪呀,单独没事,门也悄悄地掩着,门缝里直冒热气。她推开门进去。屋里热气腾腾的,许老用坐在灶火前拉着风箱,锅里正熬着一锅豆腐。
许老用苍老多了,脸上平空添了些皱纹,眼神挺黏。说笑也提不起劲,见了奶奶,强打精神招呼说:“大婶,你怎么有闲心出来串门?上炕头坐吧,挺热火。是不是不舒服,脸色不大好看。”
奶奶爬上炕说:“我只恨自己老不死,要能得病死了,两腿一伸,倒真享福!”
许老用停住手不拉风箱,望着奶奶问道:“家里出事了吧?”
许奶奶说:“人都逮走啦!”便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一遍,临末了说:“你看叫我从哪弄米赎他?只指望大叔你了。”
许老用且不答话,拿起个黑瓷罐子,往锅里点了卤,随后盛了碗豆腐脑,送到奶奶跟前说:“趁热吃吧。吃一碗半碗豆腐,我还敢做主。别看我天天紧忙乎,又磨豆腐又点浆,其实是奶妈抱孩子,人家的。保安队一来,八翠就下了圣旨,天天逼我做一锅豆腐,也不给钱。缸里剩的几斗黑豆,眼看露出缸底,正愁没法掏换呢。我没长皇帝的命,倒长了皇帝的身子,你瞧,这不是‘龙袍’又加身了。”便苦笑着张开胳膊,让奶奶看他那件穿了十年的烂棉袄,接着又道:“羊皮袄给我剥去啦,新棉鞋给我换去啦,于今的日子是老羊赶山,赶到哪算哪吧!”
奶奶手托着腮,直僵僵地盯着炕席道:“难道说我那孩子就白白糟蹋了么?”
许老用说:“大婶,你也不用难受,赶明天咱去保他。多喜给蔡家不知出了多少死力,莫非说还能崩了他?”
第二天前半晌,许老用扶着奶奶,包了斤豆腐,到村公所去探望多喜。夜来下了大霜,树枝上挂得满满的,天也冷得出奇。庄户人早起挑水,满街拉搭的水滴,滑刺溜的,都冻了冰。他们才进了院,就听见上房里发出清脆的巴掌声,接着是蔡八翠气汹汹地问道:“你说,你说,还有谁是民兵?”一连问了几遍,不听见答言,蔡八翠便喝道:“不说吊起他来!”过了一阵,忽然听见有人破着嗓子叫道:“哎呀,我的娘啊!”
老奶奶停在当院,脸色都变了,颤着音叫:“多喜!多喜!”一面扑进屋去。
梁上吊的是另外一个农民,痛得咬着舌头,咬得血顺着嘴角往外直淌,两条腿使力往上拳,拳着拳着忍不住了,腿一伸,又发出一声不像人的惨叫。
蔡八翠见奶奶撞进来,瞪着小绿豆眼喝道:“你吃啥迷了心窍,跑到这来赶热闹!”
奶奶气短得提不起音,像要断气似的说:“我想来看我那孙子……”
许老用从后边接腔说道:“对啦,我是陪她来望望多喜,小小不然的罪,你就开开恩,饶了他吧。”
蔡八翠伸出手道:“租子拿来没有?”
许老用说:“正在凑呢。”
蔡八翠连推带掀地叫道:“不交租子就要人,世间上没那么便宜事!滚出去,滚出去!别在这碍手碍脚的!”
老奶奶被掀得一个踉跄又一个踉跄的,嘴里说道:“我给孙子送点吃的还不行么?”
蔡八翠说:“要送就到后院去!”说着砰地把门关上。
一到后院,奶奶的腿一软,扑咚地瘫到地上。难道说她到了十八层地狱不成?只见露天一个大坑,坑底泼了一寸多深的水,冻得噔噔的。多喜的棉袄叫人剥去,鞋袜也剥光,赤着脚躺在冰上,脸是泥皮色,胡子上挂的冰有三四寸长,早不像人样了。还有个农民剥得赤条条的,下半截埋在土里,又泼上水,脖子上带着枷,早冻得像石头一样硬了。
许老用要拉奶奶起来,她哪有气力,挣着命爬到坑沿上,嘶着嗓子唤道:“多喜,多喜——你叫人害得好苦啊!”
多喜的眼皮动了动,半睁开眼,直盯着奶奶,想说什么,可是嘴早冻僵,光颤了颤嘴唇,话都不会说了。
许老用恨得悄悄骂道:“八翠这个驴操的,太没人味啦,死了狗都不啃——先喂他点吃的吧,好提提精神。”便跳下坑去,用手捏了块豆腐,塞进多喜嘴里。多喜嚼了两下,含着豆腐就不会再嚼。连看差的保安队都觉得不忍心,说道:“你们赶紧赎他回去吧,搁在热炕上暖和暖和,兴许还有救。”
奶奶回去后,求亲告友,盛粮食的缸底都扫光了,七拼八凑才对付了两斗多米,由许老用扛着,又回到村公所。当时已经擦黑,蔡八翠正要回家,奶奶拦住他说:“我一时实在不凑手,就这点粮食,你先将就着收下,放了他吧,往后叫他当牛当马,挣着还你。”
蔡八翠眨了眨眼道:“你来赎多喜么?这点就这点吧,你去弄他走吧,我也不计较啦。”
八翠忽然变得这样容易说话,奶奶觉得奇怪,可是也顾不上追究,挺着腰板朝后院走去,只愁怎样抬走多喜。但是多喜已经不在冰牢里。哪去了呢?她四处一瞅,猛地发现他躺在个墙角落里,头叫人铡掉了,像段木头轱轮。那样一个大个子,一死,缩得像个孩子。奶奶的眼前一阵乌黑,天地都在打旋,身子一仰,立时昏迷过去。……
赶她缓醒过来,已经躺在自家炕上。天大黑了,屋里点着盏胡麻油灯,昏沉沉的,灯后设着个木头牌位,供着碗白水。许老用和赵璧媳妇不知从哪弄到几张白纸,正在灯影里糊阴魂幡。这是做啥?她起初不懂,忽然触起刚才的事,心像咬的一样痛,哼出声道:“多喜,你死得好屈呀!”
赵璧媳妇坐到炕沿上说:“奶奶,你好点么?人死了,哭也哭不活了!这年月,早死一天,倒是前世修下的!”说着眼圈先红了。
奶奶倒没有一滴泪,硬撑着坐起身,脸色冰冷,两眼发直,盯着那个牌位有气无力地问道:“我那多喜呢?”
许老用道:“抬回来啦,停在外边。他劳累了一辈子,明天让他拣个地方去睡吧,再也不用起五更,爬半夜了。”
奶奶点点头,又说:“他吃饭了没有?我知道孩子爱吃糕,赶明天给他做点糕。我活一天,也有他吃的,我死了,他也就没人管了!”说得赵璧媳妇抽打着鼻子,小声哭起来。
奶奶又默住声,直盯着多喜的牌位。好久好久,两眼忽然间闪了闪,好像黑夜里透出的东方亮,伸手到炕席底下,一摸摸出把锋快的剪刀。
赵璧媳妇抓住她的手腕子叫道:“奶奶,你这是干啥?”
奶奶浑身乱颤说:“我要八翠的命!我捅了他也好,他捅了我也好!”
这工夫,就在隔壁八翠家里,热闹刚散。保安队是人家齐大队长特意借给用的,尽管是自己插香头的好哥们,总有点客情,短不了得整点酒菜,邀几个小队长来家喝两盅。客人走后,老婆打扫打扫屋子,把煤炉子通旺,加上些炭,坐上壶水,哼哼哟哟地捶着腰,上炕先睡了。八翠挪过灯来,翻开小账本,滴溜滴溜拨着算盘珠,想算算这两天究竟拉回多少粮食。老婆嫌他熬夜费灯油,催他几遍也不睡,便嘟囔道:“你天天说我费,怎么就不看看自己!”
八翠急忙把灯苗拨小,一面说道:“费点也补得上。这两天,可叫我划拉了一大把。他们说老年丧子最痛,我说除了割肉痛,就是往外拿钱痛了!”
这一说,老婆想起多喜奶奶,便问道:“可是啊,多喜冻死以后,你叫人铡下他的头,送到城里有啥用?”
八翠道:“那是齐大队长要的。他害偏头风,听说用人脑子配药最灵,叫我给他找的。”
老婆拿手捂着头,哼哼哟哟说:“哎呀,哎呀,痛死我啦!也不知道是不是偏头风?”
八翠一心一意只顾算账,哪有闲心睬她。弄到老半夜,觉得有点冷,一看,火要过了,赶忙添了点煤,想要脱衣裳睡觉,大门外有人拍了几下门。
八翠高声问道:“谁呀?”
大门外应道:“城里来的,齐大队长有信给你。”
八翠像接圣旨一样,连忙趿着鞋出去开门,一边问道:“送去的头送到了么?能不能用?”说着打开门,冷不妨闪进几条黑影。当头一个挺精干的小个子立时拿大枪逼住他说:“不许嚷!”一听就听出是河渠。
八翠扑咚地跪下去,哭着求饶。才一出声,便叫河渠小声喝住道:“你嚷就崩了你!”吓得八翠不敢出声,光磕响头。最后还是跌跌撞撞,给带走了。
等八翠老婆发觉嚷起来,人早走远。在堡子门口,又发现个放哨的保安队,绑得四马攒蹄的,嘴里塞着他的衣角。第二天一早,保安队在村南一条沟口找到八翠的尸首,胸口拿石头压着封信,写道:
“反动地主蔡八翠和顽军土匪勾结一条腿,向人民倒算,罪恶滔天。我们为了保卫自己的土地,保卫翻身果实,特把他处决,并正告其他地主,有再敢打反攻的,决逃不出人民的惩罚!”
下首写着:“蔚县三区护地队”。
五
那天,多喜悄悄走了以后,村里人正不知怎样才好,周连元恰巧赶来了。大伙一见他,立时稳定下来,轰地把他围住,七嘴八舌地问道:“老周,老周,你看顽固军占了村,咱们倒是回去好不回去好?”
周连元先不回答,反问道:“我说咱们愿意当人,还是愿意当牲口?”
大家急躁躁地说道:“修行几辈子才转生个人,谁愿意当牲口!”
周连元变得特别严肃地说道:“愿意当人就不能向敌人低头。保安队那些家伙没个正经物件,别看现时不做声,说不定藏着什么花招,一低头准给你套上笼头。大伙也不用慌,先找些土窑歇歇,吃点干粮。堡子里的情形,我想法探听清楚,再告诉大家。”
村里人松了口气,一齐找地方歇息去了。这里周连元派了个后生放上哨,又派大毛栏儿去侦察消息,然后拉着河渠跟赵璧坐到就近一个小土窑里,悄悄说道:“川下现时可紧啦。敌人到处成立了大乡,又有奋勇队,都是些地主武装,已经不容易活动。靠山几个村抗日时期有基础,又偏僻,还能站脚。我跟那几个村的干部联络好,心挺齐,都下决心要组织护地队,只要齐心,吐的唾沫也能把敌人淹死!”
河渠的黄眼珠电似的闪了闪,问道:“那么枪咋办呢?”
周连元说:“各村都有几支,将就着能使,主要的还是手榴弹,区里可以供给,不成问题。大王疃村是哪些人可以参加?”
赵璧拿指头点了点他和河渠,又说出大毛栏儿等几个年轻农民的名字。
周连元不停地点着头说:“这就好,合起那些村的人来,也有三十多,先拿南山一带做根据地,跟敌人打游击——你们以前打过仗没有?”
河渠轻轻笑道:“仗没打过,狐子倒打得不少,顽固军再滑也滑不过狐子吧!”
正说着,只听见大毛栏儿在附近叫道:“老周!老周!你们跑到哪去啦?”
周连元应声走出去,看见他带着个半老不老的本村农民,正在找不着人发急。这个农民本来待在堡子里,蔡八翠一抓走多喜,动手倒算,吓得他从堡子上顺着绳子溜下来,跑到半道碰见大毛栏儿,就被带来。他张嘴结舌地说了一遍蔡八翠倒算的情形,大毛栏儿的火早冒起一丈高。
河渠气得直瞪瞪地望着周连元说:“老周,人家的刀已经搁到咱的脖子上啦,咱还站着等啥?”
一时一刻也不能等了。周连元当天便传齐了各村联络好的人,集合到南山脚下谢家沟里。这沟弯弯曲曲净是小岔,有一条小岔顶严密,原有两个旧日挖好的土窑,现在铺上些干草,恰好能容三十来人。这伙人都是靠山各村的干部和年轻力壮的翻身农民,有血性,好样的。他们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紧挤在土窑前的太阳地里,竖起耳朵听着。周连元说道:
“蔡八翠干的事,大伙都知道啦。咱们受了几千年的肮脏气,刚翻了个身,蒋介石那小子又支使土匪地主一群王八蛋,想把咱们压下去。多喜的事,真叫人痛心。你们看,谁要是警惕性一松,定准吃亏!眼前咱们只有跟敌人斗争到底,才是活路!”
河渠忍不住跳起来,摇着拳头发誓道:“要命行,要地万万不能!谁要想叫我不翻身,豁出命也要跟他拚个你死我活!”全场的人都哄地叫起来了。
周连元的红漆脸兴奋得更红,话说得更有力量:“不过咱也不能光凭着一股劲,也应该讲究个战术。敌人来得少咱就打,来得多了,咱就掩护着村里人撤到南山上,不让大伙吃亏。咱们的目的是抗粮抗丁……”
河渠接嘴叫道:“还要打击敌人!”
就这样,护地队一把火便点起来了。河渠的斗争性强,自小爱摆弄火枪打狐子,枪法顶有准头,当场被举做队长。第二天,多喜的死信传到他耳朵后,简直气炸了肺,当夜带着大毛栏儿几个人,手脚麻利地收拾了蔡八翠。这一镇压,全区凡是想乘机倒算的地主都缩回盖子里,不敢探头。大王疃的保安队本来数目不大,又是蔡八翠特意从齐天大圣借来搞倒算的,八翠一死,又不清楚护地队的声势究竟多大,赶忙撤走了。
这一来,一拉溜村庄谁不高兴,大王疃的老乡格外欢喜,被八翠拉走的粮食又归了原主。周连元抓紧机会对大家说:“敌人退是退了,可得防备他们再来。粮食一定得马上坚壁起来,省得再叫他们抢去,各家也该在山里有各家的土窑,好躲避他们抓丁。咱们组织得越周密,越不怕敌人。”
就由周连元亲自帮助村里整顿起原先的民兵,白天黑夜站岗放哨。各家连夜都到山沟野地去窖粮食,外边只留下十天半月吃的。护地队变成一支机动武装,经常拿谢家沟的两个土窑做落脚地,四处扰乱敌人。
保安队财迷心窍,十个八个,有时想来抢粮讹诈,没等进村,左也响枪,右也打手榴弹,也不知有多少人,看又看不见,谁知道藏在什么坑坑坎坎里。他们听说过什么麻雀战,也许这就是吧。吓得夹着尾巴跑了。
人少不行,就调大队来。护地队果真不敢顶,保安队一路冲进村来。可是村里除了跑不动的老老少少外,都走光了。家家倒锁着门,想去砸开,又怕有地雷炸弹。不管跳进哪个院,粮食,粮食找不着,牲口,牲口找不见。都弄到大南山去了。护地队顶多一二十支破烂枪。顶啥用?追去!不知死活的保安队便闯到南山根底,满心想圈走些壮丁,好回去补兵。但是东一条沟,西一个坎,哪有正经路,一个人也碰不见。冷枪倒来了,吱吱的,压得他们不敢抬头。忽然间,半山顶上发一声喊,一时就像山崩地裂似的,大石头从各个山头忽隆忽隆滚下来,打得那些保安队又叫爹,又叫娘,抱着头往回乱窜。
护地队声势却越来越壮,劲头十足。川下的电线一宿工夫就会搅走几大盘,电线杆子也好不好叫人锯断,不知抬到哪去烧火了。汽车路上走的大车,驮着县里的布匹、军装,冷不防会响了枪,河渠他们就会从路旁跳出来,吆呼一声连车带东西一起赶走。
敌人气极生疯,便集中许多队伍来“扫荡”,闯到村里乱抢东西,有时还点房子,闹完了就走。吴宝山趁机暗暗散出一些破坏话说:“恶煞星临头,大王疃该遭劫啦!今年太岁在南,准应在河渠那侉子头上!”
大毛栏儿是个直筒筒,烧煤冒黑烟,烧柴冒蓝烟。吴宝山见他常说个怪话,觉得是个空子,可以钻一钻。有一天,护地队宿在村里,大毛栏儿早晨在堡子上放哨,冻僵了,就着真武庙廊檐下点起堆柴火,蹲着烤火。吴宝山悄悄走上去,咝咝地吸着气,也蹲到火前说:“这个天真够冷的。你太辛苦啦,老弟,为了大家,自己熬夜受冻的,真叫人过意不去。”
大毛栏儿往火上架了几根干树枝说:“咱天生是挨冻的命,没啥。”
吴宝山道:“虽说没啥,总叫我心里难过。不瞒你说,老弟,我心里有块病,老放不下。要是别人,我就不说了,你比他们都开朗,说出来也不要紧。我觉得咱们枪又不多,这样干恐怕不大好……”
大毛栏儿抢着道:“有什么不大好的。远的不管,你就看看往北十五里那些村吧,糟成个啥样子?人都圈到堡子里,出门就得花钱买路条,一回一张。粮啊草的不算,还要什么买兵款、买马费、买枪费、羊皮费、狗皮费,叫不上名的糊涂费。又乱抓兵,家里搜,路上拾,撵得走投无路,好多人都跑上大南山了。咱这仗着有护地队,总算没受大害。”
吴宝山摇摇头道:“但愿不受大害!我一个草木之人,拙嘴笨舌的,说话也没分寸。我跟你是一个性子,心里存不住话,说错了,你也别怪。”
吴宝山走后,大毛栏儿腻味得不行。别看他粗,可又粗中有细。他越想越不对,当时找到周连元,告诉了这事。
周连元听了说道:“吴宝山这人里外讨好,我早就疑心他不可靠,你先不要打草惊蛇,好好钉住他再讲。”
斗争一紧,大王疃的年轻的男女怕叫敌人堵在家里,不管刮风下雪,夜夜要睡到山沟野坡去。吴宝山抓紧空子,背后偷偷撺掇说:“像这样下去,几时是个头,倒不如出点粮款,支应支应,也就算啦。”有些熬不过的人,嗷嗷嘈嘈,都跟着埋怨起来。
周连元便对大家道:“眼前苦是苦,可是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再说咱们在这,并不孤立。旁的区,旁的县,到处都有护地队。咱们的大队,又在南山那边,东挡西杀的,支持着咱,咱也配合着他们。各方面联在一起,就像一根链子,早早晚晚一定会把敌人勒死的!”
六
从此,人们在那些战斗的日子里,风里雪里,雨里雾里,不管多艰苦,一想到他们的人就在南山那边支持着他们,斗争得就更坚强。在人们眼里,大南山似乎不是没有性灵的石头,倒像最知心知意的亲人,有什么酸甜苦辣的话,都可以对他说。
他们对南山诉苦,说着掏心的话,便更能从南山得到无比的力量。好消息常从山那边传来,一时说消灭了敌人几个团,一时又说拿下这个那个城。他们就是死心眼,相信有一天,自己的人必然能杀过山来,这就更鼓舞了他们的斗志。大家有时犯急,心里难免盼望说:“同志,你们怎么还不回来啊!”不管是在坡里背柴,地里做活,堡子上放哨,也不管是在家里推磨轧碾,人们好不好便抬起头,朝大南山望两眼。谁也说不定在望什么,谁也明白是望什么。黑夜睡在山沟里,听见点动静,就会有人悄悄说道:“你们听,怎么像脚步响?”“是啊,是啊,这是脚步!”大伙就披着衣服坐起身,竖着耳朵听半天。但这不是脚步,是风声,草声,是狼蹄子踏落山崖的石头。他们的人并没回来。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们挺着胸膛迎接着每个战斗的日子。山顶的雪消了,山坡的草绿了、红了、黄了,刮上一场大风,白雪又披上山头。战斗的日子熬过一年,转眼早是一九四七年冬底。有一天,周连元到县里开会,回来时,红漆脸上堆满笑,搓着手说:“有了好消息啦,你们愿听不愿听?咱们的大队拿下石家庄,边区(当时还是冀察晋边区)内地的敌人都扫光了,说不定哪天就会打回察南来!”
真要回来么?我的亲人啊,可想死我了!不过大队一来,上千上万,拿什么给人家吃呢?人家远来风尘的,也不能光给糊糊饭喝呀!赵璧老婆说:“我情愿吃糠,粮食都给他们!”老奶奶道:“我饿着肚子也行!”于是也不用敛,哄地一声都往外掏粮食、掏卤盐,掩藏到一起。缸里腌的酸菜更舍不得动,孩子馋的张着手要,大人说:“委屈点吧,儿啊,那是留给咱们同志吃的!”
从早到晚,人们有事无事往一堆凑,眼更离不开南山。可是一天两天,年都过了,新开岭那条山道上还是风卷着雪,连个人影也不见。
有人等得发急道:“都说是铁腿夜眼的神八路,这回怎么走得这样慢?”
许老用的脸上放出光,一字一板说道:“你倒是好烟袋嘴,玉石的,会说。咱们出出进进围着锅台转,敢情容易。人家老周不是说嘛,同志们要从石家庄来——你们知道石家庄到底有多远?”
谁也说不清。许老用扳着指头,嗓音挑得更脆道:“大约摸说吧,反正不近,总有千把里路。就打老周回来那天算起,一天走七十,今天是第十三天头上,满打满算九百里,现时准过了涞源。我看再等一半天,准有信了。”
说得大毛栏儿的一颗心像起了火,烧得再也耐不住,忽地站起身说:“我迎迎去!”
河渠问道:“你到哪迎啊?”
大毛栏儿道:“涞源啵!”一面扛起大套筒枪,掉头走了,当天就翻过山去。
又是三天过去了。这晚上落着大雪,唰唰地响得十分柔和。周连元正跟大王疃的村干部在谢家沟土窑里算公粮账,外边雪地里咯吱咯吱一阵响,大毛栏儿揭起窑口挂的破席,满身是雪钻进来,咕咚地坐倒。大伙见他回来,欢喜得不行,丢下了账,七嘴八舌地争着问道:“迎着没有?迎着没有?”
大毛栏儿低着头,也不吭声,半晌半晌,忽然颤着声说:“我算白跑了一趟!”
周连元拍拍他的肩膀说道:“难过什么!胜利要靠本身去争取,不能光靠旁人。咱们已经坚持了一年多,好像爬山头,再加一把劲,就爬到山顶了,胜利也就来啦。”
河渠的黄眼珠闪着亮光,拿起枪,对护地队一招手说:“走,今晚上搞敌人去!咱们不能光坐着等大队!”
七
第二天,堡子里又出了谣言,先是说:“解放军终归是个后娘,拿着咱就不会像老解放区一样,管你死活呢!”
后来就说:“解放军早叫人消灭光了,人毛也没剩,还盼个啥?大毛栏儿在涞源亲自听说的。”
赵璧心眼直,谣言搅得他光会发躁。河渠是个有心人,觉得村里谣言不断,有些蹊跷,听见谣言就追。三追两追,好几个人都道:“咱也不知道,咱是听吴宝山说的。”两人赶紧到谢家沟土窑去给周连元汇报。
周连元听了蹲起来道:“事情已经明明白白了,吴宝山是个地主分子,暗藏在咱们里边做破坏工作。没有家香,引不来外鬼——谣言且不说,怎么八翠没斗,先走了信?明摆着也是他搞的鬼。……”
说话当中,外面土窑顶上哗啦地掉下一片土,河渠问道:“谁?”探出头去望了望,也没动静。
周连元继续说道:“前次大毛栏儿告诉我后,我也盯了他好久。现在可不能再大意了,没别的,先把他逮起来再讲。”
大毛栏儿撸着袖子说:“逮就逮呀!”
可是赶大毛栏儿到了吴宝山家里,吴家的人迎着他道:“他到川下给你们买盐去啦,说是给大队预备的。”
要是周连元知道正当他们说话的当儿,吴宝山在窑顶上偷听了去,事情就好了。可惜早几天他们确实交代过吴宝山给大队去买盐,竟没十分多心。周连元只吩咐等吴宝山一回来,就逮起来,可没想到在吴宝山回来前,会干出什么事情。
当夜,周连元跟护地队都宿在谢家沟,带着灯开了个会,布置支援军队的工作,直到三星偏西,才各各拿着羊皮袄蒙着头,蜷着腿,紧挨在一起睡着了。
周连元心里事杂,一时睡不熟。他做起事来,真像快刀斩乱麻,干净利落,谁也猜不到他会有什么难心事。事实上也真难不倒他。回想从张家口撤退以来,一年多当中,经过了千辛万苦,但是到底坚持过来了。时常有些事在他心里挽着套,焦思苦虑,黑夜睡不着。白天在人面前,他可永远挺精神,挺高兴。但他终归老了,不到四十的人,先拔了顶,拔得一个脑袋顶又光又亮,同志们都叫它电灯泡。拔就拔吧,为了人民,就是掉了脑袋又算啥?他迷迷糊糊睡过去,脑子里可仍然很乱。一时仿佛在河北平原的地道里跟日本鬼子进行地道战,一时又仿佛叫鬼子包围住了,一个手榴弹扔到他脚前,轰地炸了。
他猛一惊,掀开皮袄坐起来,河渠也忽地坐起身问:“是不是枪响?”
是枪响,就在窑跟前。窑里黑糊糊的,只有窑口挂的席缝里透进点浅蓝色的亮光。河渠爬到窑口,才一掀席,叭叭地又是几枪打过来,还听见吴宝山在窑顶上说道:“我不是说吗,大队长,捉不到这些土鳖砍我的头!”
吴宝山是在被人看破后,当时溜走。自己既然存不住身,索性来个毒的,出头领保安队回来抓人。绰号齐天大圣的齐大队长亲自出了马。这人生得长脸,大嘴巴子,一脸灰气,据说夜夜离不开女人。齐天大圣调出一个连的兵力,分做两股,一股从西抄到谢家沟,另一股由他亲自带着,一直扑到大王疃。天已经傍明,放哨的民兵打了个手榴弹,露宿的人从睡梦里惊醒,忽隆忽隆都往山上跑,却被另一股顶住。吴宝山领着齐天大圣一直奔到谢家沟那两个土窑前,堵住了护地队。
齐天大圣命令一班人守住土窑对面的沟沿,用火力封锁住窑口,自己带着人站在窑顶上,朝下叫道:“出来出来!不出来就打啦!”
吴宝山也顺着叫:“我看你们还有啥挺头!趁大队长在这,出来该领个啥罪就领个啥罪吧!”
大毛栏儿在窑里开了腔:“把你娘的,爷要投降,就不是我爹做的!”
齐天大圣朝下咔咔打了两枪,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看你硬得起来!你就别想跑的了!”
话没说完,一个好像是人的东西从窑里飕地飞出来,引得两面沟沿的枪一齐响了。就在敌人顶上第二排子弹以前的空子里,窑里忽地涌出许多人,周连元跟河渠当头,一面铿铿地撂手榴弹,一面顺着沟飞跑。保安队一时吓住,赶再顶上子弹,周连元跟河渠早带着一伙人钻进另一个沟,奔着大南山冲去了。冲得后一步的人却被子弹封锁住,冲不过去,赶紧缩回土窑去。赵璧腿上中了一枪,摔在窑口,幸亏大毛栏儿手快,把他拖进窑里。
齐天大圣望着那个最先出来的东西,原来是件捆得像人的羊皮袄。这是周连元跟日本人打游击时学到的巧妙办法,先用这个假目标虚晃一下,骗了敌人的子弹,他却本着冲锋在前的精神,领着河渠他们冲出去了。齐天大圣又气又恨,吩咐保安队好好地看紧,不让窑里人再冲,一边叫拿火烧,拿烟熏。
村里人连男带女,共总百十来口子,抱着被窝,牵着小孩,都被圈在沟沿上。保安队动手夺被子,剥人家身上的皮袄棉袄,架起柴火点着,扔到土窑前。沟里一时烟火腾腾的,陈年的宿草也烧起来,熏得上边的人都直流泪。
小孩哭了,有的女人抽抽搭搭的,响着鼻子。男人们却说:“哭什么?留着你那些眼泪吧!”
齐天大圣连声叫道:“你们归降不归降?再不归降就烧死你们!”得到的回答却是一阵手榴弹,吓得那些保安队闪得老远,不敢靠前。窑里又一个劲往外撮土,火一烧到窑口,就被压灭。
齐天大圣看看火烧不行,又叫当兵的拿刺刀从窑顶往下掘土,想要把大家活埋了。大堆大堆的黄土好像瀑布,顺着窑面哗啦哗啦直流,两个窑口的土也就越堆越高,眼看着就要封死口了。这时轰隆一声,一个窑顶挖薄了,土塌下去,陷了个大窟窿。手榴弹飕飕地几颗,立时就从下边扔上来。
从天亮打起,直到日头偏西,窑里的枪声断了,手榴弹也稀稀拉拉地隔半天扔一个。百姓都急得要命,有人悄悄叹道:“准是子弹打干了!”正在万分紧急的当儿,忽然轰轰地一连几声,地面也像地震似的摇了摇。保安队刷地一下,闪出七八步远。就见窑顶那个窟窿冲出一股尘土,小旋风一卷,像根柱子似的卷起多高。
窑里悄没声的,好像两窑人睡得正酣。保安队磨蹭半天,才壮着胆子走过去,逼着一些百姓刨开窑口,只见每个窑里躺着一堆血糊淋拉的尸体,炸弹的碎片飞得到处都是。他们是在打到最后,眼看窑口封死,冲又不能冲,打又不能打,每人光剩下一颗手榴弹时,赵璧先领着大家毁了文件,砸坏了枪,然后熬着伤痛爬到窑口上,从没封严的土缝里对隔窑问道:“喂,同志,你们那边怎么样?”
隔窑应道:“怎么也不怎么的!”
“文件呢?”——“烧啦。”
“枪呢?”——“砸啦。”
“子弹呢?”——“光剩点手榴弹了。”
赵璧便道:“有手榴弹就好。今天咱们是走不出去了,难道咱们能对敌人屈服么?”
隔窑激愤地答道:“死了也不屈服!”
赵璧就笑道:“好,好,你们真是察南人民的好儿子!咱们替人民服务,要替人民尽忠,也是时候了!再见吧,同志,打开你们手榴弹的保险盖吧!”
他扭回身,大毛栏儿以及其他护地队员都在一霎不霎地望着他。他跟他们对望许久,一句话不讲,最后问道:“你们还有什么事么?”
对方一齐答道:“没有啦。”
赵璧大声笑道:“没有咱们就一道走吧!老周跟河渠他们一定不会忘了咱们,一定能坚持到胜利,替咱们报这个仇!”他就怀着这样胜利的信心,最先拉了手榴弹的弦。……
两窑里一共抬出八个死节的英雄。齐天大圣得意到透顶,要不冲出去那一伙人,岂不是全胜?他吩咐人从村里弄来铡刀,一个一个把头铡下来。又弄了两个驴,驮上头,绑走六十多个青壮年,轰猪似的一起轰进城去。青壮年先关在牢里,留着补兵。人头都用铁丝穿着耳朵。挂在蔚县三关前的电线杆子和树上。赵璧跟大毛栏儿的头挂在棵杏树上,一天一天变得发灰,发青,发黑,走了原样。杏树迎着春天,却在一天一天发柔,发光,打了骨朵儿。
八
就在杏花半开的一天,许老用披着他那件“龙袍”,没精打采地坐在街头晒太阳。他的光嘴巴,脆嗓子,原先使他像棵“老来娇”,总不显老,这一阵发生的事情,却像一场大霜,打得他垂头丧气的,坐到那就爱打瞌睡。有时勉强说几句巧话,自己都觉得刺耳。
大南山一冬的积雪又消了,许老用漠不经心地瞟了南山一眼,头一耷拉,闭着眼打起盹来,心里却像有人用草棍拨着,不能安生。刚才那一瞟,他恍恍惚惚觉得有个什么东西从新开岭背后翻上来。该不是人吧?唉,别疑心妄想了,还不是你老花了眼,拿着绳子当长虫,自己闹鬼。他尽管在心里嘲笑自己,到底忍不住又睁开眼。太阳光照得他的眼乱蹦金星,眼真花了,居然看见新开岭上乱跳着一长串什么东西。他揉了揉眼,探着身子定神一望,忽然爬起来,指着南山嚷道:“哎,哎,咱们的大队来了!”
好几家子登时打开门,跑出人来,跟着嚷道:“可不是,可不是,大队来啦!”
就见新开岭那条黄色的山道上,走下一队小人。看的人越聚越多,许老用也不知从哪来的精神,一个劲嚷:“这就好啦,这就好啦!猛虎下山,看那些地老鼠往哪钻吧!”
便点着指头数道:“一二三四五六七……”怎么只有八十?不会吧,一定是他眼错,没数清。回头另数,还是八十。直数到第三遍,也没多出半个来。他垂下手,一瘫瘫到地上,自言自语道:“顶多是县大队。光八十个人还是不行啊!”
河渠可早兴奋得坐不住了。那天随周连元冲出来后,他带着护地队,仍然在本区坚持着战斗。现在一见南山来了队伍,马上跟周连元领着人迎上去了。
这晚上,许老用不点灯就上炕睡了。可是哪睡得着?上年纪人本来觉少,翻来覆去,硌得骨头都痛。顶到二更天,隐隐约约听见远处响了声枪,立刻从枕头上抬起头,竖着耳朵再听:四下静悄悄的,本村狗也不咬,哪有什么动静。别哄自个了!别哄自个了!他拉一拉破棉袍子,蒙着头想睡,这时明明白白又听见一阵枪响,街上还有人说话。他披上“龙袍”迈出来,只见黑糊影里站了一堆人,深夜的寒气逼得几个老汉不住地咳嗽。有人悄悄问道:“哪响枪?”不知谁答道:“东北上,大半是打代王城(蔚县东一个大据点)。”又有人说:“不,是西北。你听这不是蔚县那个方向?”许老用插嘴说道:“大西边也打呢。”一个媳妇打着冷战问:“八十个人怎么能拿这些地方?”许老用好像本来知道的比谁都多,笑着说道:“你呀,大嫂子,上炕认识剪子,下炕认识勺子,就是眼皮子浅!大南山也不光这一个口子,你怎么知道出来多少?”那媳妇顶他道:“你还说是县大队呢。县大队哪有这么多人?”许老用拔尖嗓子辩道:“我几时说过?我早就估摸着是咱们的野战大队。”
他们站在露天里,也忘了冷,直听了一夜,直谈论到天明,正要派人下去探听探听消息,河渠背着支崭新的三八枪,跑似的迈进村,脸像抹了油,锃亮锃亮,不等人问,开口就说:“代王城拿下来了,蔚县城也包围住了,蔚县川里的据点差不多都扫光啦!”
赵璧媳妇止不住哭出声道:“我那屈死的人哪,你的仇到底有人来报啦!”
河渠继续说道:“夜来黑间我们跟大队打代王城,现在还得去打蔚县城。我回来是区里叫我告诉大伙给大队预备粮食。”
许老用说:“还用预备!他们要是肯吃我的肉,我也割给他们!”
老奶奶牵着河渠就走,一面说:“走吧,我正打算看看咱们的人去?”
河渠劝道:“别去了,奶奶,你走不动。”
奶奶把腰板一挺说:“争着这口气,我爬也要爬去!”
许多人都要去。赵璧媳妇跟一些烈士的家属早把心煎熬碎了,憋着满心的痛苦,更要向自己的人诉说诉说。
许老用道:“咱们要去也得带点礼物啊。”
赵璧媳妇抹着泪道:“我啥都抢光了,光剩这颗心,我要把心掏给他们!”
于是这帮人,老的老,少的少,还有带着热孝的,一齐朝蔚县城边赶去。半道上时常碰见一群一群的俘虏,正往后方送。老奶奶气得点着指头说:“现世现报,看你们厉害,还是俺们厉害!”
赶离城不大远,他们走近个村,恰巧有一连解放军集合在村边上,个个都是昂头挺胸,精神饱满,静听着指导员的战前动员讲话。老奶奶这样一个刚硬要强的人,从来不肯在人面前服软,忽然一阵心酸,眼泪哗哗地往下直流,扑上去拉着指导员的手哭道:“好啊,恩人,可盼来了!……”于是一边哭,一边说,再也听不清说些什么。赵璧媳妇等也随着哭起来。
指导员一面用手背擦着泪,一面扶着老奶奶说:“老大娘,我们走后这一年多,东打西打,都是为着你们,你有话都告诉我们吧,我们一定替你出这口气!”
老奶奶就转过身,点着指头对战士们哭诉道:“自打你们走后,这一年多,我们算掉到火坑里了!……”便从头说起大王疃遭的劫,说了哭,哭了又说,赶说到谢家沟那场惨案时,赵璧媳妇忽然号了一声,一口气上不来,昏厥到地上。旁的妇女赶忙给她揉胸口,叫她,半晌她缓过来,放开长声哭道:“我只说这辈子再也报不了这个仇,不曾想还有今天!同志们,你们替我报这个仇吧!”
战士们耸动着肩膀,哭得头都抬不起。指导员哭得眼圈红红的,举起拳头高叫道:“同志们,光哭不行!我们一定要用坚决的行动,打开蔚县城,消灭敌人,给察南的人民报仇!”
炮响了,轰隆轰隆,越来越密,炮弹爆发出红光,一闪一闪的,像是雷电。大团的烟尘飞腾起来,连成一片,淹没了整个蔚县城。忽然间,漫山漫野震动一声,战士们从四面八方冲向城去,冲向那个挂着人头的血腥大堡垒。就在这一刻,敌人在察南的土匪统治被轰碎了,冲垮了。
城头飞起一条金龙,胜利的信号正照着华北的天空。
九
现在让我交代交代这个故事的收场。
蔚县解放后第三天,我到大王疃见到区委书记周连元。他曾经领导本区人民走过艰苦的战斗路程,达到胜利,现在正领导人民开展本区新的工作。头天下午,村里已经把那些烈士的头拿回来,重新跟它的尸身安葬到一块。被抓去的青壮年都被解放军从牢里救出来了。我去那天,大家正在自动地从山沟挖他们坚壁的粮食,准备送给解放军吃。民主县政府由城里拨来一批缴获的黄米,赵璧媳妇和大毛栏儿等人的家属都得到救济。
许老用又要做豆腐卖,可是正忙着支援军队,还没顾得上。他抽空陪我去看了看老奶奶。这位老大娘真硬,谈起以往的事,气急时,两眼瞪得挺直,再也不流泪了。河渠已经调到区里去,许老用对我赞道:“老子卖酱卖醋,我那干儿像他奶奶一样,真是块铁!”接着他又告诉我,从解放后,八翠老婆跟吴宝山家里人活像耗子一样,钻在洞里不敢露头了。
我顺便对他说道:“吴宝山已经抓到了,齐天大圣也落了网,民主政府一定要按罪治罪,也不会随便叫他们家里人顶罪。”
许老用点着头笑道:“这才叫天从人愿!我分到的地,也牢靠了。”说着脸上突地放出光彩,显出一种稀奇的活力。
但我明白,这正是土地给人的力量。这力量使人在斗争中变得坚强,变得伟大。在这种力量底下,千千万万人团结在一起,团结得像一座大山,最终把敌人压成稀泥烂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