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比孔河:罗马共和国的衰亡(第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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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黄金噎死

在公元前146年的灾难发生之前,希腊人曾对“自由”一词的精确定义有过疑问。他们纳闷,当罗马人声称保证他们自由时,这是什么意思。当然,像罗马人这种野蛮人,用词含混没什么好奇怪的。另一方面,无须哲学家指出的是,文字的语义有时很难捉摸,要视观点角度而定。事实证明,罗马人和希腊人对于自由这个词的诠释确实有分歧。对罗马人(他们老是把希腊人看作需要家长严加看管的不听话小孩)来说,“自由”意味着希腊城邦遵守罗马人设定的规则的机会。对希腊人而言,它意味着一个可以彼此打架的机会。正是这种大相径庭的角度,直接导致了科林斯被毁的悲剧。

公元前146年之后,外交语言的意义不再有争论。那些规定共和国和盟友关系的友好条约被定义得明明白白。它们给予共和国行动自由,但未提供给它的盟友任何类似的自由。希腊的城邦被批准继续维持名义上的自治,只是因为罗马既想享受帝国的利益又想省掉管理帝国的麻烦。在希腊海岸之外,心惊胆战的其他国家加倍努力揣摩罗马的心意。东方国家的君主们对罗马千依百顺,因为他们深知,只要露出一点不老实的迹象,罗马人就会马上让他们战象的双腿瘫痪或把他们的对手拱上王位。帕加马(一个控制今日土耳其西部大部分地区的希腊人城邦)的末代君主把这种配合精神推到极致:公元前133年,他在遗诏中把整个王国送给罗马。

这是历史上最令人叹为观止的遗赠。帕加马林立着璀璨的宏伟建筑,它的各个从属城市财富充盈,因此,它带给罗马的金银财宝是任何洗劫都比不上的。但应该如何处理这份馈赠呢?做决定的责任落在元老院身上。元老院由300名杰出人士组成,被认为是共和国的良知和智慧。元老资格不单由出身决定,还要求有声望与成就。只要名声不太糟,任何当过高官的公民都可以指望成为元老。这给了元老院极重的道德分量,虽然它的决定原则上不具法律效力,但任何不是太鲁莽的行政官员都不敢轻视它的决定。共和国不就是短语“罗马元老院与人民”(Senatus Populusque Romanus)所表达的那样,是元老院和罗马人民结成的伙伴关系吗?这个短语的缩写SPQR印在最小的钱币表面,铭刻在最大神庙的三角山墙上,到处都看得见,是罗马政体庄严肃穆的速记符号。

不过,就像任何伙伴关系一样,钱的问题最容易引起争执。对人民利益的勇猛捍卫者提比略·格拉古来说,“帕加马”这份礼物来得正是时候,他主张用这份资金推动他雄心勃勃的改革大计。人民本身自然同意,但大部分元老表示反对。这显然部分反映出,他们对提比略煽动人心与胆敢侵犯元老院尊严的行为感到不满。不过,他们的反对不纯粹是赌气。继承一整个王国确实违反一些在罗马行之已久的原则。其中最突出的有两点:一是罗马人总是把黄金与道德腐化联系在一起;其次,罗马人根深蒂固地不信任亚细亚人。元老们当然可以不理会这些传统价值观,但他们之所以对帕加马末代君主的遗赠持保留态度,还有更实际的理由。他们相信,管理行省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想敲诈外国人一笔,有比直接统治他们更好的方法。元老院偏好一些可以在剥削和不介入之间保持微妙平衡的政策,也一直在整个亚细亚实施这种政策。但现在“帕加马”让这种美妙平衡有被打破的危险。

起初,元老院除了密谋谋杀提比略之外,什么都没做。只有当帕加马因陷入混乱状态而威胁到整个地区的稳定时,罗马才派出一支军队前往。军队断断续续打了几场仗,并花了数年才使整个帕加马稳定下来。但元老院即使到了这时候仍保持克制,不急于在亚细亚建立第一个行省,反而小心交代被派去管理该王国的地方长官,让他们继续维持从前国王的法规。这是罗马人一贯的做事方式:假装没什么大改变。

所以,虽然罗马在其统治阶级的指导下达到无与伦比的超级强权地位,有效掌控了整个地中海地区,并歼灭了任何胆敢反抗他们的人,但元老院仍本能地紧抓着孤立主义不放。对罗马的行政官员来说,外国始终是从前的样子:一个赢取荣耀的场地。虽然洗劫不会被耻笑,但荣誉仍是一个城市和一个人最真实的准绳。罗马贵族阶层的成员秉持这个理想并得以安心地相信,他们仍忠于自己朴实老祖宗们的传统——哪怕他们也对自己主宰的寰宇扬扬得意。只要亚细亚的软弱君主愿意派使节来向元老院请示,只要非洲沙漠的游牧民族一看见罗马军团司令皱皱眉头,就会收敛野性,只要高卢的蛮族不敢挑战共和国无坚不摧的实力,罗马就心满意足。敬重是它所需要与要求的全部贡品。

但若说元老院的精英因为有钱、有地位而可以相信这一套,生意人和金融家(更遑论众多穷人)却有很不同的想法。罗马人总把东方和黄金联系在一起。现在随着帕加马来归,一个系统化的榨取钱财的机会出现了。讽刺的是,正是元老院对尊重帕加马传统管治方法的坚持指出了道路。对帕加马国王来说,统治意味着尽可能向人民增税。这是一个罗马可以多多学习的榜样。共和国一向秉持战争应该带来利润的原则。对罗马人来说,利润经常来自洗劫。当然,在西方的蛮族地区,征服后就是征税,但这只是因为不这么做就不会有管理。在东方,治理比罗马存在更久。基于这个理由,纵情劫掠,然后再以一两笔赔款充实国库看起来更加划算且不麻烦。

不过,帕加马的情况却表明,征税不只行得通,事实上还是一个黄金机会,而且一点都不麻烦。用不了多久,被派去管理的官员便开始盗用税款。关于他们奢华排场的谣言一点一滴传回罗马。这引起了一片愤慨:帕加马是罗马人民的财产,如果有油水可捞,罗马人民想要自己应得的份。这种意见的喉舌不是别人,正是盖约·格拉古,他已经接替被杀的哥哥成为保民官,也像哥哥一样热衷于利用帕加马的财富。他同样提出了雄心勃勃的改革大计,所以急需资金。公元前123年,历经10年的鼓动,盖约最终成功推动通过了一项决定性的法令。根据这项法令,罗马将在帕加马建立系统性的征税制度。蜜罐的盖子打开了。巴迪安(Badian)认为,早在公元前131年,帕加马的税吏体系就开始运转了。参见Publicans and Sinners, pp.63。格伦(Gruen)提供了较有说服力的反驳意见,见于The Hellenistic World and the Coming of Rome, pp.606–8。

在务实主义与自私的准绳下,罗马人被撩动的贪婪撑起了新税制的运作。因为共和国不像东方的君主那样可以用庞大的官僚体系压榨人民,所以它转向私人机构寻求必要的专业知识。包税合同是公开拍卖的,得标者需要事先向国家缴纳全额税款。由于要求的税款是天文数字,所以只有最有钱的人出得起,而且出得起的往往不是个人。他们集合资本,组成公司,分配股票,召开股东大会,并选出经理人为董事会服务。在行省里面,包税公司的雇员除了收税人员之外,还包括士兵、水手和邮差。经营这些垄断集团的商人被称为税吏(publicani),这个名称和他们作为政府代理人的角色有关,但他们提供的服务却毫无公共精神可言。一切以牟利为目的,而且是越暴利越好。他们的目的不只是收国家要求的税款,还以严苛手段压榨额外的税款,有必要时会用上流氓打手。一个债务人也可能以极高的利率得到贷款,然后等他被榨干一切后,就会沦为奴隶。天高皇帝远,这些大企业的股东会在乎他们制造的痛苦吗?大城市不再被洗劫,而是被放血而死。

表面上,罗马的新子民有途径可以抵抗过分的压榨。税收系统固然已经私有化,但外省的行政管理权仍操纵在元老院精英的手中,他们仍坚持共和国的理想。这些理想责成总督为百姓提供和平与正义。但事实上,贿赂之风如此盛行,以至于一切原则都沦为空谈。罗马人的廉洁形象很快成为一则笑话。在可怜兮兮的行省人民眼中,元老院派来统治他们的官员和税吏并无多大不同,两者是一丘之貉。

对帕加马的掠夺绝对是明目张胆。共和国在争取罗马荣耀的事业中赢得了巨大的权力,现在,这权力成为搞钱的赤裸裸执照。其带来的淘金热很快压倒了一切。本来是战争工具的大道现在让收税人员得以更快来到受害者身边。大道上,驮着沉重东方钱财的驮畜队伍走在军团后头。在迅速成为罗马共和国内湖的地中海,船只满载殖民地的财富,川流不息地驶向意大利。帝国的大动脉因为黄金而硬化,它越硬化,罗马榨到的黄金就越多。

随着剥削越来越重,各行省的面貌也开始发生改变,就像巨大的手指正在大地上深挖。在东方,城市的财富遭到了劫掠,但在西方,则是大地遭到洗劫。当时的采矿业规模之大,直到工业革命才被超过。任何地方的遭殃程度都不比西班牙严重。一个个见证人对眼中所见的景象目瞪口呆。远在朱迪亚(Judaea)的人也听说了罗马人为取得西班牙旷野上的金银而在那里干了些什么。1 Maccabees, 8.3.

那些罗马人一个多世纪以前从迦太基得来的矿场后来被交给了税吏,税吏们以一贯的贪欲采矿。一个单一的隧道网络可能超过100平方英里,并由超过4万名奴隶在里面生不如死地工作。地表坑坑洼洼,总笼罩着一层浓浓的烟雾。烟雾从熔炉的巨大烟囱里排出,含有大量有害化学物质,会灼伤赤裸的皮肤,使皮肤变白。飞过烟雾的飞鸟可能毙命。罗马的权力延伸到哪里,毒气烟雾便跟着飘到哪里。

起初,西班牙被认为太偏僻且太危险,不适合开发。传说那里的部落野蛮得无可救药,他们将土匪看成高尚职业,并且用尿刷牙。这是诗人卡图卢斯(Catullus)说的(37和39)。可能只是个玩笑,是罗马人用来嘲笑西班牙人的卫生标准的。到了公元前2世纪晚期,整个伊比利亚半岛除北部以外,都向商业活动开放了。罗马人直到公元前23年才控制了整个伊比利亚半岛。巨大的新矿场陆续出现在西班牙中部和西南部。这个时期的格陵兰冰川含铅浓度骤增,这是西班牙上空出现大量有毒气体的明证。See Hughes, Pan’s Travail, p.127.银从矿石中熔出。根据估计,要取得1吨银,需采挖1万吨岩石。根据另一项估计,在公元前1世纪早期,罗马的铸币厂每年会用掉50吨的银。有关这一时期罗马货币供应增长的情况,参见Crawford, Coinage and Money under the Roman Republic, pp.173–81。

这种规模的运作就像在亚细亚出现的情况,不可能在公、私部门未勾结的情况下达成。行省官员为罗马的投资者提供温顺的当地人、良好的港口和优秀的道路,渐渐地,他们寻求越来越多的回报。由此产生的腐败更让人不知不觉,因为腐败从来不会被注意到。元老们即使是在大量攫取金钱,仍要摆出一副厌恶金融业的样子。他们甚至把对利润的鄙夷写入法律:就像元老不被容许从事庸俗的海外贸易,税吏也没资格成为元老。不过这类立法很少产生效果。如果有效果的话,就是总督和企业家狼狈为奸,他们需要彼此才能发财。结果就是,罗马政府越来越变为军事——金融的复合体。在获得帕加马之后的那些年,追求利润和追求威望的动机越发混淆在一起。传统的孤立主义政策日益受到威胁。同时,外省人民受到的剥削更甚往昔。

不是共和国的每个理想都在死掉。有些行政官员对正在发生的事情大惊失色,企图力挽狂澜。这是一种危险的举动,因为财团一旦发现自己的利益受到威胁,就会迅速反击。最著名的受害者是鲁提利乌斯·卢福斯(Rutilius Rufus)。他是一名行省的总督,以品行正直著称,曾努力保护百姓免于税吏的剥削。但他在公元前92年被起诉,得面对一个由大量税吏支持者构成的陪审团。财团厚颜无耻地控告卢福斯敲诈聚敛。卢福斯被定罪之后,选择了他管理过的行省为流放地。在那里(一个他被控敲诈聚敛的地方),人们用鲜花迎接他。

该行省是亚细亚行省,即从前的帕加马王国。成为共和国行省的40年后,它仍是罗马人的最大摇钱树。在亚细亚行省的百姓看来,卢福斯被定罪证明了(如果还需要证明的话)罗马的贪婪从来没有节制。但他们能做什么呢?没人敢反抗。科林斯烧焦的瓦砾堆充分说明反抗会有什么后果。重税加上绝望,压垮了亚细亚的希腊人。他们怎能对抗得了贪得无厌的金融家和所向无敌的罗马军团?

然后,在卢福斯被定罪的3年后,行省政府把它的搞钱计划推得太过头了。为了广开财源,罗马的商业利益集团开始将贪婪的目光投向本都(Pontus),一个位于今日土耳其北部黑海海岸的王国。公元前89年夏天,罗马派往亚细亚的使者马尼乌斯·阿奎利乌斯(Manius Aquillius)想出了一个入侵本都的借口。不过他不想让自己的部队冒生命危险,所以命令一个附庸国王代他作战,误以为这样即使出了什么差错也很好善后。但本都国王米特拉达梯不是那么好对付。他的传记由一名善于吹捧的天才精心雕琢而成,读起来像童话故事。米特拉达梯还是小王子的时候,受到邪恶母亲的迫害,被迫逃到森林避难。他在森林里住了7年,身手变得极其矫健,跑得比鹿还快,还打得赢狮子。因为担心母后仍想谋杀他,米特拉达梯着迷似的钻研毒物学,反复服用解药,最后变得对毒药免疫。换言之,他不是那种任由家人抢走王位的男孩。后来他率领一支军队回到首都,命令处死母亲,然后为了以防万一,又命令处死兄弟姐妹。他在位20多年后,还是一样在乎权力和冷酷无情,不可能当罗马的乖乖牌。他轻易击退了入侵的罗马人。

接下来是更重要的一步。米特拉达梯必须决定是否进攻罗马。对超级强权当然不可掉以轻心,但和罗马作战却是他即位以来一直在准备的事。他就像任何野心勃勃的专制君主,卖力强化自己的攻击力量,并拥有一支闪闪发光的军队——因为他们的武器都包覆着黄金,铠甲都镶嵌着灿烂的珠宝。虽说米特拉达梯喜欢炫耀,但他也喜欢玩秘而不宣的游戏——他曾微服游遍亚细亚。沿途所见所闻让他深信,亚细亚行省的百姓对罗马深恶痛绝。这点比任何其他理由更让他愿意放手一搏。他在跨越边界进入罗马的亚细亚行省之后,发现当地驻军人数稀少且武备不足,各个希腊人城市殷切欢迎他的到来,并视他为救世主。不到几星期,亚细亚行省的武力便彻底崩溃,而米特拉达梯也进抵爱琴海边缘。

身为一名弒母的野蛮人,他本来就不是那种会让希腊人倾心的人。不过一个弒母的野蛮人总比一个税吏强。希腊人如此渴盼自由,恨罗马如此入骨,以至于只要能赶走压迫者,他们什么都愿意干。公元前88年夏天,他们甩掉罗马的枷锁之后,便以一种恐怖的暴力爆发证明了这一点。当时,米特拉达梯为了把希腊人城市的命运不可逆地和自己连在一起,命令希腊人杀死每个还留在亚细亚的罗马人和意大利人,希腊人津津有味地遵从了命令。这暴行更让人心寒的是,它在绝对保密与发起攻击的各方面都配合得天衣无缝。受雇的暴徒包围被害人,并加以屠杀,或是把紧抱神像的人砍成八块,或把企图逃到海里的人都射死。死者尸体被丢弃在城墙外,任其腐烂。据说在那个致命的夜晚,就有8万名男女老少被杀。根据瓦勒里乌斯·马克西姆斯的说法(9.2)。对这些数字人们有怀疑。

这对罗马经济来说是一次蓄意和惨痛的打击,但其对罗马威望的打击尤其惨痛。米特拉达梯表露出自己是一名政治宣传的高手,除了利用现成的西比尔预言,又给它们新增了一些内容,好让它们看起来与他更加相关。它们的共同主题是东方兴起了一个伟大国王,是上天派来教训狂妄和贪婪的罗马共和国的。对商人进行集体屠杀,只是米特拉达梯用来戏剧化这个信息的方法之一。他对阿奎利乌斯的处决更是考虑过宣传效果,阿奎利乌斯就是当初最先触怒米特拉达梯,导致他投入战争的罗马使者。阿奎利乌斯在不该病的时候病倒了,随后沦为俘虏,被押回帕加马,一路上都和一名7英尺1英尺等于0.3048米。高的野蛮人铐在一起。在将他绑在一头驴子上游街示众之后,米特拉达梯命令熔化一些金饰。当一切准备就绪后,阿奎利乌斯的头被猛地一扭,嘴巴被强迫张开,金属被倒入他的喉咙。“罗马人是对太阳底下所有国家、民族和国王都不利的战争贩子,从来只有一个动机:对帝国和财富根深蒂固的贪婪。”Sallust, Histories, 4, fragment 67.这些话不像米特拉达梯说的,但仍很有价值。从中我们可以了解罗马人是如何认识敌人对自己的仇恨的。这是米特拉达梯对共和国的判决,现在,他在罗马驻亚细亚的使者身上讨回了一些象征性的公道。阿奎利乌斯被黄金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