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图经典文库:三岛由纪夫大合集(套装共9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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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不久,昭和二十二年春,我进入大谷大学预科时,看起来,仿佛是在老师始终不渝的慈爱和同僚们的羡慕中,得意扬扬走进课堂的。然而并非如此。别人也许这么看,但是想想能进大学,还是有些难以启齿的事情。

一个雪天的早晨,也就是老师许诺我升大学一个星期之后,我一放学回来,那位在升大学上一直没有受到老师照顾的徒弟,用一副兴高采烈的神情看着我。以前,这小子是根本不睬我的。

寺里男仆的态度和副司的态度,比起寻常都有些异样,但表面却装得与平时没什么不同。

当晚,我去鹤川的宿舍,告诉他庙里人态度都很可疑。起初,鹤川和我一样感到不解,可是一向不会伪装感情的他,不久就带着不安的神情紧紧盯着我。

“我呀,从那小子,”鹤川举出一个徒弟的名字,“我是从那小子嘴里听说的。不过,他当时也上学去了,不知道。……总之,你不在时,发生了一件蹊跷事。”

我的心突突直跳,问他到底什么事。鹤川一边要我发誓严守秘密,一边瞅着我的脸叙说着。

原来,那天下午,一个身穿猩红外套、专门为外国人服务的妓女来到寺院,要求面见住持。副司代表住持来到大门口。那女子大骂副司,不管怎么说,一定要见住持。正巧,这时老师经过回廊向这里走来,他看见女子的身影,就走向门口。据女人说,一周前晴雪的那个早晨,她和一个美国兵来游金阁,被美国兵推倒在地上,庙里的小和尚为了讨好外国人,用脚踩女子的肚子。当晚,她就流产了。所以,她要求赔偿,要是不给,就将鹿苑寺的丑行公布于世,闹他个满城风雨。

老师没说什么,给了她些钱,打发那女子回去了。老师明明知道当天的导游只有我一个,因为没有人亲眼看见我的恶行,所以老师说,决不可让我知道这件事。老师一概不予置理。

但是,寺里的人听副司说起这事,都咬定是我干的。鹤川几乎掉泪了,他拉住我的手,一双透明的眼神直逼着我,他那少年般纯真的语调打动了我:

“那件事真是你干的?”

我直面自己灰暗的感情,这是鹤川以急迫的追问逼使我正面对待的。

鹤川为什么要问我这件事,是出于友谊吗?他知道不知道,他这样问我,就等于放弃自己的责任?他应该明白,由于他的一再追问,就会彻底背叛我。

我不止一次说过,鹤川是我的实像。……鹤川要是忠于自己的职责,就不应当如此追逼我,什么也别问,只管将我灰暗的感情原原本本翻拍成明朗的感情就行了。那时,谎言就变成真实,真实就成为谎言。鹤川生来的本领,就是将一切阴影变成光明,将一切暗夜变成白昼,将一切月光变成阳光,将一切夜晚阴湿的苔藓,变成白天随风飘举的闪亮的绿叶。要是他能这样做,那么哪怕口吃,也要忏悔一切。然而,这时候,仅仅限于这个时候,他没有这么做。因此,我的灰暗的感情获得了动力。……

我暧昧地笑了。没有火气的寺庙的深夜,寒冷的膝盖,几根古朴而粗大的柱子巍然矗立,包围着窃窃低语的我们。

我战栗着,恐怕因为寒冷的缘故。可是,我第一次公然对这位朋友撒谎的快乐,足以使我穿着睡衣的膝头抖动不已了。

“我什么也没干。”

“是吗?那么,那女子说谎来了。畜生,副司竟然也相信了她。”

他的正义感渐次高扬起来,他神情激昂地说,明天他就要到老师那里替我说个明白。这时,我心里立即浮现老师那个新剃的像煮熟的冬瓜一样的光头,还有那桃红色的毫无弹性的面颊。不知何故,我对这种印象突然感到十分厌恶。趁着鹤川的正义感尚未发泄,我必须亲自动手将他这种行为埋进土里。

“但是,老师果真会相信是我干的吗?”

“这个——”鹤川的想法一下子穷于应付了。

“不论别人说什么坏话,只要老师默不作声,只管放心好了。我就是这个想法。”

接着,我这样开导鹤川:他的申辩反而会加深大伙对我的猜疑,别的起不了什么作用。只要老师一个人相信我无辜,一切都可以不闻不问。我对鹤川说话的当儿,心里早已涌现了喜悦,这喜悦渐渐巩固了根基。即“没有目击者,没有证人”的喜悦。……

其实,我并不相信唯独老师认定我无辜,不如说完全相反。老师一概不闻不问,反而证明了我的推测。说不定老师从我手里接过两条切司特菲尔德香烟时,就已经洞察一切。之所以不闻不问,只不过从远处一直等待我自动的忏悔罢了。不仅如此,他以升大学为诱饵,作为我忏悔的交换条件,假如我不忏悔,就用停止入学作为对我不老实的处罚,要是我忏悔了,等我有了确实改悔的表现之后,给予特别恩典,答应我上大学。而且,最大的圈套就是老师叫副司不要告诉我这件事,如果我真的无辜,我就会毫无所感、一无所知地度过每一天。另一方面,假如我真干了坏事,而且我多少有点儿智慧的话,我就会完全模仿无辜时候的我所度过的那些纯洁而沉默的日子,也就是绝无忏悔必要的日子。对呀,只要模仿就行,这是最好的办法,是表明我一身清白的唯一道路。老师这样暗示我,这个圈套算是把我套住了。……想到这里,我怒不可遏。

我也不是没有辩解的余地。我如果不踩那女子,美国兵也许会掏出手枪一枪把我崩了。我不能和占领军作对,我做的一切都是被强迫的。

然而,我的长筒靴底面所感触的女人的腹部,那媚人的弹力,那呻吟,那被压挤着的花开一般的肉感,那种感觉中的迷惘,以及当时从女人身上流贯到我身上来的微细的闪电般的颤抖……所有这些,都不是被强迫尝到的。至今,我依然无法忘记那甘美的一瞬。

老师知道我感觉的核心,那无比甜蜜的核心!

此后一年,我像被关进笼子的小鸟,笼子时时在我的眼前闪现。我拿定主意决不忏悔,可是我每天都不得安心。

说来奇怪,当时我踩女人的肚子,一点儿也不觉得是犯罪行为,但在事后的记忆中,这件事却渐渐生出了光辉。这感觉不仅是在听到女子流产的结果之后,那种行为如金沙一般沉淀在我的记忆之中,永远放射出耀眼的光芒。这是罪恶之光,是的,尽管这罪恶细如牛毛,但明显的犯罪意识总是挥之不去。它像勋章一样挂在我的心里。

我面对事实,大谷大学入学考试之前这段时间,我一直努力揣摸老师的意图,其他别无良策。老师一次也没有推翻升学的许诺,但也没有督促我抓紧准备以迎接考试。不论哪种结果,我多么希望听到老师的一句话啊!可是老师却故意耍坏心眼儿,保持沉默,用长久的时间来惩罚我。我也不知道是出于害怕还是出于对抗,关于升学问题,也很难再探听老师的意向了。从前,我像其他人一样抱着敬意,有时也用批判的眼光看待的老师,可如今在我眼里,他渐渐变成一只庞大的怪物,不再是个通人性的人了。可是,我多次转移视线,他总是无处不在,宛如一座奇怪的城堡巍然耸峙。

晚秋的一日,老师应邀为一位老施主的葬礼做法事,到那里要乘两个小时的电车。头天晚上,就打了招呼,说好早晨五点半出发,副司一起去。我们四点钟起床,打扫,准备早饭,以保证老师准时出门。

副司在照顾老师这段时间里,我们起来之后就上朝课,诵经。

又暗又冷的厨房里传来了吊桶咯吱咯吱汲水的声响。寺里的人忙着洗脸。后院的鸡鸣撕破暮秋黎明前的黑暗,听起来那么清澄,嘹亮。天色微明,我们缩紧法衣的袖口,急匆匆赶往配殿的佛堂。

这里是铺着铺席、无人居住的宽阔空间,伫立于黎明前的冷气里,感到肌肤阵阵寒凉。烛台上烛火摇曳,我们举行三拜之后,站着叩头,伴随钲声再坐下叩头,如此反复三次。

朝课诵经的时候,我总是由那合唱的男声中感受到一股生龙活虎之气。一天里,朝课的诵经声最响亮,这种声音的强度驱散了整夜的妄念,仿佛从声带里一阵阵迸发出黑色的飞沫。我自己虽然弄不清楚,但我感到我的声音同样能驱散自己身上男人的污秽。这种感觉奇妙地给了我勇气。

我们开始“粥座”前,老师出发的时间到了。寺里的人在大门口列队送行,这是既定的规矩。

天还没有大亮,空中繁星满眼。通往山门的石子路在星光照耀下,白花花地伸展着。高大的栎树、梅树和松影映在地面上,互相交汇融和。我穿着带有破洞的毛衣,胳膊肘儿感受着清晨寒冷的空气。

一切都在无言中进行,我们默默低着头。老师几乎没有什么回应。老师和副司的木屐声,在石子路上咯喳咯喳的响声,离我们越去越远。按照禅家的礼仪,这种送行要等他们的身影完全看不见为止。

从远处看,已经不是背影的全部,只能看到僧衣洁白的衣裾和白布袜子。有时会什么也看不见,那是被树影挡住的缘故。树影对面,又出现了洁白的衣裾和白布袜子,脚步声听起来反而更加响亮。

我们凝然不动,一直目送着,等两个人出了大门,完全消失了踪影才作罢。这种送行的时间实在太长了。

这时,我体内产生了异样的冲动,如同满心重要的话语被口吃妨碍着一时难于迸发,这冲动只是在喉咙管里燃烧。我想寻求解脱。母亲曾经暗示过我,要我继承住持的职务,不要说这种愿望,就连进大学的愿望,这时也没有了。我巴望从默默地统治我、君临于我头顶的束缚之中逃逸出来。

这时候,不能说我没有勇气。我了解一个告白者的勇气!二十年来,我默默无闻地活过来了,我明白告白的价值。这能说我莽撞吗?对抗老师的无言、坚持不告白的我,也想试验一下“作恶是否可能”。如果我始终不忏悔,哪怕一件小小的恶事,也就使得作恶成为可能。

然而,当我看到,老师洁白的衣裾和白布袜子一边在树荫里隐隐约约,一边在黎明的晦暗里渐去渐远,我的喉咙管里燃烧的力量,几乎变得更加难于控制了。我想将一切袒露出来。我想追上老师,拽住他的衣袖,将雪天里发生的事一一大声对他说明。这绝非出于对老师的尊敬才打算这样做的,老师的力量对于我来说,好似一种强大的物理性的力量。

不过,假如坦白了,我的人生中最初的小小恶行也会消解,这种想法阻止了我,像一种力量,从背后又把我硬拉回去。老师的姿影钻出大门,消失在微明的天空下面。

众人蓦地获得了解放,吵吵嚷嚷跑进门来。我茫然地站在那里,鹤川拍拍我的肩膀。我的肩膀醒过来了,这副瘦骨嶙峋的肩膀又还原为矜持。

* * * *

虽然有着这段经过,但如前面所述,结果我还是进了大谷大学。没有忏悔。自那天以后又过了几天,老师把我和鹤川招去,说了几句话。他要我们准备应考,为了迎接升学考试,免除我们的杂务。

就这样,我上了大学,但也不是一切都完事了。老师这次什么也没说,关于继承人一事,还是摸不透他的意图。

大谷大学,这里是我一生中选择思想,并亲近我所选取的思想的地方,是我人生中的转折之处。

这所大学是三百年前创立的,宽文五年筑紫观世音寺的大学寮,迁移至京都枳壳宅邸,便是此大学的起始。在很长一段时期,原是大谷派本愿寺子弟的修道院,到了本愿寺第十五世常如宗主的时代,浪华的门徒高木宗贤,喜舍净财,占卜洛北乌丸头这块地,创立该大学。占地面积一万二千七百坪a,作为大学实在不算大。但是,不仅大谷派,各宗派青年都到这里学习,专修佛教哲学基础知识。

古老的砖瓦大门,将电车线路和学校运动场隔开,面向绵亘西边天空的比睿山。一进校门,就是一条石子路,通向主楼前边的圆形小花园。主楼是一幢古老而陈旧的红砖二层楼房。门楼屋脊上耸峙着一座青铜钟楼。虽说钟楼,但没有钟,表盘上也没有表针。因而,这座钟楼在纤细的避雷针保护下,以空洞的方窗,徒然切割着一块蓝天。

大门一侧,有一棵树龄很老的菩提树,那一团庄严的绿叶,在太阳下面,映现出古铜色。校舍围绕主楼不断扩建,杂然毗连开去,许多都是古旧的木质平房。校内禁止穿鞋,每幢楼房之间有回廊连接,地面铺着破损的席子,绵延无尽。仿佛一时心血来潮,只是把席子的破洞修补了一下,其余照旧。因此,由一幢大楼到另一幢大楼,脚下不断踩着呈现新旧两种木纹色、各种浓淡相异的装饰画。

就像任何一所学校的新生一样,我每天怀着新鲜的心情去上学,心中思绪万端。熟人只有鹤川一个,能说说话的人也只有鹤川。所以,连鹤川也似乎觉得,这样下去就失去跨入新世界的意义了。几天后,我们利用假期有意分开,各自试着去开拓新的友谊。但是,口吃的我缺乏这样的勇气,随着鹤川朋友的增多,我越来越孤独了。大学预科一年级共有十门课程:修身、国语、汉文、汉语、英语、历史、佛典、逻辑、数学和体操。逻辑课一开始就使我感到苦恼。有一天,上完课的午休时间,我带着两三个问题去请教我信得过的一位同学。

这位同学总是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后院画坛旁边吃盒饭。这习惯似乎成为一种仪式,他的颇不雅观的吃相也很令人讨厌,所以谁也不到他身边去。看起来,他和同学也不来往,拒绝结交朋友。

我知道他姓柏木。柏木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双脚皆为明显的内翻足,走起路来动作僵硬,仿佛一直在泥泞中挣扎。左脚好容易拔出污泥,右脚又陷了进去。步行起来全身跳跃,宛如一种夸张的舞蹈,完全不合乎常态。

入学当初,我就注意柏木,这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的残疾令我放心。他的内翻足从一开始就意味着同我的条件和谐一致。

柏木坐在后院三叶草的空地上,打开了饭盒。空手道部和乒乓球部几乎都是没有玻璃窗的破败的废屋,面对后院。这里生长着五六棵瘦弱的松树,还有一个空无一物的小小温床架,上面涂着的蓝漆已经剥落,毛糙糙的,像干枯的假花卷缩着。旁边放着一只两三段的盆景架,还有一堆瓦砾,一个长满风信子和樱草的花圃。

坐在三叶草上很舒服。阳光被柔软的草叶吸收了,布满细细阴影的草地,仿佛从地面上飘浮起来了。坐着的柏木和行走时大不一样,变成一个无异于常人的学生。不仅如此,他的白皙的脸膛儿,有一种险峻的美。肉体上的残疾者,往往具有美女般无可比拟的美丽。残疾人和美貌女子都是疲于被观看、厌恶被展示的一类人。他们被追踪,又以自己的存在回观他人。能看就是胜利。吃着盒饭的柏木低着头,我觉得,他的眼睛早已看遍了自己周围的世界。

在阳光里,他已经知足。这个印象打动了我。沐浴于春光和花丛之中,他没有我所感觉的那种羞愧和内疚,只要看他的姿态就会明白。他心中的影像就是他实际的人的影像。毫无疑问,阳光无法由皮肤渗入他那结实的肌体。

那份使他埋头大嚼的盒饭,饭菜质量低劣,但也不次于早晨典座时我自备的盒饭。昭和二十二年,那个时代,不吃黑市粮就无法摄取营养。

我拿着笔记簿和盒饭走到他身旁。我的身影遮住了他的饭盒,柏木抬头瞟了我一眼,随后又低下头来。他嘴里发出蚕食桑叶般的单调的咀嚼声。

“对、对不起,刚才上课,我、我有的地、地方弄、弄不懂,想请、请教一下。”

我的标准语说得结结巴巴,进了大学,我想用标准语说话。

“都说些什么呀?俺听不明白,结结巴巴的。”

他突然回我这么一句。我的脸泛起红潮。他舔着筷子,滔滔不绝地说道:

“俺很清楚你为什么找俺说话。你姓沟口,对吗?咱们都是一个轱辘,交个朋友也不错。不过,比起俺来,你更看重自己的结巴,是吧?你太在乎你自己了。所以,就像对你自己一样,也太在乎结巴啦。”

后来我知道他也是临济宗禅家的儿子。我明白,第一次交谈中他多少想表现一下禅僧的做派。尽管如此,他当时还是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这一点无可否认。

“结巴!结巴!”

柏木冲着不能连续说上两句话的我,调侃起来。

“你呀,终于碰到一个可以使你放心地结巴的对象了,不是吗?人们同样都在寻求合适的对象。不说这些,俺问你,你还是个童子身吗?”

我没笑,只是点点头。柏木提问的方式类似医生,他使我像患者一样,为了自己的健康绝不撒谎。

“俺猜也是,你还是个童男,可是你这个童男一点儿也不出色。既得不到女人的欢心,又不敢去逛窑子。干巴巴守着个童子身。但是,你如果找俺作为你的童贞朋友,那就大错特错喽。你知道俺是怎么摆脱童贞的吗?要不要说出来听听?”

没等我回答,柏木就打开了话匣子。

……

……

俺是三宫市近郊禅寺的孩子,是天生的内翻足。……俺这样开始坦白,也许你会以为俺是个可怜的病人,不管见了谁,都要把自己的身世讲上一通。其实,俺也不是不择对象随便乱说的主儿。俺自己也很难为情,一开始,就把你选作能说说知心话的对象。因为俺觉得,自己的经验或许对你最有用处,只要照俺做的办,这就是最好的一条路径。想必你也知道,宗教家就是这样嗅到自己的信徒,禁酒者就是这样嗅出自己的同伙。

是的,俺对自己生存的条件感到羞愧。俺以为,同这种条件达到和解、彼此相安无事地生活是一种失败。要说怨恨,俺有无数的怨恨。俺小时候,父母就应该给俺做矫正手术,现在一切都晚了。可是,俺对父母毫不关心,更懒得去怨恨他们了。

俺确信,自己绝对讨不了女人的欢心。也许你也清楚,比起别人的想象来,这是一种安乐、和平的确信。这种确信和不同自己存在条件和解的决心,不一定产生矛盾。为什么呢?因为,俺如果相信保持现状也能被女人爱上,这就等于跟自己存在的条件实行和解。俺知道,正确判断现实的勇气,同这种判断做斗争的勇气,两者容易相互融和。即便坐着不动,心里也觉得是在战斗。

俺这种样子,当然需要警惕,不能像朋友干的那样,被烟花女子毁了童贞。因为烟花女子接客不是因为爱上客人,哪怕老人、乞丐、独眼龙、美男子,甚至身份不明的麻风病人,都一视同仁。平常人满足于这种平等性,花钱买没有破身的女子。但俺对这种平等根本不予理睬,一个健全的男子和俺这号人,都以同样的资格受到欢迎,俺对这一点实在受不了。俺以为,这是对自己可怕的亵渎。俺的内翻足这个条件如果被放过、被无视,俺也就等于不存在了,就会和你一样,被当下的恐怖所征服。为了使人们全面承认俺的条件,俺必须比普通人付出好几倍豪奢的谋划和运筹。俺以为,无论如何,人生本来就是如此。

我们处于同世界对立的状态,这种可怕的不满需要通过世界和我们某一方的变化获得治愈。但是,俺憎恶期望变化的美梦,讨厌不着边际的幻想。不过,如果世界变了,俺就不存在;俺变了,世界也就不存在,这种近乎讲死理的自信,却类似一种和解,一种融汇。因为,一个原本的俺不为所爱,这种认识和世界不能共存。而且,残疾人最后陷入的圈套,不是对立状态的解消,而是对立状态得到全面的承认。于是,残疾就成了不治之症。……

这时候,俺正处在青春期(俺也冠冕堂皇地用了这个词儿),在俺身上发生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有个施主家的女儿,生得美丽动人,远近闻名,神户女校毕业,家里又很有钱。谁知有一次,这女子突然对俺表达爱意。老半天,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由于不幸,俺能一眼看穿人们的心理。俺不会简单地把她的爱的动机看作是出于同情,而对我曲意奉迎。因为俺一百个清楚,她的爱不可能光是出于同情。照俺的猜测,她的爱来自一种不寻常的自尊心。她作为女人,深知自己美貌无价,因而无法接受那些满怀自信的求爱者。她不能将自己的自尊心和求爱者的高傲放在一个天平上。她厌恶所谓良缘。所以,她终于排除爱情中的一切均衡,以求得洁身自好(在这一点上,她是诚实的),于是,她对俺投以青睐。

俺回答得很自然。不怕你笑话,俺对那女子说:“俺不爱你。”除此之外,还能说些什么呢?这回答很老实,也毫无炫耀之意。对于女子的表白,要是俺也奇货可居地回答:“俺也爱你。”那就显得过于滑稽,近乎悲剧了。一个外形奇矫的男人,深知如何巧妙避免人家错误地把自己看成是悲剧的人物,因为他明白,如果被看成是悲剧性的,人们就不会放心地同自己接触。要想使人不把自己看得很可怜,最要紧的是触及她的灵魂。所以,俺干脆回她一句:“俺不爱你。”

女子毫不退让,以为俺在骗她。接着,她为了不伤害俺的自尊心,看来在小心翼翼企图说服俺。对她来说,竟有男人不爱她,这是她没想到的。即使有,他也是在伪装自己。于是,她对俺进行一番精密地分析,终于认定俺很早就爱上了她。她很聪明。假定她真的爱俺,那就是爱上了一个令人手足无措的男人。要是把俺不美的面孔硬说成美,就会激怒俺,说俺的内翻足是美,更会使俺恼火,要是说爱的不是俺的外表,而是内在,那就将会使俺暴跳如雷。她深知这一点,所以,只是一个劲儿说爱俺。就这样,通过对俺的心理分析,找出与之对应的感情。

俺对这种不合理做法很难接受。其实,俺的欲望虽说渐渐强烈起来,但这种欲望并非是想同她结合。她如果不爱别人单爱俺,总得找出个特殊理由将俺和别人区分开来。那只能是内翻足。因此,她嘴里虽不说,但爱的只能是俺的内翻足,这种爱在俺看来是不可能实现的。假如爱的不是内翻足而是其他,那么爱也许是可能的。但是,如果俺承认除内翻足以外俺的个别性是俺的存在理由,那么,就等于俺承认这是一种补充性的因素,接着也就会承认他人的存在理由以作为补充,以至于承认包裹于世界中的自我。爱就不可能存在。以为她爱俺,那是一种错觉,俺也不可能爱她,因此,俺反复说明“不爱你”。

奇怪的是,俺愈说不爱她,她就愈发深情地沉湎于爱俺的错觉之中。有一天晚上,她终于在俺面前亮出了自己的身子。她的身子美得令人目眩。可惜,俺是个拎不起来的主儿。

如此的大失败简单地了断了一切。她好容易证明了俺确实是不爱她的。于是,她离开了俺。

俺很惭愧,但是比起内翻足来,不管什么样的羞愧都不值一提。使俺更为狼狈的是另一件事。俺知道自己性无能的原因,当时,俺一想到自己的内翻足接触到她的美腿,就一下子软了。这一发现使得俺绝不会被女人爱这种确信所具有的平安感,从内部彻底崩溃了。

为什么呢?因为当时俺产生一种不严肃的喜悦,通过欲望或欲望的实现来证实爱的不可能性。然而,肉体背叛了这些,因为肉体演示了俺用精神要做的事情。俺遭逢了矛盾。如果说不怕俗恶的表现,俺将以不会被爱的确信而梦见爱。然而在最后阶段,将欲望置于爱的代理也就安心了。可是欲望这东西,要求俺忘却存在的条件,要求俺放弃爱的唯一的关口——不会被爱的确信,俺对这一点很清楚。俺因为相信欲望这东西是更加明晰的东西,所以一点儿也不认为有必要梦见自己。

从这时起,对于俺来说,比起精神,立即唤起对肉体的关心。但是,自己不能化身于纯粹的欲望,只能梦见欲望。犹如风一般,从对面看不见,而从这边却可以看到一切,轻轻接近对象,无微不至地爱抚对象,最后沁入其内部。……当你提到肉体觉醒的时候,你就会想到某种具有质量的、不透明的、确实的“物”的觉醒吧。俺不是这样。俺是作为一个肉体、一种欲望加以完成的。就是说,俺成了透明的、看不见的东西,也就是变成了风。

可是,内翻足忽然来制止俺,只有这双脚绝不是透明的。这与其说是脚,不如说是一种顽固的精神。较之肉体,它更是作为一种坚硬的“物”而在那里存在着。

人们也许会想,只有借助镜子才能看见自己,可是残疾这东西,就是永远挂在鼻子尖上的镜子。这个镜子昼夜映照着俺的全身。忘却是不可能的。因而,在俺眼里,世界上的不安之类形同儿戏,是没有办法的。不安是没有的。俺如此存在,就像太阳、地球、美丽的鸟和丑陋的鳄鱼一样,是确实的存在。世界像墓石一样兀立不动。

没有不安,没有立足之地,由此开始了俺的独创的生存方式。自己为了什么而活着?俺为此而感到不安,甚至想自杀。这些对于我都算不了什么,因为内翻足就是俺生存的条件、理由、目的和理想……亦即生存本身。这个存在对于俺已经足够。所谓存在的不安,来自对于自己充分的存在仍抱有豪奢的不满。

俺那村子住着一个独居的老寡妇,俺一眼瞟上了她。听说六十岁了,或许还要大一些。她的父亲忌日那天,我代替父亲去念经,没有一位亲戚,灵前只有这位老妇人和俺两个。念完经,到另一个房间饮茶。因为是夏天,俺要她给俺冲个凉。老寡妇往俺精光的后背上浇水,她可怜见地盯着俺的脚,于是,俺的心中产生了一种企图。

回到刚才那个房间,俺一边擦拭身子,一边表情严肃地讲开了。俺出生时,母亲梦见了神,神告诉她,这孩子成人那天早晨,假如有女子诚心诚意跪拜他的脚,她就可以极乐往生了。心地虔诚的寡妇,手捻佛珠,看着俺的眼睛,仔细听着。俺胡乱地念着经文,挂着佛珠的双手在胸前合十,挺尸般光着身子仰面躺倒在地下,闭上了眼睛,嘴里依然在念经。

你可以想象,俺是如何极力憋住笑的,俺的内心充满欢笑。俺一点也没有梦见自己。俺知道,老妇人一边诵经,一边不住朝拜俺的脚。俺只想着自己这双被朝拜的脚,此种滑稽几乎使俺感到窒息。一个劲儿想着内翻足,内翻足,脑子只看到这一点。真是一出千奇百怪、丑态百出、荒唐可笑的闹剧。事实上,老妇人的一次次叩头,她的散乱的头发扫着俺的脚心,那种痒抓抓的感觉差一点儿弄得我笑出声来。

从前,一接触那双美腿,就立即败阵,就错误地认为是欲望问题,因为这时,在丑恶的跪拜之中,我感到了一阵亢奋。完全失去了自我控制!在最不可饶恕的状况下!

俺站起身来,一下子推倒老寡妇。她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俺也没工夫感到奇怪。老寡妇被推倒,两眼紧闭,继续念经。

奇妙的是,老妇人此时所念的是《大悲心陀罗尼》的一段,我记得清清楚楚。

“伊醢伊醢。室那室那。阿罗。佛囉舍利。罚沙罚,佛囉舍耶。”

你也知道,“解”起来是这种意思。

“奉召请,奉召请,消灭贪、嗔、痴三毒,实现无垢清净之本体。”

俺眼前是一个闭着眼睛迎接俺的六十岁的女人,一张没有化妆的被太阳晒黑的老脸。俺的亢奋一点儿也没有中断。于是,这出闹剧达到最高潮,俺不知不觉进入了迷魂阵。……

不过,也许不能使用文学上的“不知不觉”这个词儿。俺看到了一切。地狱各个角落的特色全都清晰地看到了。况且是在黑暗之中!

老寡妇布满皱纹的脸既不美丽也不神圣。然而,这种丑陋和老态,似乎不断给俺没有任何幻想的内心世界以确证。不论哪个美女的脸,看起来都丝毫不能引起俺的幻想时,谁又能说不会转化成这位老妇人的脸呢?俺的内翻足,还有这张脸孔。……是的,总之,眼中的真相支撑着俺的亢奋的肉体。俺开始以亲和的感情相信了自己的欲望。问题不在于如何缩短俺和对象之间的距离,而在于为了使对象成为真正的对象,如何保持一定的距离。

你看,当时俺从这种停滞不前的残疾者的理论,即绝不会招来不安的理论,发明了自己的情欲理论。也就是和世上人所说的“沉溺”相类似的假想。这种像蓑衣和风一样的欲望的结合,对于俺来说,仅仅是梦幻,俺一做起梦来,就一定要全部看个一清二楚。俺的内翻足,俺的女人,都一概抛到九霄云外。内翻足也好,女人也好,都和俺保持着距离。真相都在远方,欲望只是假象。而且,梦中的俺一边向假象中无限沉落,一边对准看到的真相射精。俺的内翻足,俺的女人,绝不互相接触、绝不互相结合,双方都被推到世界之外。……欲望无限亢进,为什么呢?因为那双美腿和俺的内翻足永远都不需要叠在一起了。

俺的想法很难明白吗?要说明一番才行吗?可是,俺自那以来,安心于“爱是不可能的”这一信念了。这一点,你也会明白的。没有不安,也没有爱。世界永远停止,同时又是到达。这个世界也需要特殊注明“我们的世界”吗?俺可以对世间“爱”的迷雾一语道破。那是一种假象要和真相结合的迷雾。——不久,俺终于懂得了,俺对绝不会有人爱的确信,是人性存在的根本形态。以上,就是俺的童贞遭到破坏的经过。

……

……

柏木讲完了。

一直倾听着的我终于松了口气。我受到了强烈的震动,一种从未想到过的思考方法触动了我,使我沉浸在痛苦之中,久久醒不过来。柏木说完,我叹息了一声,春天的阳光在我周围闪现,明丽的三叶草地耀目生辉。耳边仿佛又传来后面篮球场上喧闹的呼喊。但是,这一切都和春天的白昼一样,带着完全不同的意味展现在我的面前。

我不能沉默无语,我想回应他,便结结巴巴地问了这么一句很不得体的话:

“这么说,打那以后你就感到孤独了,对吗?”

柏木又特地装出没听清的样子,叫我再重复一遍。可是,他的回答却变得亲切了:

“孤独?为什么要孤独?至于那以后的俺到底如何,交往之中你会渐渐弄明白的。”

午后的上课铃响了。我站起身来,柏木依然坐着不动,死死拉住我的衣袖。我的制服是禅门学院时代改制的,只换了纽扣,料子陈旧,又有破洞。再加上衣服瘦小,我的身子显得更加单弱了。

“下边是汉文课吧?没意思。走,到那边散步去。”

柏木这样一说,我又十分吃力地站起来,身子像散了架重新组装一般。这使我想起了电影里骆驼的生活。

我从未旷过课,但我为了更加了解柏木,实在不愿意放过这次机会。我们向学校大门走去。

出校门时,柏木走路的姿势实在独特,一下子引起我的注意,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近似羞耻的感情。自己如此凭借世人一般的感情,和柏木走在一起竟然觉得羞耻,实在有些奇异。

柏木使我清楚地知道我的羞耻之所在。同时,也促使我走向人生。……我的全部潜伏的感情,所有的邪恶之心,都经过他语言的淘洗,变得更加鲜活起来。因此,今天当我们踏着石子走出红砖校门时,正面的比睿山在春天的阳光下一派润绿,仿佛第一次看到。

这座山峰也像我身边沉睡的众多事物,带着全新的意义出现在我眼前。睿山山顶突兀,而山坡广阔无边,宛若一首主题曲的余韵,经久不绝。绵延低俯的房舍对面,睿山襞褶的阴影,遮蔽着部分山襞,山麓上或浓或淡的春色,掩映在静谧的暗蓝之中,境界分明,历历在目。

大谷大学门前行人很少,汽车也很少。从京都站前开往乌丸车库前的市营电车线上,偶尔传来电车的轰鸣。马路对面,大学体育场古老的门柱,和这边的正门相对而立,左方是一条绿叶茂密的银杏街树。

“到运动场转一会儿吧。”

柏木说着,首先跨过电车线路。马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车辆,他全身剧烈地晃动着,水车一般狂奔了过去。

运动场很宽阔,远处,逃学和停课的学生分组打棒球,附近有五六个人在练习马拉松。战争结束不到两年,青年们又在企图消耗精力。于是,我想起了寺院粗劣的伙食。

我们坐在腐朽的运动木上,漫不经心地看着椭圆形跑道上时远时近的马拉松选手。从四周的阳光和微风的吹拂中,令人感觉到逃学的时间就像新做的衬衫触摸着皮肤一般。选手们一堆堆喘着粗气徐徐接近,因疲劳的加剧而变得混乱的脚步声,伴随着飞扬的尘埃远去了。

“简直是傻瓜!”柏木极不服气地说,根本不考虑别人能不能听清楚,“看他们那副样子,像什么呀?这些家伙身板儿都挺棒吧?那么,对别人谝露自己健康,究竟有什么用呢?”

“体育在各地公开了,是吧?这正是世界末日的征兆啊。该公开的一点儿也没有公开。所谓该公开的……指的就是死刑。为何不公开死刑呢?”他像说梦话似的,“难道你不觉得,战争中的安宁秩序,是靠公开人的非正常死亡而得以维持的吗?不敢公开死刑,据说是怕人充满杀伐之心。一派胡言。那些处理被炸死的尸体的人们,个个都显得和蔼可亲。

“人的痛苦、流血和临死前的惨叫,会使人变得谦虚、细心、明朗和亲切。我们变得残虐,变得杀伐无度,绝不是在这个时候。我们突然变得残暴是在一瞬之间,就像春日和煦的午后,坐在悉心修剪的草地上,朦胧眺望由树叶间漏泄下来的阳光,那种一眨眼的工夫。你说是吗?

“世界上的一切噩梦,还有历史上的一切噩梦,都是这样产生的。但是光天化日之下,浑身鲜血,气绝而死的人,给噩梦画了清楚的轮廓,使噩梦物质化了。噩梦不是我们的苦恼,只不过是他人剧烈的肉体的苦痛。可是,他人的痛楚,我们没有尝到。这是一种怎样的救助啊!”

然而,比起他那血腥的独断(当然,这也是有魅力的),如今的我更想听听他的童贞遭受破坏以后的经历。如前所述,我从他那里期待着“人生”。我打断他,提出这个暗示。

“你说女人吗?嗯。俺最近凭直感,清楚地知道哪类女人喜欢内翻足的男人。女人中有这样的种类,喜欢内翻足的男人,或许就是她们一生的隐秘,说不定会带到棺材里去。这就是这种女人唯一的恶趣,唯一的梦想。

“对了,喜欢内翻足的女人一眼就能认出来。她们大都是绝代佳人,鼻子冷漠而又灵敏,但是嘴角却有几分浪荡……”

这时,一个女子从对面走来。


a 1坪约合3.3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