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邻居法里娜留下东西给我。有时我付钱给她。起初,她敲门时我不作回应,即便收下了她留给我的东西,不管什么——水果、面包、鸡蛋或水——我仍看不出有理由要在日后路过她门口时同她打招呼,或乃至装作知道她是谁。我小心不碰她留下的水,走去井边自己打水,即使手臂因此拉伤酸痛亦然。
我的访客来时,他们问我她是谁,我很高兴自己能告诉他们,我不知道,也没兴趣找出答案,亦不知道她为什么留东西给我,除非是给她一个借口,在一处不欢迎她的地方盘桓。我务必小心,他们对我说,那不难回击,只消说,这一点我比他们更清楚,假如他们是来给我不必要的建议,那么也许,他们应该考虑离远一点。
不过慢慢地,在路过她家,见到她在门口时,我开始望她,我喜欢她。她身形矮小,或说比我矮小,虽更年轻,看上去却更孱弱,这使事情起了转折。起先,我推测她是一个人独居,我相信,假如她从中作梗或变得死缠不放,我有能力对付她。可她不是一个人。我发现了这一点。她的丈夫卧床不起,无法动弹,她必须整日照料他;他躺在一间不见光的房间里。她的儿子,和所有人的儿子一样,去了城里,找到了更好的工作,或更有用的游手好闲,或是这样那样的历险,撇下法里娜,每天既要牧羊,照管梯田里的橄榄树,还要提水。我向她清楚表明,她的儿子,万一有一天来这儿,不能跨过这个门槛。我向她清楚表明,我不要他们的任何帮助。我不要他们踏进这间屋子。我花了数星期根除这几个房间里的男人的恶臭,让我能够重新呼吸未给他们污染的空气。
我开始在见到她时点头致意。虽然我仍不看她,但我晓得她会注意到变化。由此生出更多变化。起初有所困难,因为我无法轻易听懂她的话,她似乎觉得那很奇怪,不过并未因此而停止讲话。不久,我开始能领会她说的大部分单词,或足够理解她讲的是什么,我获悉她每天去的那个地方在哪里,她为什么去。我同她一道去,不是因为我想去。我去,是因为我的访客,前来监督我人生最后岁月的人,过了他们受欢迎的时限,并问了太多问题。我想,假如让他们找不到我,即便只是一两个小时,他们也许会多学些礼节,甚至会离去,那样更好。
我不认为发生的那件事,留下的可恨阴霾会有消散的一天。它像某样东西,在我的心脏里,把黑暗压送至我全身,频率和压出血液一样。或说,它是我的伴侣,我奇特的朋友,在夜晚,又在早晨唤醒我,整日不离我左右。它沉沉存于我体内,时常变成我载不动的重负,有时分量减轻,但从未消失。
我无故跟法里娜去了神殿。我们一出发,我便已开始喜滋滋地思考当我回去时关于我去了哪里的讨论,我已在琢磨要怎么对我的访客说。途中我们没有交谈,只在快到时,法里娜说,她每次来只求三件事——求神让她的丈夫在病痛加重前死去,求她的儿子健健康康,求他们会孝顺善待她。你真的希望第一个祈求实现吗?我问,你想你的丈夫死吗?不,她说,我不想,可那样也许是最好的。她的脸,她脸上的表情,她眼里的一种光芒,我们走进神殿时的亲切感,这些是我记得的。
接着,我记得我转身,第一次看见阿尔忒弥斯的雕像;那一霎,当我盯着它时,雕像散发恪守与慷慨、腴沃和慈悲,也许还有美,甚至美。那一时间让我心头一震;我自身背负的阴霾跑去和神殿可爱的影子对话。这些阴霾仿佛被光照着,离我而去了几分钟。我的心里没了怨毒。我凝视这座古老女神的雕像,她,见过的事比我多,受过的苦也更多,因为她活得更久。我艰难地喘息,说出我已接受了那些阴霾,那份重担,那个朝我袭来的可怕身影,在那一日,当我看见我的儿子被血淋淋地绑在那儿时,当我听见他大声叫喊时,当我以为不会有更惨的事发生时,直到过了数小时后。我错以为不会有更惨的事发生,我欲阻止那发生而做的一切都失败了,我为了不去回想那而做的一切也都失败了,最后,那连同其声音把我填满,那几个小时里的腾腾杀气,侵入我的躯壳,从神殿走回去时,那股杀气依旧激荡着我的心脏。
我用存下的钱,从银匠那儿买了一座小神像,铸的正是这位让我精神振作的女神。我把它藏好。但知道它在屋内,离我不远,别具意义,若有需要,我可以在夜间对它低语。我可以告诉它发生的故事,告诉它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我可以讲述当新的钱币、新的法令、新的描述事物的词汇开始出现时所引发的巨大不安。人们,一无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开始谈论耶路撒冷,仿佛那就在山谷另一边,而不是隔着两三天的路程。当年轻男子可以去那儿的事实变得明朗后,每个会写字的人,有木匠手艺的人,会制作轮盘或铸造金属的人,乃至每个口齿清晰的人,每个想做织布、谷物、水果或油生意的人,他们将统统奔向那儿。去那儿一下子成了很容易的事,可不容易的,当然是回来。他们寄来信、钱、布料,捎来有关他们的消息,可那儿总有一样东西以其引力留住他们,钱的引力,未来的引力。在那以前,我从没听谁谈论过未来,除非指的是他们口中的明天,或他们每年出席的盛宴。但并非某一将要到来的时光,一切会变样,一切会更好。当时,这种观念像燥热的风,吹遍各个村庄,带走了每个有用的人,带走了我的儿子,对此我不感到意外,因为假如他不走,也许会在村里惹人注目,人们也许会好奇他为什么不走。事情其实很简单——他不可能留下来。我什么也没问他;我知道他会很容易找到工作,我知道他会寄来别人——比他先走的人——寄回的东西,正如我和别的母亲为将要离家的儿子所做的一样,为他打包放好他的所需之物。几乎谈不上悲伤。只是结束了某件事而已,在他出发时,聚集了一大群人,因为那天,其他人也将一并出发,我几乎微笑着回到家,想到他身强体健,可以出远门,那是我的福气,我微笑,也是因为在他离去前的数月里——也许整整一年——我们打定主意,一直小心不作太多交谈,不培养太亲密的关系,因为我们俩知道,他将离去。
可是,我本该更多留意他离开前的那段时光,留意到家里来的人,留意在我桌旁讨论的事。当那些我不认识的人来时,我待在厨房里,不是出于害羞或矜持,而是因为无聊。那些年轻人流露的某些郑重其事的气焰,令我反感,迫使我转入厨房或园子里;他们某些猴急的饥渴样,或是察觉到他们每人身上缺了点什么,让我想要端出食物、水,或诸如此类的东西,然后赶紧消失,对他们正在谈论的事,一个字也别听见。他们经常先沉默,汲汲然,焦躁不安,然后异常高声地谈话;他们有太多人在同一时间发言,或甚至更糟的,当我的儿子强调安静,开始向他们发表演说,仿佛把他们当作围聚的群众时,他的声音虚伪极了,语气里尽是矫揉造作。我听不下去,那像某种刺耳之物,让我浑身不舒服。我经常不知不觉提着篮子,走在灰尘仆仆的小径上,仿佛要去买面包,或是去拜访一位不缺客人的邻居,指望等我回去时,这些年轻人已散去,或我的儿子已停止发言。他们走后,单独和我在一起时的他,更加从容温雅,像一个水瓶,倒出了陈腐的水。也许,在那时的讲话中,他清涤了过去以来搅乱他心绪的东西,不管那是什么。接着,当夜幕降临时,他再度盛满清澈的泉水,那源自独处、睡觉、或甚至沉默和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