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笼头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6章 雪夜的铜扣

雪粒子在窗缝里呜呜地灌,像无数只呜咽的寒鸦。宋福来蹲在灶前拨弄炭火,铁钳碰到锅底发出“咔嗒“响,惊得梁上的灰簌簌掉落。灶膛里的火苗忽明忽暗,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如沟壑般深刻。王桂芳在里屋给宋四儿擦药,蒲公英水的苦香混着雪气,钻进他的旱烟袋,烟袋锅明明装满了烟丝,却总也点不着,火星子明灭间,他又看见 1978年腊月廿三的雪——比今晚的还大,比今晚的还冷,铺天盖地的雪幕里,老槐树的枝桠上挂满冰凌,像极了刑场上的绞索。

“福来啊,“父亲宋老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带着陈年的沙哑。那时他十九岁,蜷缩在灶台边,看爹握着马笼头砸开冻土。月光透过结满冰花的窗棂,在铁钩子上泛着青芒,像极了屠夫手里的杀猪刀。外乡人王富贵的青布棉袄浸着血,躺在槐树底下,胸口的伤正好能塞进整个笼头钩子,殷红的血迹在雪地上晕染开来,宛如盛开的曼陀罗。

“哐当“一声,铁钳掉在地上,惊飞了灶台下打盹的黑猫。宋福来慌忙捡起,却看见灶灰里埋着半片瓷片——是宋四儿白天掉的,背面刻着“庚午冬月富贵“。瓷片边缘还沾着灶灰,他认得这是王富贵烟袋上的装饰。那年冬天,那外乡人坐在他家炕头,烟袋锅子敲着铜烟袋,说“大兄弟,你这烟袋跟我哥的一模一样“,可转眼就变成了催命符。窗外的风愈发凄厉,卷着雪粒子扑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仿佛无数冤魂在抓挠。

里屋传来宋四儿的梦呓,混着王桂芳的嘟囔:“这孩子手背上的伤,咋越来越像个钩子?“宋福来摸了摸腰间的铜烟袋,烟袋锅上的“福“字被手汗浸得发亮。他知道,这烟袋是爹从王富贵手里抢的,就像那马笼头,就像那半袋高粱米,都是从外乡人身上扒下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爹砸下笼头时,冻土飞溅,沾着血的碎冰碴子溅在他裤脚,至今都洗不掉那股铁锈味。

雪越下越大,窗纸被吹得哗哗响,仿佛要被撕成碎片。宋福来忽然想起爹临终前的泪,滴在他手背上比雪还凉:“福来,爹对不住你,可那年月……“话没说完就咽了气,指甲缝里嵌着的蓝布丝,跟他现在袖口的补丁一模一样——那是娘用王富贵的棉袄改的,说“外乡人的布结实“。那时的煤油灯昏黄如豆,照得娘的影子在墙上扭曲变形,像极了张牙舞爪的恶鬼。

“吱呀“一声,院门被风吹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团灌进来。宋福来披上棉袄往外走,看见个黑影闪过柴垛,棉鞋踩在雪地上的声音轻得像猫。他攥紧烟袋,却听见低低的抽泣——是王秀兰,怀里抱着暖手炉,炉盖缝隙里漏出半片蓝布,正是他爹当年的棉袄布料。月光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射在雪地上,宛如一柄利剑直指他的心脏。

“他叔,“王秀兰的声音比雪还冷,“你还记得 1978年腊月廿三不?“暖手炉在雪光里泛着暗红,像极了当年的血窟窿。宋福来喉结滚动,看见她指尖捏着半枚铜扣,扣面上的“王“字刺得他睁不开眼——那是王富贵马车上的饰物,他曾在爹的工具箱里见过,此刻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幽光。四周的槐树在风中摇晃,树枝相互碰撞,发出咔咔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对峙伴奏。

雪片落在王秀兰鬓角,转瞬成了水珠:“我哥临死前,把铜扣塞在牙床上,就为让我知道,是谁用马笼头砸破了他的头。“她往前半步,暖手炉的热气扑在宋福来脸上,“你爹砸第一下时,他喊'大哥,我就讨口饭吃',砸第二下时,他血沫子喷在笼头钩子上,喊的是'宋老三,你不得好死'。“话音未落,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雪粒,模糊了两人的视线,却让那些血腥的画面在宋福来脑海中更加清晰。

宋福来的腿突然发软,靠在槐树上。树皮硌着后背,像极了当年爹的膝盖。他记得爹砸完后说:“福来,去把高广林喊来,就说有外乡人偷粮。“那时他不懂,为啥偷粮要砸破头,为啥高广林来了只看了眼,就揣走了粮票,为啥娘连夜拆了外乡人棉袄,却在袖口留了块带血的布。老槐树的枝干上还挂着几片去年的枯叶,在风中摇曳,仿佛在诉说着往事。

“张婶……“宋福来想喊她的外号,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她真名。王秀兰从暖手炉里掏出车票,1978年腊月廿三的日期冻得发脆:“我哥买了下午两点的票,想着送完货就回家,可你们让他永远留在了榆树屯。“她又掏出半片蓝布,布纹里的马鬃在雪光里泛着白,“这是你爹棉袄上的,钩子划破袖口时,我哥指甲缝里留的。“雪地里,几串脚印蜿蜒向远方,又被新雪慢慢覆盖,仿佛要将所有秘密都掩埋。

雪地里传来狗吠,远处有手电筒的光晃过——是周瞎子的自行车铃铛响。宋福来忽然看见王秀兰袖口露出的红布条,跟当年娘给爹缝在笼头上的一模一样。他终于明白,为啥周瞎子偏要在第七步挖坑,为啥张婶总盯着他的袖口,为啥宋四儿摸着旧笼头笑时,眼神像极了王富贵的学徒。寒风中,周瞎子的铃铛声若隐若现,仿佛是来自地狱的丧钟。

“他叔,“王秀兰把铜扣和蓝布塞进他手里,“我知道你爹是怕饿死全家,知道高广林是怕丢了官,可我哥不该死在笼头底下。“她转身走进雪夜,暖手炉的光越来越小,像极了 1978年冬天,爹手里那盏没油的马灯。宋福来望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四周的雪愈发密集,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冰冷的雪夜里,承受着良心的拷问。

宋福来靠着槐树滑坐在地,雪水浸透了棉裤。他摸着铜扣上的“王“字,忽然想起爹临终前塞给他的牙——那是从王富贵嘴里敲下来的,一直藏在烟袋里。雪片落在新埋的土堆上,柳木笼头的绳头被风吹得摆来摆去,乾隆通宝相互碰撞,发出“叮当“声,像极了周瞎子的罐头盖铃铛,像极了马笼头砸在冻土上的声响。老槐树在风中发出低沉的呜咽,仿佛在为这场悲剧哀悼。

这一晚,宋福来在雪地里坐了半宿。他想起娘把王富贵的棉袄改成棉裤,想起高广林把铜马镫垫在儿子床底,想起周瞎子用算卦换银元,想起王秀兰十年如一日的接生婆身份。雪停时,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槐树上,跟树影重叠,像极了一个人攥着马笼头的姿势——那是他十九岁那年,爹教他赶车时的姿势,也是宋四儿白天在地上画的姿势。晨光熹微,远处的村庄笼罩在薄雾中,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那些尘封的秘密,终于要在这个雪夜之后,大白于天下。

天亮前,宋福来摸进西厢房,撬开了爹当年的木箱。里面除了半本发霉的账册,还有个牛皮纸袋,装着带血的马鬃、半截缰绳,以及一张发黄的纸,上面是爹的字迹:“庚午冬月,外乡人王富贵借宿,见我藏高粱,欲报公社。广林说'毙了一了百了',我用马笼头砸之,埋于槐树第七步。福来年幼,勿让知晓。“纸页在晨风中抖动,宋福来听见里屋传来宋四儿的哭声。他摸着腰间的铜烟袋,忽然觉得这玩意儿不再是爹的遗物,而是个滚烫的烙铁,烙在他心口,烙出个跟宋四儿手背上一样的钩子形伤疤。雪地上,王秀兰的脚印通向屯口,脚印旁边,留着半片蓝布和一枚铜扣,在晨光里闪着微光,像极了 1978年冬天,王富贵没闭上的眼,凝视着这个终于要迎来真相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