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谁都想趁心病
做事随心所欲,至少不压抑内心的渴求,谓之趁心病。天底下的女儿都想摆脱父母约束,从而获得必要的自由。可对凤儿来说,那样的自由何其奢侈。凤儿是个懂事的女孩儿,她只能暗自羡慕别人,自己永远无法成为咬开茧子自由飞翔的蝴蝶。
李达带着卫署的几个官员去了旧城,据说随后还要巡视各个寨堡关隘,转一圈须得十天半月。是为了丢失茶马金牌的事吗?不知他亲自出马能否挽回局面。由于家里不许谈论衙门事务,除了凤儿从囊子口中得知的那点消息,谁也不清楚那足以使老二“掉脑袋”的事究竟是什么。凤儿虽然不喜欢二哥的装腔作势,但也不希望他出什么事儿,弄不好还会累及父亲,玷污了父亲的一世清名。
有一天,卫署成大人打发家人扛来一只稀罕猎物。来人转达成大人的话说,他听说老二廷美之妻有孕在身,便远赴北山林间射杀一只罕见的“拉哇”,让孕妇补补身子。
那只猎物实际上是一只香獐,一送到家里,整个都督府便弥漫着奇异而浓烈的香味。
成大人名为成来,当地番族,身任指挥同知,也是洮州卫署的二把手。他性情豁达,为人随和,平时喜好打猎,但凡有所收获,必割取一半送与都督府分享。这次送来的雄性香獐不仅肉质鲜美,而且它的香囊已经成熟,长成一个拳头大的麝香,那更是难得一见的无价之宝。成大人说,等廷美的孩子出生剪断脐带,就用棉花包一粒菜籽大小的麝香贴于孩子脐部,那孩子便肠热胃暖,喝凉水吃生肉也不会拉肚子。
据说麝香的形成是十分不易的。雄性香獐为了获得交配机会,脐部便分泌出特殊香气,以此来吸引雌性獐子。可香獐并非群居动物,平时各有觅食和栖居之地,一年半载难得碰头。在一时难以遇到雌性獐子的情况下,它的脐部瘙痒难受,便伏卧于蚁穴之上,让蚂蚁等各类昆虫钻入香囊,以它们的蠕动咬啮来获取快感。之后它关闭香囊,将钻入其中的小昆虫全部融解吸收。如此反复无数次,香囊越来越大越来越成熟,最后就形成了药用价值极高的麝香。麝香之所以弥足珍贵,还由于香獐孤独而机警的生活习性,白天它总是藏匿于高山之巅,只在夜间下山觅食饮水,即使经验丰富的猎人也难得找见。若是偶尔碰到,必须沉着冷静一箭毙命,否则它在逃命途中会将香囊自行毁掉,不给人留下那珍稀之物。
那份礼物让母亲喜出望外。父亲不在家,她便指挥家人将其剥皮剔肉,同时小心取下香囊。她首先想到的不是大约年底才出生的孙子,而是业已成人的两个女儿。不知她从哪儿得来一个秘方,将麝香配以人参等几样名贵药材,经过秘密炮制,团成两粒豌豆似的药丸,凤儿远儿每人一粒。母亲用新棉花将其仔细包裹起来,命她们各自敷于肚脐。母亲说,那种药丸不仅可以保养肠胃,而且让那极具穿透力的香味渗入肌肤,转化为一种天然体香,敷用一次便可持续终生。
听说具有如此功效,远儿如获至宝,依照母亲的吩咐将棉花团儿压在肚脐,用丝带牢牢缠了。那神奇的香味便跟随她四处飘荡,让人确信即便她迷失于万人丛中,循着气味便会毫不费力地找到。远儿着了魔似的跑进跑出,兴奋的脸儿沁着一层细细的汗珠,乃至目光迷离娇喘咻咻,仿佛那暧昧的气息也撩拨着她,使她尚且懵懂的春心突然间骚动起来。
凤儿却红着脸不肯要。母亲先是循循善诱,后来板着脸强行命令,她才烫手一般衬着袖口接住。只是她并没有像远儿那样立刻尝试,而是回到自己房间,悄悄将其塞入地板缝里了。
这天,太阳照到凤鸣苑屋脊的时候,远儿一身男儿装束出了闺房。她腰束黑色锦带,手持两把雕花宝剑,在花园边蹬腿踢脚,出剑使招。她假设面前是个三头六臂的魔怪,自信武艺在身,敢于藐视强大对手,即将用学到的百变剑法置其于死地。可惜她功力不济,没玩几个回合,一把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远儿一脚将那剑踢开,气呼呼地朝着凤儿的窗口叫道:“三姐赶快起来,陪我到西门练剑去!”
凤儿用被头掩住嘴唔唔回道:“死丫头嚷什么,搅了人家好梦!”
其实凤儿只是不想起来。起那么早干嘛?还不是日复一日的单调日子。
与千金小姐的闺房相比,凤儿的房间缺少脂粉气息,多了几分书卷墨香。梳妆台上的马莲花早已败谢,代之以一丛采自山野的鹦哥花,蓝幽幽暗香浮动。琴台上苫着紫色丝绒,上面也刺绣着一只金凤,侧身回眸,仪态端庄。那是一台七弦瑶琴,三尺来长,乌木制成,由父亲从南海卫带来,陪过了凤儿的大姐二姐,由于妹妹远儿不喜欢它,如今为凤儿专用,看书绣花困倦时便抚琴低吟,悠悠乐声不时在凤鸣苑飘荡。正墙上是一幅河畔春柳图,线条流畅色彩淡雅,两旁是“春来不择地,水到渠自成”的条幅,字迹清秀洒脱。靠窗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上,井然摆放着一摞摞诗书法帖及砚台笔架,中间摊开着一方宣纸,边角用铜镇纸压了,只是上面未落一字。
远儿过去咚咚咚捶了几下窗户:“乖乖,你要睡扁脑袋呀?小心我练好拳脚回来揍你!”说着便噔噔噔地独自去了,一路飘散着麝香丸的浓烈气味。
只要父亲不在,这四丫头几乎就不受管束,母亲虽然生气却拿她没有办法。她去练剑之处乃是西门瓮城,那儿驻扎着值守怀远门的一个军营。军营里有个擅长剑术的回回青年,每天清晨在营房前舞剑自娱,其剑道精湛,动作行云流水,常常引得路人驻足观赏。远儿自小痴迷武术,由于父母不赞成女儿家舞枪弄棒,她始终没有一试身手的机会。父亲去了旧城之后,她即刻跑去拜师学艺。回回剑客碍于远儿身份,开始不肯收她为徒,在她的软磨硬泡下才勉强答应了。如今她刚刚上手,兴味正浓,便几次三番鼓动凤儿也去,说练剑既可健体,又能在危难关头防身自卫,对女儿家再合适不过。只是凤儿一次也没去过,她觉得女儿家腰里挂着冷冰冰的铁器,那会是何等的不伦不类。
从兔儿山下的牧场回来后,凤儿就觉得无所事事,日子也变得格外漫长了。她想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以打发一个个接踵而来的空白日子。十六岁意味着成人了,怎能再闲居闺阁,每天只是读书写字,绣花抚琴呢。可是身为女子,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突然间她想到了在卫学供职的外爷,于是急忙起床,草草梳洗之后,径自来到父母居住的中院。
那里是一座高大屋宇,正中是家人经常聚集的大厅,左侧是父亲的书房,右侧为父母起居室。整座房屋雕梁画栋,棕色门窗繁复典雅。院子左右是略矮的两个厢房,南边则是女仆们的房间,基本形成四合院格局,在都督府内自成一体。主屋石阶之下,两侧分别排列着数口巨大的水缸,里面荷叶如盖,粉嫩的莲花或已绽放,或有花蕾挺立,显得清静雅致又不乏生机。在那盈盈碧水之中还游动着一些金红的鱼儿,那些小生灵时而跃出水面,荷叶之间发出轻微的喧哗。
进得父母屋间,正中供桌上是一尊三尺高的紫檀木关公雕像,两侧分别写着:丹心亘古振纲纪,赤面至今昭日月。母亲已更换过桌上净水,然后引燃三炷香,两手合十举于额头,口里念念有词。在内地汉人心目中,那誓死效忠明主的红脸关公乃是忠义的化身,因而母亲的敬拜无疑代表着父亲的信仰。
待母亲回转身来,凤儿抱住她的胳膊说:“妈,求您一件事,您答应不答应啊?”
母亲瞥了女儿一眼:“大清早的,让妈答应什么呀?”
母亲帮女儿理了理额前的乱发,盯着她的脸端详良久。这个看一眼便让人心爱怜的美人儿真是自己的女儿吗?突然之间她似乎有种陌生感,觉得这个女儿与她的距离竟是十分遥远了,心底无端生出些自卑来。无论如何,在这个女儿身上找不到半点出身名门的娇纵,也没有丝毫大家闺秀的任性,她仿佛是一朵刚刚绽放的花蕾,不曾沾染一丝世俗的尘埃。她轻轻拍了一下女儿的脸蛋说:“只要我家凤儿说得出口,要妈割身上的肉,妈也舍得!”
“我已经长大了,妈,”凤儿倚着母亲道,“不能再什么事也不做,成天呆在屋里吧?”
“前两天你说自己还小呢,怎么突然又长大了?地里的青稞也没长得这么快呢!”接着母亲又疑惑地盯着她,“是不是想说你和金家那小子的事儿?”
凤儿心里一惊,她与囊子见面的事母亲怎么会知道?她红着脸摇了摇头。
“你想瞒过我们,可字条儿就在你桌上呢!”母亲生气地说,“你爸说了,金家那小子是个不成材的歪脖子树,就连他自己的父亲也拿他没办法,后来就放手不管了。以后再偷偷摸摸与他来往,你丫头别想再进这个家门!”
“我不是说那个……”凤儿低了头道。
“那你说说,想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呀?”
“让我去卫学,在外爷手下做个教书先生吧!”凤儿说。外爷是城里颇有名望的私塾先生,卫学开办后就成为学官,任用一个教书先生的权力应该是有的。何况她也不会索取任何报酬。她用祈求的目光盯着母亲,语气迫切地说,“我会帮孩子们认字儿,教他们唱歌跳舞!”
她的话让母亲更为吃惊。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而且是都督府里的千金,岂可如此异想天开,失了规矩?
母亲冷冷地道:“哪有女儿家做教书先生的。卫学里都是男孩子,大一点的差不多和你一样年纪,你趁什么心病啊?”
凤儿想,既然做不了教书先生,那就退而求其次,膳夫、勤杂的活儿该是做得的吧。就说:“那就让我去做杂役吧,生火做饭、扫地抹桌的活也得有人干呀!”
母亲心里不快,也不想与她纠缠,就说:“好啦,妈不和你磨嘴皮子。你想上天还是入地,等你爸回来向他去说吧!”
凤儿的情绪一下落入低谷。向父亲说?父亲更会嗤笑她的。外面的世界广大而新奇,自己只能被关在都督府院内,仰头望白云漂浮,低头看日影移动。她想找些事做,可实际上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自己也心中无数。男儿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事,去赶考求取功名,去谋得一技之长,哪怕去从军戍边,条条大道摆在面前任由选择,可作为女儿只是被动地等待而已,而且等待的结果也是千篇一律:嫁到婆家去相夫教子,努力做个贤妻良母。这是圣贤书里规定了的,父母家人孜孜教诲的,千百年来没有人可以改变。
神情矜持起来的母亲突然撮起鼻子,在凤儿身上嗅了嗅,不高兴地问:“怎么,你是不是将那药丸扔掉了?远儿的大老远我都闻得见呢!”
凤儿急忙搪塞道:“是我缠得太紧了吧……”
母亲也不好追究,于是在镜前整整头饰,一边说道:“我正准备去找你呢,你来倒好,免得我跑路。”
母亲说要带她和远儿去外爷家:“你爸知道你和远儿在家闲着无事,让我常带你俩去看看外爷,让他再给你俩讲讲三国隋唐杨家将。”
那些征战杀伐的故事她是听得耳朵起了茧子的,但去外爷家,她又求之不得。外爷一直宠着她,向他说说自己的打算,说不定还会得到首肯呢。
让冯妈去西门叫远儿,老半天才回来说远儿不在,就连那回回剑客也不知去向。
冯妈还加盐调醋地说:“那丫头可啥事都做得出。今儿说不定……已经跟了那年轻回回私奔了呢!”
母亲瞪冯妈一眼:“有吃饭的嘴就有想事的心,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说话呢?她成天跑东跑西,你呆在屋里干嘛?真是牛没力了胡扯哩,人没理了胡说哩!”
但母亲还是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一个学着一个,都会趁心病了!”
一个学着一个,什么意思呢?凤儿以为母亲又在说她,后来才知道指的是四哥。
原来老四多日不归,竟是与一个名叫香香的民家女子好上了。香香姑娘长得俊俏,腮边两个酒窝儿盛着盈盈笑意,是个人见人爱的开心女子。为此,老四一连几日住在人家阁楼上,让那小姑娘为他斟酒唱歌。香香家在南街,父母打理着一间父辈留下来的酿酒作坊,专用青稞酿造一种浑浊而性烈的烧缸酒,身为独女的香香在楼下当垆卖酒。老四常约朋友去那儿喝酒,一来二去就与那女子投了缘法。母亲警告过老四,说那样不但失了自己身份,而且一旦被那女子缠上,就是想甩也甩不掉了。只是老四不听,说他是真心喜欢人家,绝不做那始乱终弃的没名堂之事。
这是凤儿后来听说的。她敬佩四哥的勇气,也希望那香香姑娘真能成为她的小嫂嫂。男婚女嫁何必非要门当户对?相互喜欢敬爱,值得托靠终生,一辈子不离不弃相伴到老,生活简朴一点乃至艰辛一点又算得了什么?
又派几个男仆去找,同样没有将人带回,只是说有人看见远儿和那回回剑客一道骑马出了南门。
冯妈便获得了反驳的理由:“我没说错吧,太太?别老把自家女儿看做一朵花!”
那冯妈的嘴唇周边有四个痣,上下各二,只是生得不对称,上嘴唇两个偏左,下嘴唇的偏右,这使得她本来还算周正的脸失去平衡,嘴巴似乎总歪在一边,用以表达她的偏见和不满。
母亲恼怒道:“让远儿一个人出门,你就没有责任?冻水磨一样一拨一转,不拨就不转!我看你老癫盹了,嘴里一直不干不净的!”
冯妈转身离开时仍不忘唠叨几句:“我是黄瓜打驴,半截子已经去了的人,看样子这都督大人家的福已经享够了!”
南门外有条能打转双轮磨的河,河畔长满了茂密的柳树和高大的白杨。过了河就是满山田地,他俩去那儿干嘛呢?
“别担心,妈。”凤儿宽慰母亲道,“远儿性子烈,谁也欺负不了她。”
母亲还是决定亲自去找。她叫来一辆敞篷马车,让凤儿陪着,去西门、南门外仔细搜寻。
南门外阳光灿烂,树木葱郁。透过树木间隙,看见河对面是层层的青稞地,塄坎上的耀天红正在盛开,一簇簇一片片,火焰一样燃烧蔓延。那热烈的色彩似乎烧灼了凤儿的眼睛,也灼疼了她的心儿。远儿真与那个回回剑客一道去了吗?此刻,他们一起做着什么样的游戏呢?恍惚之间,她似乎看见远儿与那英俊男子在花簇之间追逐嬉戏,听到了他们无所顾忌的欢笑。她想,自己什么时候能碰到可以信赖的男人,带她去河边、去树林、去田野里放声地说笑,尽兴地奔跑呢?
母女二人接着去了东门校场,仍是不见远儿与那回回剑客的踪影。凤儿看着咬了嘴唇一言不发的母亲,再也找不到一句替妹妹辩解的话来。
无功而返时,母女二人遭遇了突如其来的雷雨。进东门时觉得天空暗下来,马车紧跑慢跑,半道上就狂风四起雷声大作,哗哗的暴雨倾泻下来。拇指大的雨点在路面上激出无数水泡,家家屋檐一时成了雨水的瀑布。在无篷的马车上母女俩相拥在一起,很快就被淋透了。
回到都督府时,没想到远儿早已回来,手里擎一朵白色的野牡丹,正与大嫂一起站在门口等着她们呢。见到完好无损的远儿,两人提悬着的心才算落到肚里。
“还知道回来呀?让人听见,掩住半边嘴也将你丫头说个狗屎不如!”母亲捋一把头上的雨水,瞪着远儿道,“我是管不了你了,你爸回来会让你落一层皮的!”
远儿摇摆着手中虽然好看却发出恶臭的野牡丹,笑嘻嘻地说:“妈您生这么大的气干嘛。前车碾开路后车不沾泥,爸处处护着三姐,我也不是后娘带来的对吧?”
远儿又炫耀似的对凤儿说:“我们去南门河捉鱼儿。我的光当,那么多鱼!我们抓了七八条,在林子里生火烤着吃。那个香呀,乖乖,想起来还流口水呢。三姐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有那个口福!”
看着远儿兴奋的脸蛋,凤儿敏感的心又被刺痛了。她知道让妹妹得意的不仅是那烤鱼的味道。
母亲竖眉立目训斥道:“不上串儿的东西!你还挣了功劳回来了?你三姐是和你一样轻佻放肆的人吗?跟上好人学好义,跟上祀公子跳假神,今儿我告诉你,以后再敢跟了不三不四的人去趁心病,小心打断你的腿子!”
远儿见母亲真的生气了,就吐了吐舌头,转身回屋去了。
大嫂用手帕揩着凤儿头上的雨水,心疼地说:“这老天爷,猛扎扎就来一场雨,看把我家凤儿淋成啥样儿了!”
母亲心里不快,对大嫂道:“当妈的也浑身湿透了,就没看见?在你眼里,连个长幼都不分了!”
大嫂冷不防挨了一句,难为情地看着婆婆:“妈您先冲个澡吧。我去给您烧碗姜汤,别着凉了。”
“算啦算啦,”母亲缓了口气道,“说说而已,你也别当真。有你疼着她,当妈的还省不少心呢。我会叫别人帮忙的,你就照顾好你的小姑子吧。”
大嫂史氏乃西宁都督佥事史昭的女儿。那史昭早年与父亲同在南海卫任职,两家儿女虽然算不上指腹为婚,也是在大哥大嫂青梅竹马的时候就有了婚约的。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被迎娶到洮州以后自是夫妻敬爱,孝敬公婆,对小叔子、小姑子呵护有加,成了一个又能干又贤惠的媳妇儿。数年前她父亲由南海卫守备升任西宁卫都督佥事,举家迁往西宁,虽然距离洮州不是太远,但其间山水阻隔,苍茫草地皆是番族牧场,她与父母仍是难得一见。幸好城西端阳沟有她的舅舅家,舅舅舅母乃是自应天府迁来落户的,大嫂便将其视为自己的娘家,逢年过节往来走动,将舅舅舅母看做自己的父母。舅舅一家在端阳沟务农为生,大嫂于是也自认农家出身,几乎淡忘了官宦家庭的身世,肯吃苦,人又贤良,对弟妹们更是关照得无微不至,完全可以担当起长嫂比母的重任了。
凤儿在大嫂屋里换上干爽衣服,一碗热辣辣的姜汤喝下去,驱散了一身寒气。其时,大嫂已用艾草熬制的汤药调好了洗澡水,热气腾腾地注满雕花澡盆,然后拉严了屏风,让凤儿舒舒服服泡个热水澡。
凤儿平日总喜欢自己照顾自己,洗澡时有别人在场就很不自在。她磨蹭着一件件脱去外衣,露出了嫩耦般的胳膊腿儿。她希望大嫂知趣地离开,可大嫂坚持陪她,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剩下最后一件内衣的时候,她看看大嫂,脸儿无端红起来,两只手也不知所措了——她的胸脯愣愣撑起着,使那轻柔的丝绸内衣失去了作用。
大嫂抿了嘴笑着,要帮她解下背后的丝带。可她的手尚未触及,凤儿就本能地避躲着,使她无从下手。
“好啦,”大嫂装作生气地说,“大嫂的手都碰不得,将来还有哪个男人敢碰呀?”
于是,少女的肌肤便暴露无遗了。虽然她的双手仍虚掩在胸前,可浑身皎洁温润,如同白玉雕出来的人儿,找不到半点儿瑕疵。大嫂也才明白,这个小姑子为何总要用宽大的衣裙将自己遮掩起来。她想,这小美人儿若是生在内地,长在江南水乡,穿上华美衣裙,佩上贵重首饰,衣袂飘拂,笑意盈盈,该是何等地摄人心魄哦!
大嫂又留意看看她的肚脐眼儿,装作惊讶地问道:“妈给你的麝香丸呢?不小心跑丢啦?”
凤儿又急忙掩住肚脐,红着脸不作回答。
大嫂便笑道:“大嫂知道,我家凤儿可不喜欢那样呢。”
当凤儿急忙沉入水中时,大嫂在她腮边亲了一下,才微笑着出去了。
凤儿轻轻在胳膊上撩着水。不知何时,少女的骨感已不复存在,代之以圆润和丰腴,如芙蓉含苞荷蕊初绽。她的手儿无意中碰触到自己的前胸,便激起一阵莫名的颤栗。“酥胸绵绵,诱少年之春心……”她想起了囊子吟诵的诗句。她眼前突然映现出囊子抑郁的眼神,还有那被阳光照亮的粗粝脸膛。可是父母不喜欢他,仅仅见了那么一次面就被他们察觉,且被警告不许再有来往。该是有个可以托靠终身的人了,元宵节那神秘的卦师如此告诫过,父母也如此期待着。可那个人儿究在何处?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
凤儿的心头,烦恼也如那盆中之水满溢而出。而阶前那几口大水缸又浮现于眼前,金红的鱼儿在水里不紧不慢游弋着。是的,她就是那可怜的鱼儿,虽然安适自在,却只有那片小小的天地,终日打着转儿,永远无法企及水缸之外的广大世界。她幻想着哪天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原本并非什么都督府里的三小姐,而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农家女子,然后无所顾忌地上街,或者去逛庙会,在茫茫人海里与自己中意的人儿意外邂逅。
晚上,凤儿仍是一丝睡意也没有。偶尔似有笛声从遥远的山头飘来,呜呜咽咽,时断时续。囊子,那个拾狼粪的,是不是坐在黑黢黢的烽墩之下,在山风里吹奏着他的笛子呢?她侧耳去听,又什么也听不到,只有夜风掠过树梢的喧哗。
三更之后,窗外又响起了沙沙雨声,接着便是檐水滴在屋后阔叶牛蒡和马蹄大黄叶片上的乒乓声。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于是又点起蜡烛,随手翻开外爷送她的一本《易安词》。赫然映入眼帘的,竟是几行怅然若失的句子:
一枝折得,
天上人间,
没个人堪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