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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青花瓷

美院青年教工楼的201房间住有三个女孩,小青、宓和我。

本来三个女孩的关系最是微妙,总是会出现反复的倾斜,之后才有一个相对的平衡,但宓显然没有心思和我们玩这种游戏。她比我们早两年分到美院,在院团委工作。宓独来独往,凡事莞尔一笑,宓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细细弯弯的像初一的月亮,非常可爱。宓行走的样子也很特别,急急碎碎的,似乎是在恋人面前撒娇。尤其是和院里的陈书记和李处长说话时,宓的头略略地侧着,线条姣好的唇些微地向上翘起,那种倾听的姿态,很有些韩国或日本女孩的气质。

因了这气质,最初我是喜欢宓的,但宓不很喜欢我们,这我知道,尽管宓对我们的态度也很温柔,但那几乎是习惯性的。宓把和我们的交往简约到不能再简约的程度:宓扫地时只扫她床前和书桌下的一块,并且从不和我们一起逛街、聊天或论人是非,女孩的友情总是从分享各自的秘密开始。在有月亮的夜晚,或艳艳阳光的午后,我和小青都喜欢细说从前,但宓大都缄口不言。

小青不高兴了:“把架子端得那么足干什么呢?”

“或许不是有意的呢,只是职业使然。我们是一般百姓,当然喋喋不休,可宓是谁?她是组织上的人,守口如瓶是基本的素质。”我半是认真半是戏谑道。

“可组织上的人就要用别人的开水吃药吗?”

这正是宓的神秘之处。宓面若桃花,气色很好,但她一天要吃三次药,成把成把地吞那五颜六色的小丸子。但宓从不告诉我们她得了什么病,宓几乎是不去开水房的,她总是面不改色地用我的或是小青的暖壶里的开水吃药或者泡脚。最让小青和我惊讶的是,宓能够在我们的眼皮底下,独自优雅无比地享用完她的一盘草莓,甚至连客气一句的意思都没有,尽管在此之前,她还眼睛弯弯地吃了小青的芝麻松糕。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哪?小青常常拖音袅娜地用戏腔问我道。

但宓也有判若两人的时候。

那是宓男友来我们宿舍的时候。宓的男友叫陈安,在清华读研究生,每当“五一”或国庆校园放长假,陈安就会坐上一夜的火车到南方来看宓。这时的宓,真是四月桃花笑春风,热情洋溢得让我们生分,所有陈安带来的北方小吃,宓都大方地扔到公用桌上,不停地对我们说:“吃吧!吃吧!”我和小青一开始做出视而不见的样子,但到底备不住宓的殷勤,我们都心太软,看不得宓在男友面前尴尬,况且那种金黄色嵌有红枣的小窝窝头也太诱人了;宓挽起袖子,扎着花头巾哼着歌把宿舍收拾得清爽无比,只要我和小青有一点纸屑或零食渣子掉在地上,宓就会马上起身弯腰捡起;宓去开水房了,挽着陈安的手,而且总捎着我和小青的暖壶。但在陈安面前,宓是不吃药的,只要陈安一来,那些摆在宓小方桌上的瓶瓶罐罐就不见了。宓的妩媚缠绵,宓的宜室宜家的贤良,在我和小青看来,夸张得就像京剧里女旦的水袖,一招一式,纯粹是表演的意味,但陈安却看不出来,他依然书卷气十足地兀自沉迷着。让我和小青可气的是,不管我们是否愿意,事实上,我们都成了宓戏里的道具。

男人真好骗。我说。

不,小青反驳道,是宓太厉害,她实在是长袖善舞。我现在才明白,她为什么能够从王玲手上把陈安给抢过来。

陈安原来是王玲的男友,美院许多人都知道。王玲只是在暑假时带宓去了一趟北京,之后不久,江山就易主了,让美院师生匪夷所思。要论王玲的姿色,也算端庄秀丽,尤其是一口流利的伦敦口音的英语,在外语系,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可却栽在了宓的手上。

宓有什么呢?不就是几分如戏的狐媚吗?看着英俊儒雅的陈安诗书闲拈伴宓坐的依恋样子,我意绪难平。

几分狐媚,也就够了。小青恨恨地说。中国的读书人,说到底都是蒲松龄笔下后花园的书生,有几个没有九尾狐情结?

春风得意的宓肯定不知道,我和小青已经恨上她了,否则的话,她不会来招惹小青。导火线是马列教研室的一个叫李思政的助教,他是小青的同乡,正在追求小青,小青是不愿的,也不甘,这主要是因为李思政的形象。在陈安的光辉参照下,李思政的长相近乎猥琐了,而小青虽不至于倾国倾城,但正当青春,如花似玉,怎么说,他李思政是不配,可小青面软,总不能断然地拒绝,表面上仍然客气地维系一种待同乡的基本礼貌。所以,李思政便时不时地来201坐坐,来多了,宓便有些不高兴。有一次,李思政一走,宓就有意无意地说:“交男友呢,就像品茶,最讲究的是宁缺毋滥。”

别说小青,我都火了,这也太伤人了。小青咬着玉齿道:得治治她。本来潜意识里我们就嫉妒,嫉妒她有一个既英俊又前程远大的男友,哪还受得了她半点的轻狂。

是她来惹我们,怨不得我们无情。我对小青说。

报复的第一步是打探出宓究竟得了什么病,这不难,我们拿出一两粒宓的药丸给小青的哥哥一看就知道了(小青的哥哥在二附院工作),宓得的是肺结核,俗称“美人痨”,难怪宓常常面带桃花,难怪宓常常有轻微的隐忍不住的咳嗽。

给陈安的信就这样开始了。我们是手执桃木宝剑的道士,我们要让受蛊的书生看清狐狸的尾巴。信由我执笔,用的是纯文学的表达方式,倾诉语气略有些单恋者的凄婉哀怨,言及宓,走的是曲笔,读书人,最擅长的是领会言下之意。署名是小青,一个美丽女孩的暗恋,我们算定了他朝秦暮楚的陈安不能抵御。

一封又一封,我们从三月写到了五月,我们看着宓失魂落魄,我们看着宓花容失色,我们暗夜里听着宓辗转难眠。我的内心已有了不忍,小青想必和我一样,但我们都没有说出来。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等着陈安的俯首称臣,不然,何以雪耻?

江南暮春季节,陈安的信来了。陈安在信里对小青说:五月的校园,花都开了,袭人的柳絮,让人想念起江南的女子。信被小青随意丢在了桌上,接下来该是宓收拾残局的时候。

宓失踪了,我们猜她应该是去北京了。一个月之后,头发花白的宓的父亲来了,替宓请假,说宓病了,需要在家休养。

以后的很长时间,宿舍里就剩下我和小青,一时我们兴味索然。小青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个叫宝宝的女孩,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她的隔壁住着另一个女孩,是宝宝的同学,叫贝贝。贝贝很高很爱打架,她一生气,就会揪别人的头发,女孩子都怕她。贝贝把她们好看的缎带、玻璃珠子和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都抢过来,藏到她床底下的饼干盒里。而宝宝呢,很讨厌贝贝的横行霸道,可心里也非常喜欢那些小东西,于是宝宝就想方设法去偷。事后,妈妈知道了,用直尺把宝宝的小手打得红红的,妈妈生气地说:贝贝抢人东西不对,而宝宝你去偷,更让妈妈羞愧。

生命不容人忏悔。有些东西就似青花瓷,看似坚强,其实极其脆弱,只要轻轻一摔,它就訇然破碎;一旦破碎,它再也不能完整如昔,比如宓,比如爱情,比如年轻女孩优美、高洁的人格。

可人生中,到底有多少珍贵的东西,就这样在年轻时不经意间破碎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