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文学:从《史记》到陶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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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宫廷赋

虽然《汉志》诗赋略中将枚乘和司马相如的赋归于屈赋,但若将屈赋视为辞系文学的话,其实这两位作者的其他作品又都不符合辞系文学的标准。枚乘和司马相如之后,前汉末年的扬雄,后汉的班固、张衡等人的赋作构成了汉赋的主流,主题大多为宫廷、都邑、田猎及其他歌颂盛世的内容。不过,我们仍可以从中追寻到辞系文学发展的足迹。

汉初文景时期有贾谊与严忌等,他们的作品形式属于辞系,这一点前文已有论述。辞系作品开始带上了汉赋色彩,则始于枚乘(?—前141年)。枚乘曾侍从吴王,在察觉到吴王叛变之意后,劝谏不成,辞官离去。景帝曾召他回朝,后来又成为梁孝王的座上宾。梁孝王好文,且爱惜文人,身边汇集邹阳、严忌、司马相如等人,一时成为文坛渊丛。枚乘的作品现存的有《七发》《柳赋》《梁王菟园赋》等。《七发》应该就是枚乘在吴王身边做官时所作。

《七发》奠定了“七”这种赋的形式,此一形式即从作品的篇章构成而来。《文选》收录了以《七发》(八首)为代表的七体赋,尚有魏曹植的《七启》(八首)、晋张协的《七命》(八首),每一篇都包含了八首赋。这也许与七体的诵咏方式有关。《七发》先讲,楚太子患病,吴客前去探望,认为太子病因在于安逸日久,导致精神虚脱,应该改变奢侈怠惰的生活方式。此病无需施以药石,凭要言妙道勉励其精神足矣,遂加以华美的诗赋之言。看起来这应该与古代咒诵文学一脉相承。

首先,吴客讲了一个桐树琴的故事。这棵桐树乃高达百尺的灵木,下临百丈深涧,为闪电霹雳所撼,晨暮时分有幽禽栖于树上啼叫。伯牙曾弹奏此琴,歌唱麦秀。有感于这伤感的乐声,飞鸟敛翅不去,走兽垂耳不行。吴客询问太子是否愿意倾听,可太子依旧颓废不振。

然后,吴客又提到了美食、驯服骏马之畅快、登高台设酒宴赏天下之靡丽等话题,都没能引起太子的兴趣。后来,当吴客提及驾骐骥、执强弓、逐巨兽的田猎之乐时,太子眉宇间露出几分喜色。见此,吴客继续述及执白刃与猛兽搏斗的勇猛战姿,太子也变得兴致勃勃。于是,吴客向太子讲述八月望日广陵曲江观涛的情形,描绘了足以撼天动地的浩大水势。

怳兮忽兮 聊兮慄兮 混汩汩兮 忽兮慌兮 俶兮傥兮 浩瀇瀁兮 慌旷旷兮 秉意乎南山 通望乎东海 虹洞(连绵之貌)兮苍天 极虑乎崖涘 流揽无穷 归神日母(太阳)

原文中这样的描绘多达数十句。这里只截取了最容易排印出来的一小部分,仍是艰涩难懂之处多多。太子听罢这运用了大量象声词的描写,沉醉于美妙的旋律,并追问这涛声从何而来。吴客遂又通过数十句话,描述了混混沌沌、形似万马奔腾、声似雷鼓轰鸣的潮骚的神秘景象。然而,太子此时仍不肯起身。最后,当吴客提到方术要道时,太子终于焕乎而起,听到圣人辩士之言,病症全消。

此处对这部作品结构的赘述,是为了具体考察一下“七体”的本质。对太子诵读赋文以治愈疾病,暗示了赋这种文学起源于具有言灵效果的咒诵文学。无论是祝贺乔迁之喜,还是歌颂国家富强,赋原本就是一种利用言灵特性的文学形式。古时候常以诵咒方式祈福驱祸,赋文学便是由这一过程中诵唱的祝歌、祷歌演变而来,随之即成为咏物赋。《楚辞·九章》中收录有《橘颂》这样橘子的祝歌,正是因为《九章》本就属于向神明祷告的咒诵文学。日本《万叶集》中的“咏物”“寄物陈思”一类诗作很多,同样也是起源于对当下事物的咒诵文学。

《七发》之类的咒诵赋最初起源于沿门行乞者传唱的朴素祝福语,后来逐渐宫廷化,形成了这种形式。《七发》中包含八首赋,这种结构也是因为与祝颂方式有关。众所周知,《万叶集》(卷十六)收录的《乞食者咏二首》是鹿与蟹的歌,起源于扮作鹿与蟹边唱边跳的艺能,两首歌均长达五十句左右。另外,直讫平安末期的大尝会中演唱的田歌,整篇舞乐歌长度为六或七节,也拥有古老的历史。由此看来,《七发》很可能也同样起源于某种艺能。

《九歌》中的“九”表示其起源于祭祀歌谣。同理,《七发》中的“七”这个字,可能也是古代祝歌的类名。《文选》收录曹植《七启》(八首),序中说道:“昔枚乘作七发,傅毅作七激,张衡作七辩,崔骃作七依,辞各美丽。余有慕之焉,遂作七启,并命王粲作焉。”王粲所作的应该就是《七释》(《艺文类聚》卷五十七),其片段保留于诸多书中。《文选》还收录了张协的《七命》(八首)。王粲与曹植的作品,脱离了世俗之气,提倡“耽虚好静”(《七启》)、“违世遁俗”(《七释》)之道,已经完全摆脱了《七发》之类咒诵文学的原质。

《楚辞章句》中收录了东方朔的《七谏》。虽然目前对于作者仍有争议,但无疑成文时间非常早。全文采用了《楚辞》的形式,有“初放”以下七篇,文末再以“乱”辞收尾。作者作《七谏》,追悯屈原的孤忠,陈述天子有争臣七人之义,文章或是沿用了古代镇魂曲的形式。总之,在此可以肯定的是,“七体”文学是由古代咒诵文学衍生出来的。

贾谊与邹阳、枚乘之徒开始了汉代赋作。贾谊的《旱云赋》(《古文苑》)是一篇求雨赋,赋中有“憭兮慄兮 以郁怫兮 念思白云 肠如结兮”,保留了古代咒诵之意。侍于梁孝王的邹阳作《酒赋》(《西京杂记》)赞颂酒德,文末以“乐只之深 不吴不狂 于是锡名饵(好酒) 袪夕醉 遗朝酲(残醉) 吾君寿 亿万岁 常与日月争光”结尾。末句借用了《楚辞·九歌·云中君》的原句。序中提到梁孝王游于忘忧之馆,招诸游士作赋,所以《酒赋》应是酒宴上的祝歌。《古事记》(三十九)、《日本书纪》(三十二)中提及神功皇后的歌“这酒不是我的酒/乃是医药之神/在常世国的/像岩石立着的/少名御神的/庆祝千秋/庆祝万岁/来献的御酒/来,来,一滴不剩地喝干了吧”,与此赋应属同类。

武帝时期,司马相如(前179—前110年)完善了汉赋的形式。相如出身蜀地成都,曾与邹阳、枚乘侍从梁孝王,后来在景帝身边做官,终称病归国。司马相如事孝王后数岁,著《子虚赋》,武帝读后召见了他,赐与笔札命他作天子游猎赋,也就是《上林赋》。《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就是由《上林赋》《难蜀父老》《大人赋》及其遗作《封禅文》等数篇赋文组成。

现在向读者介绍司马相如的作品是非常困难的。司马相如在文字方面的学识颇深,《汉志》六艺略之小学一类中,即收录了“凡将一篇”。《凡将篇》是运用“黄润鲜美宜制裈”“钟磬竽笙筑坎侯(皆乐器名)”这类七字句,形式类似日本的伊吕波歌,与此后汉元帝时期所作《急就章》同属所谓“口诀体”的识字书。司马相如将文字学知识熟练地体现在他所作的赋中,用现代文字表现他的作品绝非易事。在此,我们依据《文选》刊本赏析一下《子虚赋》的片段。

《子虚赋》中,先是楚国的子虚夸耀于云梦泽田猎的盛况。齐国的乌有先生便讲述山东渤海的游猎盛况作为回应。《上林赋》承接这一情节,结构是无是公描述天子上林苑地势广阔,禽兽种类繁多;子虚、乌有二位爽然自失,避席谢其固陋。文中用了一千七百余字,描绘出一幅奢豪的画卷:上林苑内八川分流,蛟龙深潜,鸿鹄高飞。崇山深林绵延不绝,溪谷丘墟极尽异态,珍禽奇木数之不尽。其间有离宫别馆连缀山谷,后宫北园里金石之声不绝于耳。天子的车骑游猎其中,发出的声音如雷鸣般震天动地,惊得奇兽猛禽四散奔逃。游猎结束后摆下酒宴,演奏舞乐,集天下之歌舞,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而“于是酒中乐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顿悟到“非所以为继嗣创业垂统也”,命有司将山泽之利归还于民,以治民生、救贫困。其后,定礼乐制,发布法令,走上六艺仁义之途。

于斯之时,天下大说,乡风而听,随流而化,芔然兴道而迁义,刑错而不用。德隆于三王,而功羡于五帝。若此,故猎乃可喜也。

篇末以鉴戒之言结尾,点出全篇主旨。不过,全文最有意思的地方,还是对天子上林苑和游猎盛况的描写部分。所谓复兴礼义,也只是天子悔恨的结果。文末虽有讽谏之微旨,但《史记》论赞还是指其为“虚辞滥说”,《汉书》论赞部分则痛斥“靡丽之赋,劝百而风一,犹骋郑卫之声(淫靡之乐),曲终而奏雅(仪礼之乐),不已戏乎”,认为这不过一种文学游戏而已。

但是从文学表现的修辞方面来看,《上林赋》最为有效地驱使汉赋的特质,表现了文字文学的顶峰。《文心雕龙·物色》篇评价说:“及长卿之徒,诡势瓌声,模山范水,字必鱼贯,所谓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而繁句也。”形容山容就用到崔巍嵯峨等词,描写水貌就用到汹涌滞沛等词。这种所谓“鱼贯”的修辞手法,在用文字进行表现时,不是借助声音而是行诸字形,从而直接诉之于视觉。中国的诗文,向来不仅注重字的声义,亦有重视字面的倾向;而汉赋的特点,在于注重视觉方面的印象。司马相如能将汉字特有的形象视觉性发挥到这种表现效果,可以说是前所未闻。这也意味着文学的重心逐渐从听觉的、咒诵的功能,转向视觉的、阅读的功能。辞系文学多用耳聆听,更注重声调;与之相对,汉赋凭借其视觉形象性,像绘画一样通过双目带给读者享受。这种表现手法,是其他文学所无从比拟的,在使用象形文字的单音节语系中也是开辟先河之举。日本虽属于不同语系,但诸如弘仁年间,汉文学也曾试图以此种文学作为标准,然而这究非容易达到的境界。

为使皇帝权威象征化,《上林赋》对宫廷生活进行描写时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但当时宫廷生活的奢华程度,远非秦时能比。上林苑始建于秦始皇时代,后来又不断扩建,直到汉武帝时期,已北临渭水,南及南山,具体范围难以估量。据扬雄《羽猎赋》(《汉书》本传)描述,当时的上林苑从城南至秦岭山脉,沿山谷向西南方伸展,至盩厔则北渡渭水,渭北沿河伸展而东,广大地域也被纳入其中,东端一部与长安城邻接。武帝在上林苑与长安城相接的地方设上林乐府,命司马相如等人作《郊祀歌》(祀天的祭祀歌),令乐府的乐人演唱。当时上林苑内乐人总数超过千人,宫观达七十余座,特别是上林乐府附近的平乐观内,乐舞百戏种类繁多,武帝时常驾临此处享乐。相如也应随武帝多次来此处游玩。因此《上林赋》中描写的场景应该接近实际情况。

相如还著有《大人赋》《长门赋》等赋文,以及喻巴蜀父老的檄文、论封禅的文章等,都是关于公务以及宫廷生活的作品,没有一篇与他自身情况相关。可以说相如是一位彻头彻尾的宫廷作家,即“言语侍从之臣”(班固《两都赋》序),完全不为自身作文的文人。武帝对神仙感兴趣,相如便为武帝作《大人赋》,讲述仙游之乐。若想位列仙班,须隐居山泽,服食苦修。显然这种修仙方式不适用于帝王,对于帝王,应有更与其身份相符的求仙手段。于是,相如通过文学方法,描绘了与王女共游帝宫,与西王母会食于幽都的仙游情景。据《汉书》本传,武帝阅文后大喜,“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

《长门赋》据说乃武帝的陈皇后请相如所作。陈皇后失宠,被移至长门宫,愁闷悲思。闻蜀都司马相如文名,奉金百斤托其作赋。武帝阅此赋,大为感动,陈皇后遂复得宠。全篇讲述了幽居的寂寥,篇末写到梦中得见帝王,以及梦醒后的哀伤。

众鸡鸣而愁予兮 起视月之精光 观众星之行列兮 毕昴(星名)出于东方 望中庭之蔼蔼(深奥貌)兮 若季秋之降霜 夜曼曼其若岁(一年)兮 怀郁郁其不可再更 澹偃蹇(伫立)而待曙兮 荒亭亭(遥远貌)而复明 妾人窃自悲兮 究年岁而不敢忘 《文选》卷十六

文中“日黄昏而望绝兮 怅独托于空堂 悬明月以自照兮 徂清夜于洞房”一句,描写月夜之情,应为早期作品。相如的赋中鲜有这类抒情手法,大略说来是代他人而作。

相如的赋,标志着汉赋样式的成型。这种文学样式,运用极尽繁富的描绘力,如色彩斑斓的工笔画般诉之于感觉。透过他的文辞,我们得以一览业已征服四夷、君临天下的大帝国威容。《上林赋》中网罗了国内外多种物产、草木、珍禽猛兽,这种囊括式的描绘同时也具有世界性的特征。修辞手法方面,汉字形象的大量罗列也更适合展露帝王气象。从本质上看,这种文学表现的是对现实的讴歌、对权威的顺服。这种文学算得上一种表现主义文学;此一表现并不伴以内在充盈而出的思想,于是内在精神荡然无存,表现则沦为虚构。所以,司马迁将相如赞颂武帝的作品一言以评为“虚辞滥说”。

文人对文学形式的选择,与自身的生活态度密不可分。贾谊选择了辞,相如选择了赋,都是必然结果。因之世间将宫廷赋作家司马相如视作放荡不羁文人典型的创始者。事实上,他恐怕的确是一位风流好色者。例如,《美人赋》(《艺文类聚》卷十八,《初学记》卷十九,《文选》注引)的作者尚存疑,但唐初即视为相如所作。赋文开头即写到对相如的非难:“司马相如,美丽闲都,游于梁王,梁王悦之。邹阳谮之于王曰:相如美则美矣,然服色容冶(艳丽),妖丽不忠,将欲媚辞取悦,游王后宫,王不察之乎?”针对这番非难,相如反驳说,好色从孔孟时期以来便是人之大欲,曾奏《幽兰白雪》曲以诱佳人相亲之悦,佳人皓体呈露,弱骨丰肌。这段描述接近于《汉武内传》《飞燕外传》《杂事秘辛》等记录两汉后宫艳事的文字。总而言之,相如或称得上一位风流无赖之人;赋中以琴心相挑的故事,亦是根据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之间真实发生的事情改编而成。

最初寄身的梁孝王死后,相如一度回到故乡蜀地。家贫,吃饭都成问题。偶然听说附近临邛富人卓王孙的女儿卓文君丧夫归家,知卓文君喜好音乐,相如前往临邛,以琴音诱之,相携出奔成都。但很快又贫苦不堪,只能前往临邛,在文君父家附近开了间小酒店。相如系着围裙洗涤杯盘,文君站在垆边招待客人。王孙听说后深以为耻,分给文君许多财物,相如一跃成为富人。他日后以文辞事武帝,病逝于茂陵。其病名为消渴,或即现代的糖尿病。《西京杂记》记载,相如得志居长安后又移情茂陵一女子,故文君作《白头吟》表诀别之意。后文会说到,《白头吟》系集古民谣而成的乐府体歌谣。

武帝时期作为金马门待诏入宫的东方朔(前154—前93年)是一位知名的滑稽大师,也是著有《七谏》《答客难》的文人。世间流传着许多关于他的趣闻。《史记·滑稽列传》中的东方朔传是褚少孙补录的,而《汉书》(《列传》卷三十五)中专门为东方朔立了传。武帝时期发生的事件,到后汉时期成为百姓的谈资,东方朔也成为传说中的常客。《汉书》本传中说:“世所传他事皆非也。”但这篇传记本身记载的故事也多被视作传闻。在日本,有所谓“东方朔八千岁”,享有仙人的待遇。不过,从《汉书》中收录的东方朔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他绝非单单只是一位滑稽大师。

武帝即位之时,求天下方正贤良、文学才力之士,开不次拔擢之途。于是上书自称才学者多达数千人。此时东方朔的自荐书,也收录于《汉书》中。

臣朔少失父母,长养兄嫂。年十三学书,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学击剑。十六学《诗》《书》,诵二十二万言。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凡臣朔固已诵四十四万言。又常服子路之言(及时兑现诺言)。臣朔年二十二,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古时勇士),捷若庆忌(敏捷之人),廉若鲍叔(管仲友人,让其职位者),信若尾生(与女子约于桥下,涨水淹死的人)。若此,可以为天子大臣矣。臣朔昧死再拜以闻。

凭借这一番戏言,东方朔得以金马门待诏。东方朔常放言自己“避世金马门”,但汉武帝有意将上林苑扩张至南山时,他却直言劝谏道:“上林虽小,臣尚以为大也。”东方朔与相如这类文人抱有完全不同的人生态度。他教育儿子:“首阳(伯夷)为拙,柱下(柱下之吏,指老子)为工。饱食安步,以仕易农。依隐玩世,诡时不逢。”在专制者身边任官,东方朔领悟出了一套处世之道。

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司马迁为何不在《史记·滑稽列传》中为东方朔单独立传?东方朔被戏弄于宫中,待诏于宦者署,却常以出人意料的奇智巧辩,依隐玩世。司马迁或许并不认可这种人生态度。司马迁没有在《滑稽列传》中提及东方朔,而是记录了侍奉齐威王的淳于髡、秦始皇时期的优旃,并评价道:“岂不亦伟哉!”其实,东方朔虽文辞不似那些俳优侏儒,但他优游宫中,也是多次指正了武帝的过失。或许对于身为中书谒者令的司马迁来说,此人的存在颇为令人生厌吧。司马相如逝世(前117年)早于司马谈七年,司马迁应是没有机会与这位年近古稀的文人交往。可是东方朔逝世时,正值司马迁受刑后第四年,也就是司马迁给任安回信的那一年。两人几乎是同一时期任职于武帝后宫。司马迁对待相如与东方朔的态度迥异,或许与他自己的身世有着密切关系。

此后,司马相如与东方朔这般保留着前一时代客卿意识的人物,再也没有重现于世间。司马迁与他们生活在同一时代,身上也有与他们共同的性格。这三位文人虽人生态度各有差异,却都是遵从本心的豁达之人。司马相如身上有文人的放旷,东方朔恣玩世之志稳坐权力盲点。而司马迁与二人立场不同。司马一族是重黎以来的旧族,司马迁又担任太史令一职,继承着古代史官的传统。因此司马父子都希望自尊自傲地活着。这与出身豪侠、君临天下的皇帝权力,具有正面交锋的危险。司马迁不过为李陵进行辩护,就遭受最残酷的刑罚,移职宦官。不得不说,武帝本就抱有一定的敌对情绪。

对司马迁而言,活下来是为了论载史文。士与客的差别,就在于有没有这样明确的目的意识。李陵也好,任安也好,都怀有这种士人意识。对于士人而言,命运总是会妨碍贯彻自身信念。司马迁作《悲士不遇赋》与《史记》,就是预见到士人命定要生存在与专制者权力充满矛盾的紧张关系下。无论采用怎样的姿态应对这种体制,这都是后世士人不能回避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