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小青
我比较幸运。虽不是读书的料,技校毕业后却进入了湖畔宾馆。
八十年代中后期杭城涉外星级酒店十分红火。
杭饭、华侨等名气虽大,但英雄迟暮,设施管理尚处于计划经济时代,已被日新月异的时代进程甩远了。
而港人投资的酒店新锐黄龙饭店尚在建造之中,故以五星标准刚落成的湖畔宾馆以鹤立鸡群之态,成为业界皇冠上的明珠。
每次拿到在那个人们已意识到金钱至上时代里的高薪,我都能感受到由衷的虚荣感。但这不足以让我安心于湖畔循规蹈矩。
在终于摆脱了压抑的学生时代,不羁的灵魂如出笼之鸟,不甘平庸,总想做一些与众不同的事来安抚躁动的青春。
霹雳舞的横空出世让我十分迷恋,好像找到了一个出口。美国电影《霹雳舞》(Breakin'.1984)我看了十遍,刷新了儿时的记录——看了六遍的《渡江侦察记》(1974)。
其中有两场是散场躲在卫生间里逃票的,就为了学电影里的舞蹈动作,每天靠有限的记忆力瞎琢磨。还跑遍城里各个角落寻找半截指头的人造革手套、肥仔迷彩裤等行头。
后来群艺馆有了霹雳舞培训班,如鱼得水。从初级班学到高级班,业余时间练到腿抽筋才会停歇。舞技突飞猛进,没多久便可与老学员们在武林广场等公共场合开着四喇叭录音机“斗舞”耍酷。
国内最早的街舞即萌发于此时。当你在身边的男女老少、层层人群围观下做出帅气的动作,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湖畔第一年的薪水换来了一辆潮流象征的进口版白色菲利普(PHILLIPS)十速公路赛车和爱娃随身听。有了这两样东西,霹雳舞之余我找到了另一种宣泄精力的方式:
骑车环行西湖。
只要天气允许,每天下班我会把我人生第一盒进口版欧美流行乐磁带——麦当娜(Madonna)《Like A Virgin》(宛如处女.1984)专辑塞进随身听,戴上耳机,跨上炫酷的赛车绕行西湖。
在湖光山色之间、在迎面的轻风中、在游人们奇怪的目光和麦当娜甜美性感、前瞻性的歌声里,散发着多余的荷尔蒙。
很快我对这种行为失去了新鲜感。
可能可供选择的欧美流行音乐不多,也可能是来自身体的肌肉记忆遇到了瓶颈期,对探索与挑战未知领域有着前所未有的兴趣。
于是,在偶然对小青说出我在脑中谋划已久的想法、并得到她积极响应后,十二月里一个阴沉寒冷的晨曦里,我们就像两个傻瓜,从武林门我家出发,顶着霏霏细雨骑单车前往35公里外的塘栖古镇。
那年我二十岁。
小青当然不是《白蛇传》里的那个,但后来我发现其实她有不亚于那个小青的能耐。
她是餐饮部八楼望湖厅的迎宾,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外表文静内敛,个性思维却非常独特。
我在管家部,学的是园艺专业,负责宾馆的插花、花卉养护,大堂、餐厅、客房到处跑。望湖厅是湖畔最高规格的餐厅,能俯瞰西湖全景。
每次我来这里插花,身后总有一位穿着锦缎旗袍、身材袅娜的女孩默默地在一旁观看。她不苟言笑,总是一幅置身世外的神情。我们从没说过话。
插花的花材一般都是玫瑰,刺儿很多,经常会扎手。有一天身后的女孩递过来几张创可贴,声音脆生生地带着关切:
“你手指贴上这个再弄会好一点。”
我仰头打量着她柔美白皙的脸庞,有些眩晕。就像见到了圣母玛利亚,一种圣神的善良如光芒般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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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每次来八楼,我们都会聊上几句。
望湖厅有独立的音响系统,服务台里有一台组合音响,经常播放海外客人带来的最新港台歌曲磁带。
谭咏麟《再见吧,浪漫》、《半梦半醒之间》,梅艳芳《烈焰红唇》、《梦里共醉》,齐秦《冬雨》、张学友《相爱》等专辑都是小青拷贝给我的,这极大拓展了我贫瘠的精神世界。
有时她也会悄悄带我躲开同事们的目光,跨过高大的落地窗来到餐厅外面的天台上,迎着徐徐微风,一起欣赏一览无余的西湖全景……
小青和我同岁,一样对沉闷无聊的工作颇有微词。
“酒店行业就是吃青春饭,没有前途,对我而言只是谋生的手段。不过,你跟我不一样,你应该属于技术工吧,干得越久越吃香。”
我有不同看法,因为老一辈教导我们:做一行爱一行,哪个单位不是一步步积累资历慢慢爬上去?!
“是吗?如果多做几年能进入宾馆管理层,也是不错的。”
“哪有那么容易,先要大学文凭这一关,再来排资论辈,还需要关系,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模式。”
“那你想做什么?”
“我嘛……想做一个周游世界的独行侠。”她骄傲地扬了扬脸,以证明她并非虚言。
“那是我的终极理想。眼前的愿望是去看看祖国的名山大川。”
没想到我们的愿望还有些相似呢!但我从没拿出来说过,应为它过于遥远。
“我可不是吹牛啊,我已经在计划中了,现阶段的任务就是:攒钱!”
她挥了挥手像是给自己打气。
小青的回应有些避重就轻,似乎带着某种逃避。在我看来,逛遍名川大山才叫不容易呢!因为时间与金钱是个矛盾体。
不过,她异于普通女孩的追求和独立思考的能力却让我惊诧又欣赏,这与她柔美沉静的外表形成很大反差。
更让我吃惊的一面,在我说出久存心中的一个计划时她才向我展示出来。
“我一直也想做件不容易做的事。”我说:“比如骑自行车去富阳……或者塘栖。”
“太好了,我跟你一起去!”她好像在回答跟我一起去食堂吃饭。
“去塘西?”这真让我意外,我要确认是否听错。
“是啊!”她认真地点头。
“不会吧。当天来回,70公里路呢!我也是第一次。”刚查过地图的我赶忙加以解释。
“这有什么?不会因为是第一次就不去做吧。”她睁大水灵灵的眼睛盯着我。
一种无以名状的感动激荡了我。
“我的意思是你体力行不行。要不去富阳,不到50公里。”
“就去塘栖!”她坚定地接话:“别小看我,我经常跑步锻炼的,不会比你差。”
说完轻轻瞄了我一眼,仿似在嘲讽我略显单薄的身材。
又是意料之外的回答,都有点像挑战了,有意思。
“行,那我给你借一辆赛车,这样我们速率上能够同步。”我唯有应战。
“吔!开心!”
她一改平时高冷神态,双手握在一起摆在胸口,像是实现了多年来的愿望,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她的反应把我惊到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小青笑。
我初衷很简单:就是想尝试那些很少有人去做的事。
在没有户外运动、极限运动、“驴友”这类词汇的时代,每次向旁人说出这个想法时,对方总是会反问:为什么要骑车去?为什么不坐车?无一例外,这很让我泄气,也让我感到孤单。故而,当小青说要跟我一起去时,真还难以相信。
就这样,我误打误撞找到了和我兴趣相投、可以一起消耗荷尔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