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记(世界文学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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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乡间婚事筹备(2)

拉贝现在下车了,他踩着的车厢踏板颤动了几下。雨点扑打着他那张刚从车厢里钻出来的脸,于是他不得不闭了闭眼睛。——雨点落在车站大楼前的铁皮棚顶上,发出阵阵噪声。但雨点落在广阔的田野上时,让人以为自己听到阵阵吹来的清风。这时,一个赤着脚的男孩跑了过来——拉贝没看见他从哪儿跑来的——气喘吁吁地要求帮拉贝扛箱子,说是天正下着雨,可是,拉贝对他说:是在下雨,他得乘公共马车,他不需要他。男孩向他做了一个鬼脸,仿佛他认为,在雨中行路,有人给他提着箱子,比乘马车更显得有气派。拉贝想喊住他时,已太晚了。

那里亮着两盏路灯,一位车站职员从一扇门里走出来。他毫不迟疑地冒雨走到机车跟前,双手交叉,静静地站在那里,直到火车司机从驾驶室栏杆上弯下腰来和他说话。一个车站的勤杂工被唤来,随即又把他打发走了。列车的一些窗子后面站着旅客,大概是因为他们眼前看到的只不过是幢普普通通的车站大楼的缘故吧,所以显得没精打采,他们的眼皮都快要耷下来了,就像列车行驶时那样子。从马路那边走来了一个女孩子,打着一把花雨伞,匆匆走进月台,把撑开着的雨伞放在地上,坐了下来,双腿劈开,好让裙子干得快点,一面用指尖捋去绷紧的裙子上的雨水。只有两盏灯亮着,所以她的脸看不清楚。从她跟前走过的车站勤杂工抱怨雨伞底下的积水,一面用双臂合成一圆圈,表示积水面积有多大,一面又把手伸开,在空中比画着,像鱼要沉入深水的样子,来表明雨伞也阻碍了交通。

火车开动了,像一扇长长的滑门消失在黑暗之中。轨道那侧白杨树后的景物令人感到呼吸不畅,是因为那茫茫夜色,还是那片树林?是因为一个池塘,还是一幢住着熟睡的人的房子?是因为教堂的塔顶,还是山丘之间的深谷?没有人敢到那儿去,但谁也无法克制住自己。

当拉贝见到那位铁路局职员时,他已走到办公室的台阶前,拉贝赶紧跑过去拉住他说:“对不起,请问这里离村子还远吗?我要上那儿去。”

“不远,一刻钟时间,天正在下雨,乘马车去吧,只要五分钟,请吧。”

“天下着雨,这可不是个美妙的春天。”拉贝接着说了一句。

那位职员把右手叉在腰间,胳膊和身子构成一个三角形。从三角形的空当里,拉贝又看见那个女孩子,她还坐在长凳上,雨伞已收起来了。

“要是现在乘车到避暑地去,并在那儿待上些日子,那肯定会令人遗憾的。原先我以为他们可能会来接我的。”他环顾四周,以显得他说的是可信的。

“我担心您会误了那趟车,车在那儿等的时间不会长,不用谢。——灌木丛间那条路通向那儿。”

车站前的马路上没有路灯,只有一座大楼底层三个窗户里射出昏暗的灯光,但照不了多远。拉贝踮着脚走在泥泞的马路上,不停地喊着:“车夫!”“喂!”“出租马车!”“我在这儿!”他一边喊一边却不断地踩进黑黝黝马路边上的水洼里,后来也只得用整个脚蹬水了,直到前额触到一个湿漉漉的马鼻子。

这是一辆公共马车,他迅速跳进空无一人的车厢,在车夫座位后面靠玻璃窗的位置坐了下来。他蜷曲身子背靠角落,这样他才觉得安稳踏实。要是车夫睡过了头,那么明天快天亮时他才会醒来;要是他死了,那么另一个车夫或者老板自己会来;要是他们都不来的话,那么搭早班火车的乘客会来的;这些匆匆忙忙的人,总是吵吵闹闹。不管怎样,他现在可以安静休息了,他可以把窗帘拉上,等着车子开动时那一下抖动。

“是呀,我费了不少周折后,明天肯定能见到贝蒂和妈妈了。这是无人可阻挡的。可是有件事是明摆着的,就是我的信明天才能到,不过,这事先已预料到。这样,我还不如留在城里,在埃尔维尔那里舒舒服服地过上一夜呢。用不着为明天的事去操心,这每每败坏我的兴致。瞧,我的两只脚全湿了。”

他从背心兜里掏出一个蜡烛头,点着后放在对面的长凳上。在外面茫茫黑暗的笼罩下,这点烛光只能让人看到没有玻璃窗的、刷成黑色的出租马车车厢四壁,而不会使人立即想到底下还有轮子,前面还要套上一匹马。

拉贝仔细地把搁在长凳上的双脚擦干净,换了一双干净的袜子;然后把身子坐正。这时,他听到有人从车站那边朝这儿喊:“嘿!”要是车里有旅客的话,他会答应的。

“有人,有人,请快开车。”拉贝把身子探出打开着的车门,右手紧抓住车栓,左手张开靠近嘴边,高声回答。雨水顷刻灌进他的领子里。

车夫裹在两片破麻袋布里走来了,手里马灯的反光在他脚下的水洼里跳跃。他闷闷不乐地解释说,当时他在和勒贝达玩纸牌,火车到的时候,他们正玩得起劲,所以那阵子他根本不会出来瞧瞧。不过,他也不想把不理解这一点的人骂一顿。再说,这儿是个没有规矩的穷地方,谁会想到有这么一位先生光临呢?更何况这位先生及时钻进了车子,所以没有什么可埋怨的。皮克斯荷夫——对不起是阿法客克特先生——刚才进屋说,好像有位金黄头发的矮个子先生想要乘车。他马上就追问这件事,还是没及时追问,记不清了。

马灯已挂在辕杆顶上,在车夫低沉的吆喝声中,马拉着车开始跑了起来。车顶上被晃动的积水,顺着车顶的裂缝慢慢地流进了车里。

这里的道路崎岖不平,泥浆不断溅到轮辐里。路上水洼里的积水不时溅起成片的扇形水珠,在滚动的车轮后面发出哗哗的响声。车夫手中的缰绳松松的,驾着满身湿淋淋的马。——难道这一切不能作为口实来责备拉贝吗?辕杆上摇摇晃晃的马灯突如其来地把路上无数的水洼照得闪闪发光,在车轮碾轧下,掀起阵阵水浪。这一切之所以发生,就因为拉贝要到他的新娘贝蒂——一位有点老气却漂亮的姑娘——那儿去。要是有人提起这些事情,谁会承认拉贝在此做出的功劳呢?他得到的只会是谴责,当然,没有人会当面这样做。不过,他的所作所为是心甘情愿的,因为贝蒂是他的新娘,他爱她。要是她为这些事而感谢他,那会使他产生反感,可是贝蒂还是会对他怀有感激之情的。

他无意识地不时用头敲着他倚靠的那面车壁,然后抬头又望了望车顶。有一次,他的右手从大腿上滑了下来,原先是扶着大腿的;但胳膊肘还留在肚子和大腿之间。

公共马车在两排房屋间行驶,偶尔车厢里射来某间屋子的灯光。长长的台阶一直通到一座教堂,拉贝须站起来,才能看到台阶的最初几级。公园的大门口,点着一盏火苗很旺的灯。一座圣像凭借一家杂货店的一点灯光在黑暗中若隐若现。这时拉贝才发现蜡烛已烧完,流下来的蜡凝固了,垂挂在长凳边。

当马车停在一家客栈前时,可以听出雨下得更大了。可能有一扇窗是开着的,所以能听到客栈里客人说话的声音。这时拉贝问自己,是立即下车呢,还是等客栈老板到车跟前再下。这个小镇的习俗他一无所知,不过,可以肯定,贝蒂已跟别人谈到她的新郎了。他在这里的举止风度,将会影响她的身份,同时也影响他自己在这里的名望。可是,现在他既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待她,也不清楚她对别人说了他哪些话,所以他愈加心烦和困惑。美丽的城镇,美好的归途!要是城里下雨,就乘电车经过潮湿的石板路回家。可是在这儿,只得坐这辆破车,驶过一段沼泽地来到一酒店。“这儿离城里远着呢,就算我想家想得快死了,今天也不会有人送我到城里去的。——眼下我还没死呢。——在那里将有人把专为今晚准备的饭菜端上我的餐桌,右边,盘子后面放着一份报纸,左边是一盏灯,而在这儿,人家将给我端来会令人害怕的油腻饭菜——人家不知道我胃很弱,就算知道又会怎样。——一份陌生的报纸,有许多我已听说过的人也将在场,还有一盏共用的灯。那会是盏什么样的灯呢?玩纸牌时还行,但读报时用它还够亮吗?”

“店主没有来,他跟客人素不来往,可能是个待人冷淡的人。或者他知道我是贝蒂的新郎,为这缘故他没来迎接我。这同在车站时马车夫让我久等的情形也许不谋而合。贝蒂以前常讲,她多次受到一些好色男人的纠缠,又如何拒绝了他们的无理要求,也许在这儿也发生过这种事。……”(文章到此中断)

黄湘舲 译

(本篇写于1907/1908年,未完成,首次发表于195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