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美国社会主义运动发展的历史条件

19世纪下半叶，美国经历了一个史无前例高速发展的工业化过程。特别是1890年至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这段时期，史称进步主义时期，是一个“大转折的年代”。这一次转变和美国历史上由前资本主义向自由资本主义的转变有很大不同，即不是通过独立战争和内战那样的革命手段，而是通过渐进改革的方式，使经济发展、科技革命和社会急剧转型所带来的社会冲突得到缓解，使资本主义的生命得到延续，并得以迈向一个更高的发展阶段。这一时期，美国的发展速度和广度堪称资本主义世界发展史上的一大奇迹。

然而，空前繁荣的背后却是巨大的社会危机。如此迅猛的发展，特别是工业化、城市化和大量移民的涌入带来了诸多的社会问题。这些问题包括经济集中与垄断、贫富分化、政治腐败、环境污染、食品安全等，最令美国人惴惴不安的是劳工运动和阶级冲突所造成的革命前景。19世纪70年代的经济萧条发生了美国历史上波及范围最广、过程最暴力的劳资对立。经济危机的恶化终于导致1877、1886、1892年以及频发于1893～1895年间的劳工暴动。^[20]仅1881至1886年间，罢工就有3000多次，参加的工人达100多万。其中包括1884至1886年铁路工人的罢工，1886年5月芝加哥8万多人参加的争取8小时工作日的罢工及紧接着的秣市广场暴动。1893年，美国的煤矿工人进行罢工。1899年和1902年矿工又发动了新的罢工。^[21]

社会主义政党开始兴起，共产主义思想开始传播，美国社会党、世界产业工人联盟等组织号召人们推翻资本主义制度，美国资本主义制度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面对飞速的社会变迁和经济发展所带来的各种社会问题，美国社会各阶层普遍不满现状，纷纷寻求变革，整个国家都处在“何去何从”的十字路口。当时的美国国务卿沃尔特·昆廷·格雷沙姆认为，在失业劳工和农民中间出现了“革命的征兆”。^[22]1886年，恩格斯在写给左尔格的信中说，“美国的运动正处于我们在1848年以前所处的那种阶段上，……不同的是，在美国，这一切将进行得无比迅速；运动开展不过8个月，就能在选举中取得那样的成绩，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23]据此可以认为，美国社会主义运动兴起的时间落后于西欧约半个世纪之久。

从根本上说，诸多社会问题的出现是因为美国融入了一个正在形成的世界经济体系，是对资本主义全球传播的反应。资本持续地追求尽可能多的利润，这一点是资本主义的原动力，是资本主义社会“冲突”与“缓和”的总根源，是揭开资本主义生命延续至今的全部秘密的钥匙。早期资本主义残酷地追求利润，置劳动阶级于悲惨境地而不顾，一旦贫富分化超过社会的耐受极限，尤其到了经济危机期间就会引发剧烈的阶级冲突。当冲突已经威胁到利润的实现时，对社会稳定的强烈需求就会占据上风，这迫使资本家调整追求利润的方式。因为，在社会激烈动荡的情况下，生产根本无法进行，何谈实现资本的增殖，革命更是资本家最不愿意看到的前景。在以1873年危机为开端延至1895年的“大衰退”期间，频繁的危机迫使资本家进行一系列改良。1892年，恩格斯对此有过精彩的论述，他指出，因为过去那种传统的剥削方式已经不合算了，大资本家有比打小算盘更重要的事情，所以主动实行了很多改良措施。^[24]

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先后开始由自由资本主义向私人垄断资本主义过渡。从那时到现在的一百多年间，资本主义国家一直在探索如何有效地调节资本主义的社会关系和控制社会矛盾，其中一个基本发展趋势是逐渐强化和在调整中优化国家干预。^[25]只不过美国后来者居上，成为资本主义史上后发赶超的典型。与半个世纪前的西欧相比较，进步主义时期的美国资本主义已经发展到一个新阶段。

首先，进步主义时期的改革者已经认识到了自由放任的自由资本主义的弊端。相对于西欧而言，美国几乎没有封建传统的羁绊，一开始就是比较纯粹的资本主义。经过19世纪下半叶的飞速发展，美国已经成为资本主义世界的领头羊。资本日益集中，大工业权势熏天，令许多美国人认识到完全自由放任的危害。面对垄断资本主义对民主的侵蚀，所有的美国人都试图控制他们个人的生活，一些人还试图控制政府管理的方式。人们开始放弃小政府或有限政府的信念，认为政府应该帮助管制经济，约束大企业的为所欲为，为普通人提供一定的保护。随着工会运动的发展，人们发现，政府对罢工的镇压只会激起劳工更激烈的反抗，形成恶性循环。进入20世纪以后，工人的某些基本权利得到美国政府的承认，新的劳工政策逐步形成。工会作为一支重要的政治力量，被政府结合到政治过程之中。政府也开始站在相对独立的立场上出面调解劳资纠纷，并逐渐实现了对劳资纠纷干预的制度化。1903年联邦建立商务与劳工部，加强了对劳工事务的管理。1913年改建单独的劳工部，“以促进、推动和发展美国工资劳动者的福利，改进其工作条件，并增进其报酬丰厚的工作机会”。^[26]

其次，美国已经具备了初步的社会调控实力和手段。进步主义时期美国社会高度繁荣，伴随着大量财富的集聚，财富的社会分配成为改革者们亟待解决的重要问题。1913年，在威尔逊总统的推动下，国会通过了《安德伍德-西蒙斯法》，开创了征收个人累进所得税的先河。各种改革措施的相继出台，使社会不同阶层的人们都得到了发展的实惠。工人的实际工资在19世纪最后的十几年里，除了在1892～1898年出现过停滞（和短暂下降）以外，一直在上升。^[27]经济学家指出，“一贯的收入差异为确认“工人阶级”提供了物质基础。那些希望否定阶级区别显著性的美国人正确指出了美国工人要比他们在欧洲的伙伴获得更好的报酬、生活得更好”^[28]。尽管在进步时期，产业工人的状况以及他们与资方之间的冲突主宰了有关劳工问题的公共讨论，但是，白领工作者的人数在整个时期的增长速度远远超过了体力劳动者的人数。1870年，有75万人从事经理、拿薪水的专业人士、售货员和办公室文员这类工作，仅占劳动力的6%。至1910年，每5个美国工作者中就有1人从事这些工作。^[29]

进步主义时期，美国高等教育的改革促进了教育事业的大发展。这一时期的教育革新思想纷纷涌现。1883年，莱斯特·沃德（Lester F.Ward）出版了《动态社会学》一书，他在书里专辟一章讨论教育与社会进步的关系，指出教育是改变社会的一个重要方法，由政府推行和普及教育，就能改革社会。更为教育界熟悉的是杜威的教育哲学与帕克（F.W.Parker）的教育思想，这些新理念对进步教育运动产生了重大的推动作用。教育界也提出了课程改革的倡议，改变了过去那种通过古典语言和哲学的固定科目把智识学科和道德灌输给学生的做法，更加注重体格、技能、家庭、公民和文娱的教育。19世纪末，在联邦的协助下，美国的私立和公立大学也获得了很大的发展。由于工业的突飞猛进，社会急需大批专业人才。像哈佛、耶鲁、哥伦比亚这样的传统文科学院接受了调研、研究生课程和那些新的学术科目。随着学院为越来越多的职业提供培训，1900年，高等教育的入学人数达到了238000人。^[30]高等教育的大发展又为众多的女性进入职业领域创造了机会，她们很快就卷入了改革的洪流，成为众多致力于社会改造的社会团体的主力军。另外，高等教育的发展推动了新中产阶级人数的稳步上升。

这段时期社会学的崛起奠定了社会调控的思想基础。社会学始创于欧洲，却兴盛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美国。社会学的勃兴适应了时代的需求，与美国当时所面临的大量社会问题有直接的关系。19世纪末，斯宾塞的社会进化论学说在美国极为盛行。这种学说认为，社会和自然界一样，也是一个物竞天择的角斗场，通过适者生存的法则而进化。社会达尔文主义在经济上主张自由放任，法律上信奉惯例，政治上提倡不干预主义。对于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批判，在1880年代就开始了。莱斯特·沃德等人以斗士的姿态改造了斯宾塞机械而消极的进化论，指出无视创造性进化过程中的精神作用是斯宾塞的最大失误。沃德认为竞争和垄断应当让位给自觉的协作，并且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由政府计划，建立一个“有目的”的社会，而教育与科学是这种计划的工具。按照《美国遗产丛书》编者的观点，沃德是美国现代福利国家的先知。^[31]1901年，爱德华·A.罗斯出版了《社会控制》一书，他阐述了社会控制的必要性、可能性和具体控制手段，把社会控制作为维护正常社会秩序的基础，促使美国社会在社会稳定与个人自由之间达成平衡。^[32]当时的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成为罗斯最有影响力的政治家朋友，他称赞这本书是一本令人印象深刻的著作，从那时起他读了罗斯所有的著作。^[33]

最后，这一时期的美国已经崛起为世界大国，并通过一系列的海外扩张逐步迈向世界经济体系的顶端。如果仅从国内角度观察美国社会的种种变化，往往会忽视国外市场对国内繁荣与稳定的重要影响。因为每个国家在国际体系中的权力是不平等的，这意味着帝国主义国家对海外市场的控制力和控制范围的差异。这种差异又会带来不同的海外收益积累，进而不同程度地影响到国内的秩序。所以对于“美国例外论”研究而言，美国海外扩张因素绝对不是可有可无的，忽略这一重要维度不可能得出比较全面的结论。大多数“美国例外论”的支持者有意无意地忽视了一个重要事实，即美国的迅速崛起和扩张对国内社会具有重大影响。美国著名学者W.E.B.杜波依斯曾于1915年在《大西洋月刊》上撰文指出，资本主义制度的狡猾之处在于，它试图将剥削者和被剥削者联合起来，为爆炸性的阶级冲突制造一个安全阀：“现在已不再仅仅是豪商巨富或者贵族式的垄断集团，甚至也已不再是整个剥削阶级在掠夺世界了，这种掠夺现在是由整个的国家，一个由联合起来的资本家与劳动者组成的新的民主国家来进行了。”^[34]虽然他们的观点主要是针对欧洲国家的帝国主义，但是也符合这段时间美国的情况。

美国政府之所以对经济和社会诸多领域进行干预，社会各个阶层之所以积极参与改革进程，主要原因是不可抗拒的客观条件成熟了。拥有先进的生产力和相对丰裕的国民财富积累，是进行社会控制的物质基础，中产阶级的壮大是进行有效社会控制的阶级基础，这一时期涌现的新思想为社会控制做好了思想准备。美国的资本主义已经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具有了相当程度的自我修补与自我调控能力。美国进步主义时期的社会控制开创了资本主义自我完善、自我调节的范例，开启了20世纪30年代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推行“新政”的先声。这一切表明，美国资本主义对于生产力发展尚有较大的容纳空间，通过社会控制消除社会冲突的可用资源远未耗尽。因此，进步主义时期的美国社会主义运动最终未成气候，经过一系列组织上的分裂，社会主义政党的党员人数锐减，社会主义运动走向低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