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吏
客行新安道[297],喧呼闻点兵。“借问新安吏:县小更无丁?”[298]“府帖昨夜下,次选中男行。”[299]“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300]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301]!“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302]!我军取相州,日夕望其平[303]。岂意贼难料,归军星散营[304]。就粮近故垒,练卒依旧京。掘壕不到水,牧马役亦轻[305]。况乃王师顺,抚养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306]。”
新安,即今河南新安县。这以下六首诗,历来称为“三吏”、“三别”,是杜甫有计划、有安排而写成的组诗。从文学源流来说,它们是《诗经》、汉乐府的苗裔,是白居易诸人的新乐府的祖师,从杜甫本人创作过程来说,则是他的现实主义的一个光辉的顶点,是他那种“穷年忧黎元”的进步思想和“毫发无遗憾”的艺术要求的高度结合的典范。“惊心动魄,一字千金”,不是《古诗十九首》,而是“三吏”、“三别”。这六首诗的写作年代是乾元二年(七五九)的三月间。这个月的初三,郭子仪、李光弼、王思礼等九个节度使的兵六十万大败于邺城,“战马万匹,惟存三千,甲仗十万,遗弃殆尽”,结果“诸节度各溃归本镇”,“子仪以朔方军断河阳桥保东京(洛阳)。”(俱见《通鉴》卷二百二十一)可见当时国家局势十分危急。为了迅速补充兵力,统治者便实行了漫无限制、毫无章法、惨无人道的公开的拉夫政策。但是统治者的这种罪恶,以及人民在这种罪恶的政策下隐忍一切痛苦去服兵役的爱国精神,史书并无记录,是由诗人杜甫来填补这一空白的。《通鉴》说,邺城败后,“东京士民惊骇,散奔山谷”,杜甫大概就是在这时由洛阳赶回华州,所以有机会亲眼看到这些可歌可泣可悲可恨的现象,从而写成这六首杰作。杜甫写这六首诗时的心情是极端矛盾、极端痛苦的。这矛盾,这痛苦,也是当时广大人民所共有的。产生这种矛盾心情的根源,则是和这次战争性质有关。这次战争,已不是天宝年间所进行的穷兵黩武的战争,而是一个救亡图存的战争。正因为是这样,所以杜甫一方面大力揭露兵役的黑暗,大骂“天地终无情”,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拥护这种兵役;一方面同情人民的痛苦,“为民请命”,另一方面却又不得不含着眼泪安慰、劝勉那些未成丁的中男走上前线。客观情况,使杜甫不能不站在更高的——整个祖国整个民族长远利益的立场上来考虑问题,处理问题。他不能像在写《兵车行》时那样反战。也正因为这样,所以当时人民即使是在这种难以忍受的残酷压迫下也仍然妻劝其夫,母送其子的先后走上战场,甚至老妪也毅然地献出了她的生命。在丝毫不留情面的揭露统治阶级的凶残苛暴的同时,以无限的同情和感激,以惟妙惟肖的笔触,来反映并歌颂广大人民的这种高度的爱国精神,便是这六首诗的基本内容和总的倾向。“三吏”、“三别”在表现手法上有一个显著的不同之点,即浦起龙所谓:“‘三吏’夹带问答叙事,‘三别’纯托送者行者之词。”因为夹带问答,所以在“三吏”中杜甫本人是出场的;因为通篇都是人物的独白,所以在“三别”中杜甫没有露面。在押韵上,“三吏”除《新安吏》外俱换韵,“三别”则一韵到底,这和问答与独白有关。
又“眼枯即见骨”句,“即”字,《四部丛刊》影宋刻《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宋刻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及元刻刘会孟评点《集千家注杜诗》俱作“却”。疑作“却”者乃原文。后人不知唐时“却”字可作“即”字讲,因而妄改;又二字形相近,也可能是传写之讹。但商务印书馆影宋刻《杜工部诗》已作“即”,今姑仍而不改,仅著所见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