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似有清音云中出

邱华栋

爱尔兰剧作家萧伯纳说：“一个人的风格有多大力量，就看他的主张有多么强烈，他的信念有多么坚定。”读徐祯霞的作品，便有这种强烈的感觉，很多文章，看似在写庸常生活中的人与事，但是通篇彰显着正气和昂扬向上的力量，就像有一股哨声传递出的清音穿透厚厚的云层，让人不能忽略，也无法忽略。她的语言坚定有力，锵锵有声，如钟鼓在鸣，这是徐祯霞写作的一大特点，也可以说是她的作品的一个非常鲜明的特色。

徐祯霞是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的学员，来自商洛柞水，同贾平凹是老乡。在没有认识徐祯霞时，我不知道有个柞水县，徐祯霞在鲁院的文艺联欢会上唱了柞水民歌《渔鼓源》，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这是一首很优美且具有陕南风情的民歌，也可以说是柞水人生活的一个图景。我在与徐祯霞相谈中得知，柞水县只有16万人口，这让我很是惊讶，有的地方一个镇都不止16万人，而柞水县总共才16万人，真是一个小县。她说柞水原是一个深居于秦岭山中的县城，以前交通极为不便，后来通了火车，通了高速路，同以前大不一样，以前到西安走秦岭盘山公路，要五六个小时，现在到西安，只要一个小时就到了。柞水虽小，但山岭绵延，植被茂盛，负氧离子含量极高，空气清爽宜人，环境优雅，恰如一个塞上小江南。说到这些的时候，她有点欣喜与自豪，从她的言谈话语中，能感觉她对家乡有着一份深切而厚重的爱。

在深圳出差时，我接到徐祯霞打来的电话，说她的第三部散文集《月照长河》即将出版，想让我为她的新书写个序。其实要论我的工作，真是挺忙的，实在没时间写，但对于这个学生，我却不忍心拒绝。一者，她的写作确实是不容易，一步一步从生活的最底层走过来，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多的艰辛和努力。二者，她是一个有良知、有正义感的作家，虽为女子，却有着男儿的风骨和情怀。她写自己、写家乡、写生活、写我们当下的时代，很多文字都非常刚健有力，体现了一个作家的铮铮风骨、人文情怀和独立精神。

一个好的作家，首先是关注社会、关注民生、贴近生活的，能从社会的角度、人性的高度上去考量人生、阅读生活，从而写出对人类社会发展有益的文学作品。一个成熟的作家，创造的应该是人类精神文明的产物，或者表达观点，或者提出建设性主张、发展的思路和方法，总之，应该是有益于社会和人心的，对人类社会乃至世界的进步和文明有所贡献的。文学，向来是不分国界的，它是人类社会共同的精神财富。是人，都是复杂的，有优点，也有缺点。文学的作用就是让人的优点放大，缺点缩小，以至慢慢地隐遁和消失。中华文明之所以厚重，之所以源远流长，就是因为它留下了许多高尚的伟大的精神和人格上让人仰视的不朽的魅力。一个国家的强大和发展，文化的力量与影响不可低估。

我记得在鲁院时，徐祯霞曾说过，在所有的花里，她比较喜欢荷花、梅花、菊花，大抵是因为这些花的禀赋、风骨、精神和气质，让她一直对这些花情有独钟，并寄予深情。在我看来，这些花，也正是徐祯霞的精神与意志的体现。人的内心世界往往会通过一些外在事物反映出来，个人内心是怎么想的，会表现在对客观事物的态度上。记得，她来鲁院时送了我一本《生命是一朵盛开的莲花》，封面上还题有一首小诗：“莲　生于水　出于泥／依然亭亭／馨香四溢／身无半点污物／灼灼笑迎长风／可谓大美大雅／一直以来／喜莲／喜莲之端庄／喜莲之优雅／喜莲之高洁／喜莲有君子之风。”这是莲的精神，我想，也当是徐祯霞为人立世的精神。

徐祯霞的笔触是博大而开阔的，她写了很多人很多层面的生活，每一篇都带给我很多的触动和思考。她的笔，揭开了我生活中不常碰触到的一面，她用一种坚实且客观有力的语言在不紧不慢地叙述着，展现出一个又一个不同生活场景、不同生活形态下的小人物的生活，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希望与追求，以及他们的奋斗与挣扎。她在《一个女宿舍管理员的手记》中说道：“面对这些花季少年，如果我们不能用爱将其感化，最起码可以平息他们心中的恨。”这是一个基层学校宿舍管理员所具有的担当和情怀。宿舍管理员不是老师，却也担负着看管学生的责任。在这篇文章中，我们能看出作者对这些花季少年成长的担心和忧虑，她以一个宿舍管理员的视觉展开了对这些学生的教化和救赎，用实际行动来改变和影响着这些涉世之初的学生，让他们做努力学习的人、做身心健康的人、做对社会有用的人。这是宿舍管理员的理想，何尝不是徐祯霞的理想呢？如果每个人都去努力做对社会有用有益的人，生活中很多的秩序都会改变，很多不可能也会变为可能。

柞水虽小，可徐祯霞的写作格局却不小。在她的笔下，有广泛的社会题材，有小人物的命运，有对社会环境的忧虑，有对时事的关注，还有对个人生活的叙述和表达。徐祯霞的写作，让我感触最深的是她那无处不在的爱心和悲悯情怀，以及对人间大道的追寻和探求。她的诸多作品中，有寻根问祖的，有叩问人性的，有质疑生命现象的，甚至对一只鸡、一条鱼，都充满了怜惜和关爱，这是女性作家内心柔软的东西，也是人性中珍贵的东西。在徐祯霞眼里，所有的生命都是值得尊重的，所有的生命都有自然生长和生活的权力，这是一种视生灵平等的情怀。原本人在生物眼里和生物在人眼里是一样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正如佛教里所宣扬的“众生平等”，她解读的是一个“道”，人人平等的道，众生平等的道，她的作品也反映着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和理解。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精神地理，莫言的精神地理是高密，贾平凹的精神地理是棣花，路遥的精神地理是陕北，徐祯霞的精神地理便是她的家乡柞水了，这在她的《山中日月光》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她用一个女子的亲见亲历，叙述了柞水几十年沧海桑田的巨变，以饱含深情的笔调写出自己对柞水博大而深沉的爱，这是一段时光的缩影，也是一段历史的见证。在这篇文章里，她写到了刘心武，写到了张海迪，写到了贾平凹，在那个年代和当下的环境下，这是一个奇怪的文化现象，在柞水的文化史上，也算是难得的一页，是这几个人影响了徐祯霞，也是这几个人成就了徐祯霞，让一个女子从此爱上了文学，一发而不可收。徐祯霞现在在柞水，就算以后离开了柞水，柞水也永远不会淡出她的视线。我自始至终相信，一个人走得再远，也无法走出故乡的地平线，故乡永远都在我们一回头的地方，尤其于作家。

在鲁院，因为工作的问题，徐祯霞跟我交流过，我才知她的文学之路有多不容易，在生活几乎无着的情况下，她都没有放弃自己热爱的文学。她坚持下来了，才有今天的硕果累累，同时也印证了，苦难于作家来说，确实是一笔极大的财富。苦难，让徐祯霞得到了许多与众不同的生活和生命体验，写出了有别于常人的思考和感悟。也正是苦难，让徐祯霞更深刻地了解社会、透析社会、揭示社会，其作品才显得厚重深邃，有了庄重感、大气感、时代感和沧桑感。一个作家，要有敢于剖析自己和解析社会的勇气，否则，作家的写作只能停留在事物的表象上，如蜻蜓点水，无关痛痒，无法道出生命的本质和生命存在的意义。作家，其实也如医生，只不过医生是在用手术刀治病，治人身体上的病；而作家，却是在用文字治疗人心理和心灵上的疾病。鲁迅便觉得人最根本的疾病不在于身体，而在于心灵，从而弃医从文拿起了笔，对一个民族进行精神上的疗治。在那个时代，鲁迅的文字可谓一剂猛药，唤醒了许多精神麻木和沉睡的人，从而使一个民族得到了自救。

读罢徐祯霞的散文集《月照长河》，掩卷，我眼望窗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一个作家，不在于生活在什么地方，也不在于在什么地方工作，小县城的人也有大气象、大情怀，而这，在一个女子，身为作家的徐祯霞身上体现得尤为真切。她没有因为自己生活在基层而自卑，也没有因为自己生活中经历了种种磨砺和挫折而自暴自弃，她选择了坚强，选择了不屈，选择了坚韧，她笑对生活，笑看命运，以一朵迎春花的精神面对世俗的种种，挥洒出一腔豪情与正气，给喧嚣浮躁的生活带来一丝清凉，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奏响一曲时代的清音。她没有刻意迎合政治，发出的却是时代、是人民最需要的声音。真理在民间，只有在生活最深处，才能透视到一些本质的东西。我想，这便是作家需要深入生活的缘由吧，坐在象牙塔里闭门造车，永远写不出生活中最生动鲜活的文学作品。生活总是比我们想象的复杂深刻，只有生活在风口浪尖上的人，对生活才有最真切最深邃的体悟和思考。

作为一个作家，一者要有良知、责任和担当；二者要有刚性，要有自己的立场和主张，不跟风，不盲从，有独立思考的意识和精神；三者要有一双善于观察和发现的眼睛，要能从细微处透视生活的本相。这几点在徐祯霞的身上都是充分的，因而可以说，徐祯霞具备了一个优秀作家的首要条件，大道方能行远。文品即人品，什么样的人品能写出什么样的作品，一个好的作家绝对写不出劣质的作品，这是人品与情怀所致。在此，我且祝福徐祯霞在文学的大道上一路激进！

人间有清音，无关丝与竹。此为序！

邱华栋，当代著名作家、评论家，现任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