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57?—1587(5)
他没有想到,当时也不会相信,他最终因渴望死亡而非酒醉睡下时,她会一直守在那里。他要不就是眼睛半闭着,像女妖般假寐,看着她吱吱呀呀地走下楼梯,像个哼哼唧唧的干瘪老太婆忙乎着家务,忙着做给病人喝的肉汤,陶罐里放着公鸡,还有草根、草药、纯的肉豆蔻、八角、研磨切丝的甘草、玫瑰露、白葡萄酒、枣子等。她是个安静的老女人,还阅读《主妇宝典》和《妙招宝库》(关于如何制作玫瑰醋;洋葱糖蜜汁已被证明能抵御一切瘟疫和疾病,就是药效猛了一点),后来她又陷入了布朗主义者[19]的忧郁,读起了《上帝霹雳之预言》《鞭挞罪大恶极者》和《专治邪恶不忠之人肠胃的强效泻药,信不信由你》。陶罐在火上炖着,她坐在一边,隔着衬裙揉着疲倦的腰部,喃喃地读出了声来。
他觉得自己好像上当了,成了被逮住的兔子,像个臣服于骗子悍妇的软蛋。所有男人都一样,起初是个蠢蛋,接着就成了戴绿帽的蠢蛋,老天,男人全这个样。很容易轻信,可事实上所有男人都咎由自取。五月的这次事件之后,他就感冒了,肚子绞痛,屁股酸疼,他不停呻吟,把所有的污言秽语都骂遍了,这才觉得没准别人说的是对的,五月柱就是个恶臭之极的偶像。可是春日白天渐渐长了起来,夏季将至,威莎又爱意萌动了,不过这次是纯洁之爱,很纯真,不再是那种假装正经,或明明秽欲难耐,表面还要堂皇庄严。他开始认真投入手套制作,目光如奶牛般平静空明,还在烛光中阅读诺斯翻译的普鲁塔克和戈尔丁的奥维德,还有他自己的诗,都是些呆板的作品,他心里这么想,是快节奏的一行十四个音节的诗歌,关于罗马在叛国罪之下的衰落。有一天,他的父亲叫他去格拉夫顿寺买山羊皮。
“那人叫惠特利,他读了很多宗教书,是个聪明人。他和我一样,也是从斯尼特菲尔德来的。你然后再去棕色哈里那里,因为他那里的距毛[20]更好些。”
要去格拉夫顿寺他就需要绕道肖特利。“安妮—安妮—安妮—安妮,”八哥鼓噪着。想到那个夏日他浑身颤抖起来,他这会儿明白她是谁了,她就是秀兰农场已故迪克·哈瑟维的女儿,父亲死后家道中落,生活窘迫,被那些算不上真正亲戚的人败光了家业,还要受到羞辱——例如她的继母寡妇琼,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同父异母的弟弟,他们壮实霸道。她可是过了豆蔻年华还没嫁人,成了滞销货,谁都不想要。唉,她在家伺候人,从大桶里给哈里打来糖水。威莎依然还有被她十根手指紧紧抓住的感觉。可他明白现在自己安全了。他天真地以为,碰上这种情况,哪个男人都不至于受到胁迫。父权社会中,这种事情人人都一样,不会有什么风险。他没有玷污处女贞洁,除非也许是在那段幽黑的失忆时刻,但这不太可能。她表现得像个很老到的人。
接着他发现那鸟儿的“安妮”鼓噪声一直跟着他到了格拉夫顿寺。在惠特利家里(惠特利是位皮革商),安妮正等着他,此安妮身上毫无彼安妮的一切印迹,因为这位安妮芳龄十七,正值青春年华,她头发乌黑油亮,闪着光,简直不像是真的,如此柔软,额头雪一般白皙。她双眸漆黑、真挚,就像迪克·奎尼的目光。
“安妮,”惠特利喊道,他打着哈欠,扁平的双脚穿着拖鞋,“给他倒点酒来,他是杰克的儿子,”他对着妻子说道,“就是斯尼特菲尔德的杰克。”他妻子从奶棚里进来,表情冷淡,微笑着,女儿就是她的翻版,只是母亲更加成熟丰满。
安妮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她哥哥一出生就死了。她与世隔绝,性格胆怯,但听着这个语速很快、目光炯炯的诗人手套商说话,她的眼睛睁得老大,他第二次到访时,她还陪他一起走进了花园(她的父母就站在窗口看着,微笑着,推搡着:瞧啊,瞧他多体面,她可真糟糕)。这花叫啥,这朵呢?有些花名字可多了。这花我可不喜欢,有一股坟地的味道。噢,你太小了,不该谈论坟地的味道。什么,我不小了该知道吗?我可真不知道。看,我都害羞不敢看了。
大概是到了第五次或第七、第九次来访,父母就由着两个年轻人独处了。他拉着她的手,那手修长冰凉,她也没有让他放手。他看着她年轻的胸脯高高耸起,心头一热。不,这并非欲望,不,不是欲望,这应该是爱。他想,堕入爱河才是威尔的行为,是威尔该做的,可以这样表达:此刻我铺好了床,此刻我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就这样我挣脱了放肆欲望的束缚,永远逃离了恶女人的欲望之爪,让爱的甜美手指来触摸。在她与自己并排躺到婚床上,躺在带着薰衣草芬芳的洁净床单上之前,她都不会被男人触碰(他对自己发誓,决不会像托比[21]那样酒醉后整夜鼾声如雷)。啊,修长白皙的双手,足弓高高的脚,低沉温柔像男孩子的嗓音。这是否太过甜美纯真了?假如他做了选择,那是否意味着就放弃了另一个机会,即名声显赫地寿终于新宅,得偿所愿呢?究竟什么才是生命的渴望呢?请告诉我,告诉我呀。
这一桩婚姻会有利于他父亲摇摇欲坠的产业,是一次拯救。惠特利给的嫁妆一定不错。可在所有获许进行的动作间(贞洁的吻,仅此而已),涌上了一个先声,那个渴望强烈的亚当,那红肿、压抑的棒子,像是幽暗深处对甜蜜情话的嘲笑。不会太久的,忍耐,等待吧。到春天就好了。
唉,我们都错了,这可真是祸兮福所倚啊;难道不是上帝创造了撒旦,并预知了其中的端倪吗?因此,欲望是爱的一部分,而尚未满足的那部分欲望就是恶,那么就去实现那欲望——疏离,潜伏,淡漠而隐秘的——然后像净化井水一般来洗净爱情。这事情运作起来很简单。得等着,确实,春日的情人(这是她父母处心积虑制造的欢乐,这预谋已久的婚约)此时到秀兰农场来登门了,尽管来得并不正大光明,而是四下窥探,偷偷躲藏,直到她出来采集玫瑰。她走了出来,这另一个安妮。那是八月的一个晚上。他俩躺在橡树下干燥的苔藓上,威莎依然觉得自己不过是个男孩,而她完全是个女人了,她会让男孩脱得精光,夕阳即将夜行前往未知乡之前还吃惊地瞥瞥那对扭动的白屁股,这时她花纹袍子下的上半身还娴静地半躺着。此后事态就一发不可收了,因为他的种子已蓄势待发,他确信自己看到了灌木篱墙外偷窥并咧嘴笑的人。但事情还没完。闪电突然在晴朗的天际刻写着他的名字:Wlm Shaxpr,起初无声无息,突然雷声大作,像盖章似的压了下来。她微笑着,这笑容在公地上看兼具魔性和梦幻感,不过(他为何之前从未见过呢?)在缔结了契约的床上则显得更令人舒畅。最奇异的事情在于,他觉得自己喷薄而出的种子莫名地被她蕴藏,立即开始生长。他若是还心怀亚登的古老信仰的话,没准就会划个十字祈祷。
“安妮安妮,”时钟打鸣了,“安妮安妮安妮,”白嘴鸦嘶哑地叫起来了。他几乎每天都骑马去看望的是纯洁的安妮,甜美的安妮,那纯洁冷静的恋人。可是他觉得(他做了不少怪异而恐怖的梦)再也不能拖到春天了,他们必须在降临节前成婚。
“怎么回事?”惠特利问。“你们俩干了啥非得这么急?你们要是干了我担心的事情,老天,我非得抽你们不可。”
“啊,不不不,不是的。”威莎懵懂地说,笑得很勉强。“是因为我很想娶她为妻,担心命运不济,总担心会有闪失。”
“瞎说,小伙子,别胡思乱想,不可能的。等一下,别急,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不就是几个月吗。”
于是到了寒冷的十一月,冬日初上时,他依然骑马前往格拉夫顿寺。马蹄在霜冻的路上奔跑,快到肖特利时两个男人拦住了他。他们喊着他的名字,让他下马。
“不,我要迟到了。你们叫我有什么事?”那两人长着圆脸,动作粗鲁,很像,都是农民,胡子长成黑桃形状,穿着抵御寒风的皮衣。
“不是我们要什么,而是她要什么,是名誉要什么。要说迟到,你可是迟得太久了。我是福尔克·桑德尔斯,”这位精明的说话者继续道,“这位是约翰·理查森大人,我们都是哈瑟维小姐的亲戚。”
“她怎么了?”威莎傻傻地问道。“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她还好吗?”
“她很好,”约翰·理查森说着,他的左脸颊抽搐着,被苍蝇叮着似的,“她胖了,很好,一天天胖起来。”
“迟了,”福尔克·桑德尔斯说道,“迟了也不错嘛,你问迟了,不过总比不问好。她正等着你呢,她会怪你迟了,不过最终她肯定会原谅你的。”
“好几个星期,你刚才说,”约翰·理查森说道,“不错嘛,不如说,得好几个月呢。那玩意儿蹬腿还有段时间呢。”
“别打字谜了,”威莎说道,虽然他心里一沉,早已明白一切,“直说吧,然后放我走。”福尔克·桑德尔斯一把抓住马缰绳;棕色哈里不喜欢这男人身上的气味,它摇着头,嘶嘶叫着。桑德尔斯紧紧拉住皮带,说道:“好啦好啦,别唠叨了。”
“来吧,”理查森说,“你可得当好你私生子的合法父亲,赶紧下马,跟我们走。这条路你之前可经常走。”
“哪有这回事情。”威莎说。
“走过一两次就足够了,”桑德尔斯说着,竭力控制住棕色哈里那不安分的脑袋,“八月的一晚就够了,在橡树下。”威莎突然猛戳着棕色哈里的腰窝,马儿后腿直立起来,浑身剧烈抖动,仿佛要说“不,别戳我”,它的脑袋挣脱了那脏兮兮的紧拽着缰绳的手指。于是威莎就飞奔开去,留下两人挥着拳头,在身后恐吓地叫喊着,污言秽语的咒骂在冷冽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该干就得赶紧干了,趁还没到下雪的降临节。如果此事只关乎安妮,死缠烂打地强求没准管用(我想死你了,我迫不及待,就想搂着我的裸妻),哪个女人愿意推迟婚礼呢?他最后向那母亲求助。他哭喊着,差点哭昏过去。母亲温柔地笑着。当晚她肯定给丈夫吹足了耳旁风。11月27日他骑马(若真有上帝的话,那真得千恩万谢了)前往伍斯特,去那里办好结婚许可证。在主教那里的登记注册十分顺利。下雨了。那晚他心满意足地在埃夫斯厄姆过夜,就在水岸客栈,他喝着麦芽酒,这时福尔克·桑德尔斯和约翰·理查森找到了他。他们俩一同朝他喊了声“啊”作为打招呼,抖着淌水的斗篷,他们也是过来避雨的。
“那么,”桑德尔斯说道,“明天我们就找人来宣读一次婚讯,不读三次啦[22],我们一个婚约付四十镑,保管一切顺顺溜溜的。”
“这可真扫兴,”理查森傲慢地说,“这不为难主教吗。”
“我刚从伍斯特来,”威莎微笑着,“你们要赶去伍斯特就太迟了。”
“瞧他喋喋不休地说什么‘太迟’,”桑德尔斯说,“你一定懂法律,小伙子,知道法律是怎么回事吧。”他挥了挥农夫粗壮的拳头威胁道。
“白纸黑字的,”理查森说,“威廉·沙子比亚……”
“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沙子比亚,一回事。和伍斯特教区的少女安妮·哈瑟维。”
“你娘还是少女呢。”威莎激动地嚷着。理查森早想发作了,可他察觉到对方不太理智,便说:
“对对对,这一点最重要,可你不早就破了她吗。”
“所以说,”桑德尔斯发话了,“四十镑可不是开玩笑,这可不是小孩子拿来买小玩意的零花钱。管他什么法律也挡不了这桩婚事,也别管犯不犯法了。”
“她可是个好姑娘,”理查森说,“有点倔,但管得住,她虽然不年轻了,可是手很巧,很会做面食,床上功夫嘛你最有发言权了。”
“够了,”桑德尔斯说,“别再向他推销了,别说了。他自个儿盛夏里早买下了货,现在就差送货啦。”
“这话就对了,”理查森说,“小宝宝春天就到啦。”
“假如我说滚蛋,”威莎开口道,“再往你们鼻子上吐口唾沫呢?”
桑德尔斯遗憾而镇定地摇摇头,“唉,”他最后说道,“河底下可沉着好多脖子上绑了块石头的狗呢。没准这里就有。唉,磨坊水池里装着小猫小狗的袋子也不少。刀子锋利,立马见血,你可逃脱不了你——你——你的——”
“命运?”威莎把话接了过来,他从来就词汇丰富。
“没错,命运。她就是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