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希腊政治与社会初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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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试论荷马社会的性质与早期希腊国家的形成[1]

荷马史诗是古代希腊最早的文献材料,学者们习惯将它所描述的社会称作荷马社会。[2]对荷马社会性质的判断是早期希腊史上的一个重大问题,它同学者们对早期希腊国家形态的认识有着密切的关联。在国内学术界,传统的说法是,古代希腊的国家产生于古风时期。在此之前的荷马社会被看成是原始社会的一种形态,而荷马史诗中所描绘的早期民主制也被说成是氏族社会内部的军事民主制。[3]这种看法主要建立在两个基础之上,一是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的论述,一是荷马史诗中有关部落和氏族的记载。荷马史诗中不止一处提到部落和氏族,如在《伊利亚特》中,涅斯特尔这样劝告阿伽门侬:“将你的士兵按部落(phyle)和氏族(phretras)划分吧,阿伽门侬,以便氏族能够支援氏族,部落能够支援部落。”[4]当然,这两个因素是相互联系的。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对希腊氏族社会的论述主要是基于人类学的研究成果,即摩尔根《古代社会》中有关北美印第安部落的研究,并将后者有关部落社会的论述同希腊文献中有关部落和氏族的记载联系起来,便形成了其有关希腊氏族社会与国家起源的著名论断。在恩格斯看来,荷马时代是“野蛮时代高级阶段的全盛时期”[5],之后才产生了国家形态。长期以来,学者们只是对这个论断加以阐释和丰富,而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于是便仅仅依据希腊文献中有关“部落”和“氏族”的记载,将荷马社会描述成为以氏族—胞族—部落为结构的原始社会形态,相应地,这时的希腊人就只能“站在文明时代的门槛上”而不能跨越一步了。然而,上述理论赖以成立的两个基础都值得重新审视。首先,利用人类学研究成果来论证古代社会历史的方法已经受到学术界的质疑,近代或现代原始部落的社会组织及其结构并不一定反映古代社会的情况,二者之间有着显著的差异,即前者并没有能像后者那样,演进到文明社会。而更为严重的是,近二十年来学者们对早期希腊社会的研究,尤其是法国学者对希腊“部落”和“氏族”组织及其与城邦之间关系的具有说服力的研究表明,我们通常翻译为“部落”和“氏族”的希腊语词汇phyle和genos在早期希腊并不代表血缘组织。实际上genos一词有着多重不同含义,可表示“家庭”、“贵族家族”,亦可表示“族群”等,但却不表示血缘氏族。[6]从雅典的情况来看,虽然“部落”这个名称一直存在,但早在古风时代,它就已经演变成了城邦内以地域为基础的行政组织,同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原始部落有了本质的区别。

这样看来,传统的看法是仅仅建立在并不十分可靠的研究方法和史料基础之上的。另一方面,上面所提到的新研究成果也迫使我们对早期希腊社会进行重新认识。本文试图对有关荷马社会性质的传统看法提出质疑,并通过对它和希腊更早期历史的分析,说明荷马社会并不是原始的氏族社会,而早期希腊国家的产生则应在一个更早的阶段。当然,本文无意否定恩格斯有关国家起源的一般论断,只是就古代希腊早期社会形态这一具体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

首先,从希腊历史发展的总体线索来看。许多学者习惯于将克里特文明和迈锡尼文明合称为爱琴文明,并进而把它看成是一个独立的文明,是希腊文明的史前阶段,同“黑暗时代”以后发展起来的希腊文明没有什么联系。实际上,爱琴文明,尤其是迈锡尼文明同后来的希腊文明有着密切的联系。1952年,年轻的英国建筑师迈克尔·文特里斯成功地译读出了迈锡尼时代的线形文字B。其结果大出学者们的意料,虽然线文B和后来的希腊字母文字大相径庭,但它们所表述的却是同一种语言,这就是古希腊语。正因为如此,文特里斯及其合作者查德维克将反映他们成果的著作定名为《迈锡尼时代的希腊语文献》。[7]如此看来,迈锡尼文明并不是独立于希腊文明之外的一个文明,而是希腊文明的一个阶段。基于这样的认识,学者们一般认为,迈锡尼时代是希腊文明的青铜时代。[8]

利用考古学的材料和线文B的泥板文书资料,大致可以描绘出迈锡尼时代主要的社会和政治结构。在这个时期,希腊不是一个统一的王国,而是诸个王国并立的局面。王国的最高统治者称为wanax,他的宫殿成为王国的政治和经济中心。从考古学上看,王宫是最为引人注目的建筑物。Wanax以下,有一些负责王国行政和军事管理的官员,如主要的军事将领,其称呼为lawagetas。[9]泥板文书中还提到称作basileus(“巴昔琉斯”)的官员。在古典的希腊文中,这个词通常用来代表“国王”。但很显然,在迈锡尼时代,他只是隶属于wanax的下一级官员。此外,又有称作telestas的官员,其意为“负有责任之人”。专家们据此提出,这是王室的宠臣,并因其对wanax的服务而得到包括土地在内的回报。[10]综合看来,迈锡尼时代的王国是王权主导的国家。国王不仅掌握了最高政治权力,有的学者甚至认为,他也拥有王国的神权。[11]与这种王权的政治结构相适应,迈锡尼时代的经济结构似乎也是一个以王宫为中心的模式。在线文B的泥板文献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关于赋税、劳力、牲畜数量、农作物收入、土地占有情况、纺织品、陶器和贵重金属的详细记录。值得注意的是,所有这些线文B的档案都保存在王宫里,说明它们所记录的经济活动都直接涉及王宫的利益。我们看到,王宫既是政治中心,也是经济活动的中心。[12]显而易见,在迈锡尼时代,国家形态的发展已经达到一个较为完善的阶段。

其次,从荷马社会与迈锡尼的因承关系来看。根据传统的历史学解释,到公元前13世纪末期,迈锡尼诸王国遭到毁灭性打击,以王宫为标志的中央集权土崩瓦解,同时线文B也随之而消失。其后约四个世纪的历史因缺乏历史材料而模糊不清,许多学者相信这期间文明出现了倒退,因而把它称为“黑暗时代”。其时,多里安人从北部或西北部进入希腊,并且在迈锡尼文明的中心地区定居下来。由于在迈锡尼文明衰落之后,经历了一个所谓的黑暗时代,不少学者据此断定,从迈锡尼文明到荷马社会没有什么延续性可言,并进而强调其非延续性,其所得出的结论或是温和或是激烈,但都正好用来论证恩格斯的论断。[13]相比起来,不少西方学者同样强调从迈锡尼时代到荷马社会的非延续性,但他们的出发点却大不相同。对作为一个整体的西方知识界来说,古典的希腊文明是一个文化上的范式,它代表了西方文化中的两个核心内容,即民主和理性,而对立于专制和非理性。因此,大部分西方学者,尤其是古典学者在潜意识中都倾向于美化希腊文明。由于这样的原因,被视为以专制集权为特征、同古代东方的王权颇为相似的迈锡尼文明就被看成是同以民主与理性精神为特征、以城邦为标志的古典希腊没有多少联系的文明了。因此,在英语世界权威的教科书里,从迈锡尼时代到荷马社会的历史被认为是“差不多完全”中断的。[14]另一位权威的希腊史家则进一步将这种观点断定为“事实”:“事实是他们自己的活动同其祖先的相似性是如此之少,以至于他们不可能从后者那里学到什么有用的东西。”[15]在一篇对荷马社会和迈锡尼社会进行比较的文章中,著名古代社会经济史家芬利通过对两者财产所有制,尤其是土地所有制之不同特征的阐述,推断说从迈锡尼文明到荷马社会的因承关系是非延续性的。他认为,荷马社会的土地所有制是完全的私有制,是个人对土地的自由占有,而把迈锡尼社会的土地所有制称为“有条件占有(conditional tenure)”。他还进一步强调说,在迈锡尼的王国毁灭之后,在历经了四个世纪之后,任何形式的延续性都是难以令人置信的。[16]上述这些论断的一个主要依据是,在迈锡尼时代和荷马社会之间经历了一个历时三至四个世纪的所谓“黑暗时代”。然而,这个“黑暗时代”的理论正在受到学者们的强有力挑战。一些考古学家提出,所谓的“黑暗时代”基本上出自于学者们的虚构。[17]更有学者指出,对这种非延续性的强调,是用以解释希腊文明起源的雅利安模式的一部分。但这个雅利安模式带有明显的白人种族主义和欧洲中心论的特征。为了维护希腊文明的种族纯洁性,这个模式提出,希腊文明是由在迈锡尼文明之后从北方进入希腊的白种雅利安人(即印欧语系民族)所创造的,而在此之前的、深受古代东方文明影响的迈锡尼文明和它没有太大的关系。但实际上“黑暗时代”并没有将迈锡尼文明和古典希腊文明完全分开。[18]退一步说,即便承认其间相隔四个世纪,种种迹象表明,荷马社会与迈锡尼文明仍然存在着某种形式的延续性。就连芬利也不得不承认,线文B中的一些词如wanax和basileus同样出现在荷马史诗中[19],尽管其含义已有所变化。wanax一词在古典希腊文中为anax,其动词形式为anassein,两者都出现在荷马史诗中,用来表示“王”和“统治”的意思。希腊盟军的最高统帅阿伽门侬被称为“众人之王(anax andran)”[20];特洛伊王子赫克特尔在为其子祈祷时说:“愿他以力量统治(anassein)伊利俄斯。”[21]显然,赫克特尔所祈祷的是儿子能够顺利继承特洛伊的王位。所不同的是,在荷马史诗中,anax和anassein还用来表示神的统治和家长的权威。[22]除wanax外,线文B中的basileus一词同样出现在荷马史诗中。同迈锡尼社会相比,荷马社会basileus的地位有了很大提高。它和anax一样,有时用来表示“王”。但在另外一些时候,它所表示的不是真正意义的国王,而仅仅是贵族。《奥德修记》有两个并列的主题,一个是奥德修斯在归途中的种种冒险,另一个是对伊大卡王位的争夺。在形式上,王位的争夺表现为对奥德修斯之妻帕娜罗佩的争夺。由于她是伊大卡的王后,因此,如果谁能娶她为妻,谁就获得了占据王位的合法性。[23]帕娜罗佩的求婚者之一安提努斯显然感到奥德修斯之子特雷马科斯是他们争夺王位的一个障碍,他对后者说道:“作为你父亲的儿子,你拥有继承权,但愿上天不让你成为大海环绕的伊大卡的巴昔琉斯。”[24]特雷马科斯回答说:“安提努斯,也许你会大失所望,我会很乐意接受上天所赐予的。你可能会觉得人的不幸莫过于此,但是我认为成为巴昔琉斯也不是坏事——这能使家庭富有,而且能增添个人的荣誉。不过在大海环绕的伊大卡,还有许多其他阿卡亚人的巴昔琉斯,有老的,也有少的。由于奥德修斯已经死了,其中总有一个会接替他的位置的。”[25]这段对话里三处使用了巴昔琉斯一词,很显然,它在前两处所表示的是王,亦即奥德修斯的继位者。但在后一处,巴昔琉斯所代表的仅仅是贵族。这不仅是因为作者在此处使用的是它的复数形式basileis,而且还因为文中明确说,这些巴昔琉斯中只有一个会接替奥德修斯的位置,而成为伊大卡的国王。

上述对wanax和basileus的分析表明,从迈锡尼社会到荷马社会,在社会形态上存在着某种形式的延续性。虽然到荷马社会,王权已不像迈锡尼时代那样牢固,以至于表示王权的词汇的意思趋向于模糊,但它的存在却是不容置疑的。然而,这种延续性并不仅仅局限在社会形态上。即使在芬利所说的非延续性表现得非常明显的土地所有制方面,也有着一定的延续性。虽然在荷马社会,对土地的占有经常表现为个人的自由占有,但也存在着芬利所说的迈锡尼式的“有条件占有”。对temenos类土地的占有最为明确地说明了这一点。在荷马史诗中,除表示神的领地的temenos外,其他的temenos无一例外地属于有条件占有,由集体将它分配给有功的英雄和贵族首领。作为回报,temenos的占有者必须对集体承担一定的义务。[26]而更耐人寻味的是,temenos一词最早也是出现在线文B中(Er312),表示wanax所占有的土地。显而易见,迈锡尼社会的temenos和荷马史诗中的temenos是一致的,其所代表的都是王或贵族首领所占有的土地。

再从荷马社会的内部结构来看,似乎也没有理由认为它是原始氏族社会的一种形态。如前文所述,荷马社会继承了迈锡尼时代的王权及其观念。这也就是说,它承袭了迈锡尼时代所形成的国家形态。固然,由于迈锡尼文明的衰落,造成了中央集权的衰微,进入荷马社会,王权已经变得模糊起来。但这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问题,并不能说明荷马社会倒退到了原始社会的状态,它所反映的仅仅是王权的削弱。就在王权衰落的同时,贵族的势力得到加强。实际上,荷马社会是一个典型的贵族社会,这一点已为大部分学者所接受。[27]贵族阶层形成了一个世袭的、封闭的权力集团,它主宰了社会的政治生活,同时也控制了大部分的财富。史诗中的英雄和武士实际上指的都是贵族,而巴昔琉斯则更是贵族的代名词。作为一个贵族阶层的巴昔琉斯及其在社会政治生活中的作用,在伊大卡反映得最为明显。因为在这里,诗人所描写的不是离奇的冒险故事,也不是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而是真实的社会生活。在奥德修斯和他的同伴还没有返回家乡时,伊大卡的贵族们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权力斗争。那就是通过向奥德修斯之妻帕娜罗佩求婚,而夺取伊大卡的王位。我们前面已经说到,诗中把这些贵族都称作巴昔琉斯。诗人告诉我们,参加这场斗争的巴昔琉斯达108人之多,分别来自于伊大卡和附近的一个王国。然而,贵族阶层对社会与政治生活的控制并不是伊大卡所特有的,而是这一时期的普遍现象。当奥德修斯于归途中漂泊到腓西亚人的岛上时,他发现腓西亚人的首领们和武士们(hegetoras ede medontas)聚集在阿尔西努斯王的宫廷里,举行盛大的宴会。[28]这里所说的“首领”和“武士”同样代表贵族阶层,这个短语也多次用来表示贵族群体。正因为荷马社会是一个贵族阶层占据统治地位的社会,所以诗歌中用来表达贵族的词汇尤其丰富。实际上,一部荷马史诗就是围绕贵族首领的活动而展开的。《伊利亚特》所描写的是特洛伊战争最后一年中从阿基里斯因和阿伽门侬发生争执而退出战斗,到赫克特尔为阿基里斯所杀这段较短时间内的事,其间所出场的人物几乎全部来自于贵族武士阶层。《奥德修记》中虽然也提到一些下层人物,但他们也只是舞台上的配角和背景。我们看到,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日常的社会生活中,贵族阶层都占据了主导地位,充当了主角。[29]

在政治上,荷马社会已经形成了一套以贵族阶层为中心的政治生活模式,它的标志是民众大会和元老会议。荷马史诗中用来表示民众大会的词是agora,这个词在古典希腊文中表示城邦政治生活的中心——市政广场。对荷马来说,民众大会已经是社会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机构,因此史诗中多处描绘了召开民众大会的情况。荷马笔下的奥德修斯在谈到独眼巨人时,说他们是野蛮的民族,他列举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没有讨论政事的民众大会。[30]这也就是说,民众大会是文明生活的标志之一。在荷马社会,民众大会为贵族所控制,它一般由国王召集。当军队外出打仗时,最高将领或统帅军队的国王也可以召集士兵大会,以讨论有关军事策略。此时,召开的时间及召开的次数都没有固定,因此只要国王愿意,他就可以召集民众大会。诗人告诉我们,在奥德修斯远离家乡的二十年间,在伊大卡没有召集过一次民众会议。但当其子特雷马科斯召集民众大会时,伊大卡的贵族只是觉得惊奇,并没有认为特雷马科斯的行为不合规矩。其原因在于,作为奥德修斯之子和王位的继承人,他有权召集民众大会。

在召开民众大会之前,通常还举行元老会议。它由王和贵族首领组成,其作用是使国王在召开民众大会之前,能够听取贵族首领的意见。虽然在荷马社会,民众大会和元老会议还没有取得决策权和投票权,但它们已经成为政治生活的标志,同时也是社会成员参与政治生活的主要途径。我们看到,无论是在日常的政治生活中,还是在战争期间,国王或军事统帅可随时召开民众大会或士兵大会,讨论军政大事。虽然这时的民众大会主要还是由贵族所把持,在会上发言的也主要是他们,但我们已经看到社会普通成员在大会上发表意见。在特洛伊的希腊盟军举行的一次士兵大会上,一个名叫特西提斯(Thersites)的下层士兵就站出来发言,表达了自己的看法。[31]虽然他受到奥德修斯的鞭打,但那是因为他在发言中猛烈抨击了希腊盟军的最高统帅阿伽门侬,而并不是因为他敢于在大会上发言。实际上也没有任何人出来阻止他发言,这就已经说明,社会普通成员有表达自己观点的权利。

综合起来看,荷马社会一方面继承了迈锡尼时代的王权,另一方面发展了新的政治组织,即公民大会和元老会议。王权的存在和较为复杂的政治组织的出现说明,在荷马社会早已存在着国家形态。[32]

如此看来,对早期希腊社会的研究不应套用任何理论模式,也不能将其中一段历史割裂开来分析,而是应该对其历史发展的线索作整体的分析。早在迈锡尼时代,希腊人就已进入青铜时代,并建立了早期的王权国家。到公元前13世纪末,迈锡尼文明走向衰落,以王宫为象征的中央集权遭到沉重打击。到荷马社会,王权已经受到很大削弱。反映在荷马史诗中,就是代表王权的词的含义变得模糊起来。但这并不意味着荷马社会倒退到了原始的氏族社会。虽然其间经历了一个黑暗时代,社会各方面都发生了相当深刻的变化,但从迈锡尼时代到荷马社会的延续性仍然十分明显。实际上,迈锡尼文明的毁灭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中央集权的瓦解,地方贵族则仍然保持了他们的势力和地位,并逐渐上升成为主要的社会与政治力量,建立起地方性的贵族政权,即韦尔南所说的“贵族国家”[33],并形成了旨在让社会其他成员参与政治生活的民众会议。贵族阶层成为社会的统治阶层,他们不仅左右了政治活动,而且控制了社会的司法权力。和荷马同时代的诗人赫西俄德的作品反映了这样的情况,在其题为《工作与时日》的诗歌中,赫西俄德猛烈抨击了巴昔琉斯集团对他与兄弟争执的不公正判决。然而,社会的下层成员并不是完全被排除在政治生活之外,他们能够参加民众大会,并通过它来表达自己的心声。如果说从迈锡尼时代到荷马社会发生了什么深刻变化的话,那么,这种变化不是在其他方面,而是在贵族政治的建立与民众参与政治生活这些方面,正是这样的变化最终导致了希腊城邦制度的确立与民主政治的形成。[34]至此似乎可以得出结论,城邦制度并不是古代希腊的原生国家形态,而是次生国家形态。同世界其他地区的文明一样,其最早的国家形态同样是王权国家,而那些认为荷马社会属于原始社会的学者,其错误恰恰在于,他们将城邦制度看成了古代希腊最早的国家形态。

[1] 本文最初发表于《世界历史》1997年第4期。

[2] 国内学者亦常称之为“荷马时代”,然因荷马史诗所描写之社会的年代无法确定,因此国外学者通常避免“荷马时代”之说。

[3] 国内最具影响的大学教科书均持这种看法,如《世界上古史纲》编写组编:《世界上古史纲》下册,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111—112页;刘家和主编:《世界上古史》,吉林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版,220—223页;刘家和、王敦书主编:《世界史·古代史编》上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154—157页。

[4] 《伊利亚特》,II,362—363行。

[5]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4卷,22页。

[6]参见卢塞尔:《部落和城邦:古风时代与古典时代希腊城邦的社会组织研究》(D.Roussel,Tribu et cité:études sur les groupes sociaux dans les cités grecques aux époques archaique et classique),巴黎1976年版;布里奥:《探求氏族的性质——雅典古风时代和古典时代的社会史研究》(F.Bourriot,Recherches sur la nature du genos:étude d'histoire sociale athénienne périodes archaique et classique),里尔第三大学1976年版。

[7]文特里斯和查德维克:《迈锡尼时代的希腊语文献》(M.Ventris & J. Chadwick,Documents in Mycenaean Greek),剑桥大学出版社1973年第2版(1956年初版)。

[8]维尔缪勒:《希腊青铜时代》(Emily Vermeule,Greece in the Bronze Age),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64年版。

[9]关于wanax和lawagetas的讨论,见文特里斯和查德维克:《迈锡尼时代的希腊语文献》,120页;帕尔马:《派洛斯的迈锡尼希腊文献》(L.R.Palmer,“Mycenaean Greek texts from Pylos”),载《古典学学会》(The Philological Society)1954年年刊,18—53页;米罗那斯:《迈锡尼国家中的wanax》(G.E.Mylonas,“The Wanax of the Mycenaean state”),载《献给本·埃德文·帕里的古典学纪念文集》(Classical Studies Presented to Ben Edwin Perry),芝加哥1969年版,66—79页。

[10]帕尔马:《迈锡尼时代之希腊文文献诠释》(L.R.Palmer,The Interpretation of Mycenaean Greek Texts),牛津大学出版社1963年版,190—196页;查德维克:《迈锡尼世界》(J.Chadwick,The Mycenaean World),剑桥大学出版社,1976年版,76—77页。

[11] 帕尔马:《迈锡尼时代之希腊文文献诠释》,83—84页;让-皮埃尔·韦尔南:《希腊思想的起源》,三联书店1996年版,17页。

[12] 近年来西方学者对迈锡尼文明的认识发生了变化,倾向于认为迈锡尼王国并非完全的中央集权,王宫对经济生活的控制亦非学者们曾经想像的那样彻底。有关论述及研究文献见黄洋、晏绍祥:《希腊史研究入门》,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10—11页。

[13] 刘家和先生主编的《世界上古史》第220页持较为温和的态度:从公元前11到前9世纪,“遍及各地的氏族制度淹没了前一时期少数地区的文明,希腊历史的发展经历了暂时的、局部的曲折过程”;而新编《世界史·古代史编》上卷第154页则更为激烈,认为从公元前1100到前800年间,“希腊各地又退回到原始社会时代”。

[14]默里:《早期希腊》(O.Murray,Early Greece),伦敦1993年第2版,6—8页。

[15]斯诺德格拉斯:《希腊古风时代:探索的时代》(A.Snodgrass,Archaic Greece:The Age of Experiment),加州大学出版社1980年版,15页。

[16]芬利:《荷马与迈锡尼:财产及其所有制》(M.I.Finley,“Homer and Mycenae:property and tenure”),载《历史》(Historia)第6期(1957年),133—159页。

[17]詹姆士等著:《黑暗的世纪:对旧世界考古学之传统纪年的挑战》(P.James,l. J. Thorpe,N. Kokkinos,R. Morkot,J. Frankish,Centuries of Darkness:A Challenge to the Conventional Chronology of Old World Archaeology),伦敦1991年版。

[18]马丁·伯纳尔:《黑色雅典娜:古典文明的亚非之根》(Martin Bernal,Black Athena:The Afroasiatic Roots of Classical Civilization),第2卷,路特格斯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8页。

[19] 前引芬利:《荷马与迈锡尼:财产及其所有制》。

[20] 《伊利亚特》,I,442行。

[21] 《伊利亚特》,VI,478行。

[22] 如《伊利亚特》,II,669行说宙斯“统治(anassein)众神和人类”;《奥德修记》,I,402:一位求婚者对奥德修斯之子特雷马科斯说:“愿你占有你的财产,统治(anassein)你的家庭。”

[23]芬利:《奥德修斯的世界》(M.I.Finley,The World of Odysseus),企鹅出版社1956年版,102—104页。

[24] 《奥德修记》,I,386—7行。

[25] 《奥德修记》,I,389—96行。

[26] 拙作《古代希腊土地制度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24—33页对荷马社会中temenos类土地的性质有较为详细的分析。

[27] 默里:《早期希腊》,第三章。

[28] 《奥德修记》,VII,133—8行。

[29] 参见芬利:《奥德修斯的世界》,第59—61页。

[30] 《奥德修记》,IX,112—5行。

[31] 《伊利亚特》,II,211—42行。

[32] 自本文发表之后,国内外学者对荷马社会又有了新的认识,都倾向于认为荷马社会是希腊城邦社会的早期阶段。国内研究见晏绍祥:《荷马社会研究》,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版;国外动态参见黄洋、晏绍祥,前揭书,175页。

[33] 参见让-皮埃尔·韦尔南:《希腊思想的起源》,28页。

[34] 拙文《迈锡尼文明:“黑暗时代”与希腊城邦的兴起》(《世界历史》2010年第3期,32—41页)进一步阐发了笔者在本文中提出的观点,并对西方学术界的早期希腊史基本框架进行了剖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