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忘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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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书生)

余忘七静静站在狂风凌厉的山脊上,望着下方炊烟袅袅的村庄。

夕阳将茅草屋顶染成金色,孩童在田间追逐嬉戏,妇女们围坐在井边洗衣说笑,几个壮年男子扛着农具从田里归来,互相招呼着。

一派祥和安宁的景象。

这已经是今天遇到的第二个这样的村子了。

他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长剑的剑柄。

自从结丹成功后游历以来,这一路上不是遇到食人血肉的精怪,就是碰上勾魂夺魄的鬼魅。

这乱世之中,凡人能有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已是不易,更遑论如此其乐融融的景象。

“不对劲。”余忘七低声自语,眉头微蹙。

他运转体内灵力,双目泛起淡淡青光,再次审视那座村庄。

没有妖气,没有鬼气,甚至连一丝阴煞之气都感受不到。

村子上空只有寻常人家的人气,平和而温暖。

可就是太正常了,反而显得不正常。

余忘七回想起前一个村庄,同样没有老人。

当时他只当是村中习俗,或是战乱所致。

但现在...…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疑虑,继续沿着山路前行。

师门教诲言犹在耳:修仙之人,当除魔卫道,但也不可多管闲事,扰凡人因果。

山路蜿蜒向下,穿过一片茂密的松林。

天色渐暗,林间开始升起薄雾。

余忘七脚步轻点,身形如燕,在崎岖山路上如履平地。

约莫行了二三十里,前方又出现点点灯火。

又一个村庄。

这个村子比前两个要大些,此时虽已入夜,村中央的空地上却聚集了不少人,排着长队。

余忘七隐匿气息,悄然靠近。

空地中央摆着一张简陋的木桌,桌前坐着一位白净书生,一袭青衫,正为一位老妇人把脉。

书生面容俊秀,眉目如画,嘴角挂着温和笑意。

老妇人满脸皱纹,眼中却充满希冀。

“大娘,您这是积劳成疾,气血两亏。”书生声音清朗,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药每日一粒,连服七日,保管您腰不酸了,腿不疼了,干活也有力气了。”

老妇人千恩万谢,颤抖着双手接过瓷瓶,竟当场就要跪下磕头。

书生连忙扶住,温言劝慰。

余忘七冷眼旁观,神识悄然展开。

当他的灵识扫过那书生时,心头猛地一震——

那看似温文尔雅的书生皮下,分明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

而且修为已达金丹期,是名副其实的大妖!

更令他震惊的是,当书生将手指搭在老妇人腕上时,一缕几乎不可察觉的黑气从老妇人体内流出,被书生悄然吸入鼻中。

那老妇人肉眼可见地精神一振,脸上的疲惫似乎减轻了几分,但余忘七的神识却清晰地看到,她的生命之火微弱了一丝。

这是在吸取寿命!

余忘七眼中寒光乍现,手已按上剑柄。

难怪那两个村庄都没有老人,这妖孽假借治病之名,行夺命之实!

村民们被蒙在鼓里,还对他感恩戴德。

“妖孽受死!”

一声清喝如惊雷炸响,余忘七身形如电,长剑出鞘,剑锋上三尺虹芒吞吐不定,直取那书生咽喉!

村民们惊呼四起,场面顿时大乱。

那书生——不,那狐妖却纹丝不动,只是抬眸看向余忘七,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恢复平静。

剑锋距书生咽喉仅有三寸时,一道人影突然扑来,竟是方才那老妇人!

余忘七大惊,急忙收剑,剑气在老妇人颈侧划出一道血痕。

“不许伤害白先生!”老妇人张开双臂,像护崽的母鸡般挡在书生面前,浑浊的眼中燃烧着决绝的光芒。

紧接着,更多村民涌上前来,将书生团团围住。

男人们抄起锄头、扁担,妇女们抱着孩子却仍挺直腰杆,孩童们躲在大人身后,却都怒视着余忘七。

“你是谁?为什么要伤害我们的恩人?”

“白先生治病救人,是活菩萨!”

“想伤害白先生,先过我们这关!”

群情激愤,声浪几乎要将云无尘淹没。

他持剑而立,眉头紧锁:“诸位乡亲,你们被这妖孽蒙骗了!他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只狐妖!他所谓的治病,实则在吸取你们的寿命修炼!”

“我们知道。”一个壮年男子站出来,他是村里的铁匠,肌肉虬结的手臂上还有打铁留下的烫伤,“我们知道白先生不是凡人。”

余忘七愕然:“你们...知道?”

铁匠回头看了眼被护在中央的书生,眼中满是敬重:“三年前,我们村遭了瘟疫,死了大半人,是白先生出现,救活了剩下的人,他从不隐瞒自己的身份,也明明白白告诉我们,治病会折损些许寿命。”

“那你们还…”余忘七难以置信。

“仙长。”一位抱着婴儿的年轻妇人开口,声音轻柔却坚定,“没有白先生,我们早就死了,外面的世界有多可怕,您比我们清楚,妖魔鬼怪横行,官府苛捐杂税,连年战乱,在这里,我们至少能吃饱穿暖,无病无灾地活着。”

“可你们活不过五十岁!”余忘七厉声道。

铁匠苦笑:“仙长,您久居仙山,不知民间疾苦,在我们这穷乡僻壤,能活到五十已是高寿,我爹四十岁就累死在田里,我娘三十五岁就病逝了,现在有白先生庇护,我们反而能活得更久些。”

余忘七一时语塞。

他环顾四周,看到的是村民们坚定的眼神,是对那狐妖发自内心的感激与信赖。

这与他一路上看到的其他村庄形成鲜明对比——那些地方要么十室九空,要么活下来的人也如行尸走肉。

“仙长,请收起您的剑吧。”书生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温和,“我与村民们有约在先,他们自愿供奉些许寿命,我则保他们衣食无忧,不受妖魔侵扰,这是公平交易,各取所需。”

余忘七冷笑:“呵,妖言惑众!寿命岂是能随意交易的?你这就是在害人!”

书生轻叹一声,从人群中走出。

村民们自动让开一条路,却仍警惕地盯着余忘七的剑。

“仙长修的是正道,讲究除魔卫道,我理解。”书生——现在余忘七能清楚地看到他周身萦绕的淡淡妖气——平静地说,“但请问仙长,何为道?”

余忘七一怔:“金丹修道,成不可知之力,以此触道。”

“那我现在所做,不正是在修道吗?”书生反问,“村民们供奉寿命,换取安稳生活,他们心甘情愿,我也没有强迫,比起那些直接吃人血肉的妖魔,比起那些横征暴敛的贪官污吏,我这种方式,难道不是更接近仙长所说的'道'吗?”

余忘七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这狐妖的话似是而非,却又难以反驳。

他在师门学的都是斩妖除魔、护卫苍生的大道理,却从未有人告诉他,当“苍生”自愿与“妖魔”交易时,他该如何自处。

“你...你叫什么名字?”余忘七终于问道。

书生微微一笑,拱手作揖:“在下白瑾,乃青丘狐族后裔,不知仙长如何称呼?”

“余忘七,道宗弟子。”余忘七下意识回礼,随即又警觉起来——自己竟对这妖孽以礼相待!

白瑾似乎看出他的矛盾,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余仙长,天色已晚,不如就在村中歇息一晚?明日再赶路不迟。”

余忘七犹豫片刻,终于还剑入鞘。

他需要时间思考,也需要更深入了解这狐妖与村民的关系。

“好。”

村民们闻言,明显松了口气。

几个孩童好奇地凑近,却又不敢太靠近这个刚才要杀他们“白先生”的人。

“铁柱,带仙长去客房休息。”白瑾吩咐那铁匠,又对余忘七道,“仙长若有疑问,明日我可一一解答。”

余忘七默默点头,跟随铁匠离开。

他回头望去,看到白瑾已重新坐回桌前,继续为排队的村民“治病”。

月光下,那白衣书生的身影显得格外清冷孤寂,却又莫名地与这村庄、这些村民融为一体。

这一夜,余忘七在简陋的客房中辗转难眠。

窗外偶尔传来村民的谈笑声,远处田野里蛙鸣虫唱,一派宁静祥和。

这确实是一个安居乐业的好地方——如果没有那暗中被吸取的寿命的话。

清晨,余忘七早早起身,在村中漫步。

村民们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劳作,见到他都恭敬地行礼问好,仿佛昨晚的冲突从未发生过。

他注意到村里的农田格外肥沃,庄稼长势喜人。

家家户户的粮仓都堆得满满的。

村中道路平整干净,连常见的家畜粪便都很少见。

孩子们在私塾里读书,朗朗的诵经声传来。

老人们——虽然不多——坐在阳光下聊天,脸上是满足的笑容。

这哪里是什么被妖魔控制的村庄?分明是乱世中的一方乐土!

“余仙长起得真早。”

余忘七转身,看到白瑾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依旧一袭白衣,纤尘不染。

晨光中,他那张俊美的脸几乎透明,唯有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透露出非人的特质。

“白...先生。”余忘七艰难地选择了一个中性的称呼,“我想与你谈谈。”

白瑾微笑颔首:“正有此意。请随我来。”

两人来到村外一条小溪边。

白瑾随手一挥,溪边岩石上便出现了一套茶具。

他动作优雅地沏茶,递给余忘七一杯。

“余仙长心中定有许多疑问。”

余忘七接过茶杯,却不饮用:“你究竟意欲何为?以你的修为,大可不必蜗居在这小山村,更不必用这种方式获取修为。”

白瑾轻啜一口茶,望向远处的村庄:“三百年前,我初开灵智时,曾被一群村民追打,险些丧命,是一个小女孩偷偷给我送食物,救了我,后来我修炼有成,回去找她,却发现她早已因饥荒而死。”

他的声音很平静,眼中却闪过一丝沧桑:“那时我就在想,人与妖,究竟有何区别?妖吃人,是为了修炼,人杀妖,是为了自保,本质上,不都是为了生存吗?”

余忘七沉默。

师门教导他妖魔鬼怪皆该诛,却从未提及妖也有情感,也会报恩。

“后来我游历人间,看到太多苦难。”白瑾继续道,“天灾人祸,妖魔横行,凡人如蝼蚁,朝不保夕,于是我想到这个方法——他们给我少许寿命,我保他们一世安宁,公平交易,各取所需。”

“但这违背天道轮回!”余忘七忍不住道。

白瑾笑了:“天道?什么是天道?弱肉强食是天道吗?凡人辛苦劳作却食不果腹是天道吗?孩童夭折、妇人难产、老人孤苦无依,这些都是天道?”

余忘七再次语塞。

“余仙长。”白瑾直视他的眼睛,“你说我吸取他们寿命是害人,那请问,若没有我,他们能活多久?活得如何?现在他们虽然寿命略短,但每一天都过得充实快乐,这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济世度人'吗?”

溪水潺潺,鸟鸣啾啾。

余忘七望着杯中自己的倒影,第一次对自己的信念产生了动摇。

他想起师门中那些高高在上的师叔们,他们闭关修炼,追求长生,却对山下百姓的苦难视而不见。

而这狐妖,虽手段诡异,却实实在在地改变了一村人的命运。

“我...不知道。”余忘七最终诚实地说,“你的做法与我所学相悖,但我又无法否认这村子的祥和幸福。”

白瑾点点头:“余仙长年纪尚轻,道心纯粹,假以时日,自会有自己的判断。”他站起身,“我要回去给村民们看病了,仙长若想离开,随时可以,若想多住几日,村民们也会热情招待。”

余忘七看着白瑾离去的背影,白衣飘飘,恍若谪仙。

谁能想到这竟是一只狐妖?

他在溪边静坐良久,直到日上三竿。

最终,他做出了决定。

当余忘七来到村口时,不少村民前来送行。

他们送上了干粮、清水,还有手工缝制的护身符。

“仙长保重。”

“多谢仙长不伤害白先生。”

“有机会再来做客啊!”

余忘七一一谢过,目光搜寻着那个白色的身影,却不见白瑾。

就在他即将踏出村口时,一缕传音入耳:“余仙长,仙路漫漫,望君珍重,他日若有所悟,可再来一叙。”

余忘七没有回头,只是微微颔首,然后大步离去。

他知道,自己这一走,对“正道”与“邪道”有了重新的思考。

这小小的山村,还有狐妖白瑾,给他上了修仙以来最重要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