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个红卫兵的自白》补白
拙作《一个红卫兵的自白》创作于一九八六年,一九八八年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首次发行二十三万册。这在当年也是不少的订数。其后不久被香港天地出版公司发行。“天地”是香港一家极有声誉的出版公司,出版过国内许多著名作家的小说。主编陈松龄先生是港台出版协会会长。《自白》受到他的好评,至今已再版三次。由此书为媒,陈先生对我的创作质量亦十分信赖,前不久“天地”又出了我的长篇新作《浮城》。一九八九年《自白》经日本社会学者朱建荣先生和女译者山崎女士译为日文,日本情报出版社出版,首发一万册。这个数字,在被译为日文的中国作家的小说中,是相当令人欣慰的。起码是相当令情报出版社及译者和我自己感到欣慰的。现在,《自白》已经美国著名汉学家葛浩文先生译毕为英文,正在联系出版过程中。
至一九九三年三月,《自白》已出版整整五个年头了。按照新规定的版权法,它的版权将不再属于四川文艺出版社,而回归我自己重新拥有了。于是有各家出版社登门联系,都很希望获得第二次出版权。女许何氏,我尚未作出最后决定。时逢《北岳风》的编辑们前来北京组稿,面议重新在《北岳风》发表,意愿虔诚,言词恳切,使我欣然同意。
除了我的具有代表性的北大荒知青小说中的某几篇和某几部,《自白》是使我拥有最多读者的一部书。从青年到中年到老年,社会各层人士,凡读过它的,都对它有公允的评价,大抵认为是一部值得存留的书。著名老画家叶浅予先生,曾托人向我求赠之,并回赠我一册他的签了名的画册。我对我的《自白》有特殊的感情。它是我最具个性的孩子。我也愿《北岳风》的读者们对它产生特殊的阅读兴趣。
《自白》全书二十八万余字。出书前,仅六万余字在刊物发表过。当时正搞“反自由化”,似乎有一条不成文法,说是凡涉及“文革”的小说(包括报告文学、回忆录、电影电视等等),一律不得发表和出版。我没亲见过这样的文字规定,也许是所谓“口头文件”吧。但我的《自白》余下的二十多万字的手稿,相当长一个时期内压在抽屉里难见天日,是千真万确的。“反自由化”的风云稍过,《文学大观》的编辑将余下的二十多万字索去了,可是也没见发表出来,最后致信向我道歉,说是连书稿也丢了。可是从此我却见到处有报刊连载那一部分内容。个中真相,我也就不得而知了。幸而我还留有底稿,否则岂非连出书亦难,数月伏案之劳都要付诸东流了么?出书后,据它的责任编辑、四川文艺出版社的唐宋元同志讲,杨尚昆同志办公室曾调阅十册。起初我和出版社都担着一份心,自忖会有什么罪名降下来。其实是胡思乱想。终于盼到了的回音是——书还不错,值得出版。
值此重新发表之机,我虔诚地向《自白》的责编唐宋元同志和四川文艺出版社表达我由衷的谢意。若无他们担着风险出了这一部书,也就绝无后来的港版本、日译本和将要出版的英译本。它虽发行二十三万册之多,可目前我手中仅存一本了,还是签了名送给友人,又索要回来的。我对四川文艺出版社的版本有很大的偏爱,仅存一本是心里很不踏实的事,万一丢失了,也就连一本也没有了。若我的哪一位读者手中仍有,并肯舍爱的话,请寄《北岳风》杂志,或直接寄我——北京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邮编100088。我将按书价寄回钱去,并分外感激……
一九八六年,正是我埋头创作《雪城》的时间,为什么又转笔写出了《一个红卫兵的自白》呢?这是许多读者曾向我提出过的疑问。
说来因由简单——当年我曾在北京的几乎每一所高校作过文学“报告”——姑且斗胆用“报告”这个官词,其实就是和大学生们进行对话。既曰对话,内容当然很难仅仅由我自己严格限定于文学内容的范围。而谈新时期文学,内容也不免会涉及“文革”背景。于是我发现原来他们竟对“文革”所知甚少,少到令我愕然的程度。这也并不足为奇。因为他们的年龄大多在二十五岁以下。“文革”开始那一年他们刚几岁,年龄最小的才二十岁左右,“文革”那一年出生。待他们或她们读到中学,稍谙世事,“文革”便已结束。他们对“文革”怀有许多困惑。似乎每人至少可提出十个为什么,似乎“文革”只不过是切身经历过它的人们记忆中的一场噩梦。只不过是一场中国大小官员们的苦难史,和他们的子女们的落难史。似乎一切当年由它所煽动和造成的“红色恐怖”,皆是被其后的种种文字记载所夸大了的,所渲染了的。而事实恰恰相反,我认为,迄今为止,可以说还没有哪一部文学的或纪实的作品,能将那样“史无前例”的十年浩劫宏观地全景式地予以反映。哪怕仅只是一种扫描式的反映。我的《自白》也是根本载负不了这一点的。甚至,在我动笔写时,根本不敢作如是之想。起码的自知之明我还是有些的……
我颇感欣慰的是,《自白》的与众不同之处有两点:一、它的主人公“我”,是一个工人阶级的后代,是“红五类”,是“红卫兵”,是被荒谬的时代赋予“造反有理”特权的中学生,而且又是一个理想主义情结紧扣的青少年,和一个受人道主义和人性主义浓重熏染的青少年。这一种矛盾,造成“我”自己在那一特定历史时期昭昭的内心分裂现象。这一种现象是耐人寻味的。二、一般来说,更多的人,更多的文学,将十年“文革”,作过种种政治的分析。某些见解毫无疑问比我的《自白》要深刻得多,其政治资料的价值,也毫无疑问要大得多。但是,从社会心理学,尤其从此一角度去分析曾是“红卫兵”的一代共和国的长子长女,进而从社会心理基础去阐述“文革”的作品,似乎还不多见。我希望,也认为,我的《自白》弥补了这一点……
今天,邓小平同志在南方谈话前后,郑重而严肃地指出,中国的思想任务,既是要防止“右”,但主要又是反对和抵制“左”。“左”的危害,及其根深蒂固的影响,对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实在是太漫长也太巨大了!而“文革”十年,它发展到横行无忌、祸国殃民的地步。
毛主席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以国家的名义,以民族的名义,我们世世代代,都要警惕啊!丧失了这一种警惕,历史未必不会重演。现实难道不是一再如此告诫我们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