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地下墓穴
下面的作品选自《恐怖疑案故事集》(1922),讲述了两个罗马遗迹研究专家伯格和肯尼迪之间的故事。伯格告诉肯尼迪自己发现了一个新的地下墓穴,并愿意带他同去。在墓穴深处,伯格将肯尼迪一人留在黑暗中死去。与情节复杂的福尔摩斯故事相比,本故事情节简单。但是凭借形象的描写和出人意料的结局,该故事成为这部作品集中最为成功的恐怖小说之一。
“你瞧,伯格,”肯尼迪说,“真希望你能信任我。”
两位罗马遗迹研究的著名学者一同坐在肯尼迪那舒适、可以鸟瞰整个卡尔索的房子里。夜很冷,俩人都把椅子拖近壁炉坐着。这个意大利式的壁炉并不让人觉得舒服,它散发出的热量让人觉得闷热而不是温暖。屋外,冬夜璀璨繁星下的现代罗马,流光溢彩,街道两旁的路灯犹如两条发光的流苏蜿蜒不绝,咖啡厅灯火通明。街上,马车疾驰;人行道上,人群熙攘。而屋内,在这个富有而年轻的英国考古学家那装饰奢华的房间里,满眼可见的却都是古罗马的遗物。墙上裂纹的带状装饰历经沧桑,角落里摆放着一些元老院议员和战士们的灰白而古老的半身像,他们昂着好战的头颅,表情冷酷而凶残,似乎正在窥视着什么。屋中央的桌子上,一堆诸如碑铭、碎片和饰品之中,立着肯尼迪复制的卡拉卡拉洗浴场微缩景观,这个复制品极具盛名,当年在柏林展出时,曾引发了人们极大的兴趣与赞叹。天棚上悬挂着几只双耳细颈椭圆土罐,华贵的红色土耳其地毯上散乱地放着各种古玩珍品,无一不是货真价实的稀世珍宝。虽然刚过30岁,肯尼迪在欧洲这一特殊研究领域却是很具威望,而且他具有相当的财力。雄厚的财力可能会严重分散他的研究精力,可如果他能够明确目标,坚定信念,这些就会为他在名誉角逐中提供巨大的有利条件。肯尼迪虽然经常会因奇思妙想和寻欢作乐而偏离研究工作,但他却拥有敏锐的头脑,能够长时间保持全神贯注的状态,直至对外界的反应都会变得极为迟缓。他英俊潇洒的脸庞,白皙高耸的额头,好勇斗胜的鼻子,松软性感的双唇,这一切都恰能体现出他性格中力量与软弱的妥协。
他的同伴,尤里乌斯·伯格却是完全另一种类型。他是个奇特的混血儿,爸爸是德国人,妈妈是意大利人,北方的强悍粗犷与南方的温柔优雅奇特地融合在一起。古铜色的面庞因那双蓝色日耳曼人的眼睛而神采奕奕,他前额宽阔方正,上面是一头浓密的黄色发卷。他的下巴强壮坚毅,刮得干干净净,他的同伴常说他的下巴总是让人想起房间角落里那些正在向外窥视的古老的罗马半身像。在刚毅的德国人的力量背后似乎又总隐藏着一丝意大利人的精明,可是他的笑容是那么的诚恳,目光又是那么的率真,所以人人都会认为那精明只是他血统上的一点印记,而同他的性格没有任何关系。两人年龄、声望相当,与他的同伴相比,只是他的生活与工作都曾更为艰辛。12年前,初到罗马之时,他还只是一个穷学生,一直靠着波恩大学给的那一小笔研究经费过活。历经艰辛,百折不挠,慢慢地,凭着超人的坚韧与专注,他沿着名誉之梯一层一层地向上攀登,直到现在成为柏林研究院的成员之一,而且极有可能在近期跻身于德国顶尖学府教授的行列。目标的单一性虽然使他能够与其富有且才华横溢的英国同伴享有同样的盛名,却使他在工作之外的任何方面都远不及后者。他从未片刻停下自己的研究,以便有时间培养一下社交举止与风度。只有当他谈论自己的专业时,脸上才会充满活力与热情。除此之外,由于自己对社会大事认识的局限性,他总是沉默寡言,局促不安,而对于掩饰空洞头脑的闲聊他又极为缺乏耐性。
然而几年之间,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竞争对手却慢慢地从简单的相识变成了朋友。而这一转变的基础正在于他们彼此之间能够相互欣赏,因为他们都是各自领域里年轻一代的佼佼者,拥有可以相互匹敌的学识与激情。共同的兴趣与追求使他们走到了一起,又因彼此的学识而相互吸引。渐渐地,他们相互间又发现了更多的东西。肯尼迪觉得他对手身上的坦诚与率真甚为有趣,而伯格又被肯尼迪的才智与风趣所吸引,正是凭借这两点肯尼迪曾经成为罗马社交界的宠儿。用“曾经”是因为,现在这位年轻的英国人已经有点儿失宠了。一段细节从未被公开的桃色事件表明他是个无情无义的人,这令他的许多朋友感到震惊。但在他转而想要加入的单身学者与艺术家的圈子里,关于这类问题并没有十分严格的名誉准则。尽管人们对双飞单归或许也会摇摇头,耸耸肩,但更为普遍的态度是好奇,抑或是嫉妒,而绝不会是谴责。
“你瞧,伯格,”盯着同伴那张平静的脸,肯尼迪说,“真希望你能信任我。”
他一边说,一边挥手指向地板上的一块地毯,上面放着一个罗马周边平原地区常见的浅底柳条水果长篮。里面堆满了各种杂物,有刻了字的瓦片、破碎的碑文、裂纹的马赛克、撕碎的纸莎草纸、生锈的金属饰物。一般人会认为这些都是从垃圾箱里捡来的破烂,而专家会很快认出这些都是稀世珍宝。浅底柳编篮里的杂物正好可以延续上一段断代社会发展史,而这段历史刚好是这位学者的兴趣所在。正是这位德国人把它们带来的,英国人如饥似渴地看着这些宝物。
“我不会动你的这些珍宝,但我会很乐意听听它们的故事,”他继续说道,而此时,伯格不动声色地点燃了一根雪茄。“很明显,这是最重大的发现。这些碑铭将会在整个欧洲引起轰动。”
“那儿的东西是这些的百万倍!”德国人说道。“数量如此之大,就是派去十多个专家,恐怕也得研究上一辈子,而且个个都会享有像圣天使城堡一样牢不可摧的声望。”
肯尼迪坐在那里,紧蹙着俊美的额头,一边沉思,一边用手指捋弄着他那修长精致的胡须。
“你都说漏嘴了,伯格!”他终于说道,“你所说的只表明一件事,你发现了一座新的地下墓穴。”
“我肯定你在查看这些物件儿时就已经得出了这个结论。”
“是的,它们确实可以表明这一点,但是你最后的那句话证实了这一点。除了地下墓穴,不可能再在其他任何一个地方发现像你所说数量如此之多的古物。”
“确是如此。毫无秘密可言。我确实发现了一个新的地下墓穴。”
“在哪儿?”
“呵,这可是个秘密,我亲爱的肯尼迪。它所在的地方任何人都找不到,就连百万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它的年代也不同于任何一个已知的地下墓穴。它是用来埋葬最高级别的基督徒的,所以那里的遗体和遗物同我们以前见过的任何一种都截然不同。如果我不了解你的水平和精力,我的朋友,你只要发誓保密,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所有的事情。但是要知道,在向你这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透露任何消息之前,我想我必须确保自己能就此完成一篇论文。”
肯尼迪对自己专业的热爱几近痴迷,尽管像他这样富有而浪荡的公子哥儿会遇到形形色色的诱惑和纷扰,可他对自己的专业仍是如痴如醉。他有雄心抱负,可同研究古罗马生活的方方面面所带来的不可言喻的快乐与兴趣相比,他的抱负也只能退而居其次。他渴望去他伙伴发现的这一新的地下世界一探究竟。
“你瞧,伯格,”他诚恳地说道,“我向你保证,这件事你可以百分之百地相信我。除非得到你的许可,否则无论受到何种诱惑,有关我所看到的一切,我是一个字也不会写的。我十分理解你的想法,而且我认为这种想法再自然不过了。但在我这方面你实在是没什么值得担忧的。再说,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会进行一番系统性的调查,而且很有可能会发现它。要是那样的话,我自然就会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了,因为我根本就不欠你的。”
伯格吸着烟,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说道:“我可早就注意到了,肯尼迪,我的朋友,当我需要一些信息时,你可没有总是那么痛快提供过。”
“你什么时候问我,我没告诉过你?你记不记得,你那次要写有关维斯塔圆庙的文章,我就给过你相关材料。”
“嗯,是的,但那东西并不怎么重要。要是我问你一些极为隐秘的问题你会告诉我答案吗?我怀疑!这个新地下墓穴对我来说就是个极为隐秘的东西,作为交换,我当然也希望得到同样的回报。”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英国人说,“但如果你是说,我要是回答你提出的任何问题,你就会告诉我有关地下墓穴的事,那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会这么做的。”
“那么,好吧,”伯格一边说,一边懒洋洋地向后靠到长椅背上,又向空中吐出了一股蓝色的雪茄烟。“告诉我一切有关你和玛丽·桑德森小姐之间的事情。”
肯尼迪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愤怒地瞪着他那表情冷漠的同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是个什么问题?你是在开玩笑吗?可没有比这更糟糕的玩笑了。”
“不,我不是在开玩笑,”伯格轻描淡写道,“我确实对这件事的细节极感兴趣。我对这个世界、女人、社交生活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了解得并不多,而且这样的事情对我来说总是有种莫名其妙的魔力。我认识你,也见过她——我和她大概说过一两次话。我真的很想听你亲口说说你俩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
“我一个字也不会告诉你的。”
“那好吧。这只不过是我一时的怪念头。你希望我能一下子就说出有关地下墓穴的秘密,我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也能一下子就说出你的秘密。你不能,我也不指望你能。那你又凭什么认为我能?圣约翰大钟正敲响十点钟呢。我真的该回家了。”
“不,你等等,伯格,”肯尼迪说,“你可真够怪的,非要知道这几个月前就了结了的旧情事。你知道人们都认为一个人要是到处宣扬他吻过哪个女人,他就是最为无耻的懦夫、混蛋。”
“那是当然,”德国人说道,同时收拾起他那一篮古董,“如果他所谈论有关那女孩儿的事情还是别人一无所知的,那他的确是个混蛋。可就这件事来说,你也知道,已经是完全公开的了,整个罗马都在谈论这件事,所以同我谈论有关玛丽·桑德森小姐的事情,你压根儿就不会对她造成任何伤害。不过当然,我仍旧尊重你的顾忌,那么就晚安吧!”
“等等,伯格,”肯尼迪把手搭在对方的胳膊上,说道,“我对古墓这件事情确实很感兴趣,我是不会这么轻易放手的。作为回报,你能不能问我点儿其他事情——这次只要不是如此怪异的问题就行。”
“不行,不行,你都已经拒绝了,就这样吧,”伯格把篮子挎在胳膊上,说道,“毫无疑问,你不回答是正确的,同样我的猜测也是正确的——好了,我亲爱的肯尼迪,还是晚安吧!”
英国人看着伯格穿过房间,把手放在门把上。就在这时,房间的主人突然跳了起来,那架势就如同一个人在败局已定的情况下仍想要力挽狂澜。
“等一下,老伙计,”他说,“我觉得你现在的表现真的是再怪不过了,但如果这就是你的条件,我想我就只能告诉你了。我痛恨谈论有关一个女孩儿的任何事情,但是,就像你说的,现在全罗马都知道了,我想我也说不出什么你还不知道的东西了。你想知道什么?”
德国人走回到壁炉前,放下篮子,又陷到椅子里。
“我可以再来根雪茄吗?”他问道。“太谢谢你了!我工作的时候从不吸烟,不过聊天时抽点烟,会大大提高我的兴致。好了,说到这位年轻的女士,你同她共同经历了这段小小的冒险。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她和她的家人住在一起。”
“噢,是吗——在英格兰?”
“是的。”
“英格兰的什么地方——伦敦?”
“不,是特威肯汉。”
“千万别介意我的好奇心,我亲爱的肯尼迪,要知道这完全是因为我对这个世界的无知。毫无疑问这件事做起来相当简单,去说服一个年轻的女士跟你一起远走高飞三个星期左右的时间,然后再把她交回给她的家人——你刚才说那地方叫什么来着?”
“特威肯汉。”
“啊,对——在特威肯汉。但我对这种事情实在是太没经验,所以根本无法想象你是怎么搞的。比如说,你要是爱过这个女孩儿,你的爱很难在三个星期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我估计你压根儿就不曾爱过她。但你要是不爱她,为何又要搞出如此丑闻伤了自己又毁了她?”
“你这样看是合乎情理的,当然。”肯尼迪忧郁地望着壁炉里的那团红火。“爱是个很大的字眼儿,它涵盖了多种不同的情感。我喜欢过她,而且——哎,你说你曾见过她的——你知道她看起来是多么的迷人。但回头想想,我还是得承认,我可能真的就没爱过她。”
“那么,我亲爱的肯尼迪,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主要是因为这件事很具冒险性。”
“什么?你可真是太爱冒险了!”
“生活要是没了冒险还有什么意思?正是因为这种冒险性,我才会第一次去关注她。我曾追逐过很多猎物,但没有比追逐一个漂亮女人更刺激的了。这事并不那么好做,这也正是令人兴奋的地方。她是艾米莉·路德夫人的侍伴,所以几乎就找不到她独处的机会。而在所有这些令人兴奋的障碍中,最吸引我的一点是,她当时已经订婚了。这是我们交往之初她亲口告诉我的。”
“我的天哪!和谁?”
“她没说过名字。”
“我想没人知道这一点。这让整个冒险更有吸引力了,是不是?”
“嗯,确实更有味道了。你不这么认为吗?”
“跟你说,我对这类事确实很无知。”
“我亲爱的朋友,你一定知道从邻居树上偷来的苹果总是比自己树上掉下来的甜。后来我就发现她喜欢上我了。”
“什么——马上?”
“哦,不,费了大概三个月的工夫。不过最后还是把她搞定了。她也知道我当时和妻子是法定分居,所以不可能和她结婚,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我们过得还是很快乐的,至少在那段时间里。”
“可那个男人怎么办?”
“我认为这就是适者生存。”肯尼迪耸了耸肩。“如果他更为优秀,她也不会抛弃他。不谈这事了,我已经说够了!”
“再说一件事。你是怎么在三个星期后就甩掉她的?”
“唉,你知道,我们后来都恢复了点理智。不论怎样,她断然拒绝来罗马见她曾经认识的人。可是,罗马对我来说当然是必去之地,而且当时我也开始极其渴望回去工作——这就是个再明显不过的分手理由。而且接着她的老爹突然出现在伦敦的旅馆里面,大吵了一架,整个事情变得如此令人不悦,我真觉得——虽然一开始,我还想她想得要命——从这件事里脱身还真是件快事。好了,我相信你是不会把我的话讲出去的。”
“我亲爱的肯尼迪,我就是做梦也不会讲出去的。但你所说的真的让我很感兴趣,我还了解了你看问题的方式,和我的完全不同,因为我对生活了解得实在太少了。好了,你不是想知道我新发现的地下墓穴吗?描述是没有用的,这样做你什么也得不到。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我把你带去。”
“那可太棒了。”
“你想什么时候去?”
“越早越好。我都等不及要去瞧瞧它了。”
“好吧,这是一个美妙的夜晚——虽说有点冷。那就一个小时以后出发吧。我们必须小心,不能让别人知道。要是有人看见咱俩一起出巡,肯定会起疑心。”
“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肯尼迪说。“远吗?”
“几英里吧。”
“走起来也不算太远?”
“哦,是的,很轻松就能走到。”
“那最好还是走着去。咱俩一起在一个僻静的地方下车,又是大半夜的,很容易引起马车夫的怀疑。”
“的确如此。那咱俩最好在午夜时分在亚壁古道的大门口会面。我得回去取些火柴、蜡烛之类的东西。”
“那行,伯格!你真是太好了,让我知道这个秘密。我向你保证,在你发表论文之前,我是一个字也不会写的。那先就此道别!12点的时候我肯定会在大门那儿等你的。”
罗马城里的大钟悠扬奏响,钟声在寒冷而清爽的空气里飘荡着。伯格裹着一件意大利大衣,一手提着灯,向约定地点走去。肯尼迪从黑影里走出来见他。
“你对工作和爱情拥有同样的激情!”德国人笑着说道。
“是的,我在这儿都等了快半个小时了。”
“希望你没被人看见。”
“没那么傻!哎呀,我都冻透了!来吧,伯格,让我们疾步向前,把自己暖起来吧。”
这段由粗石铺就的马路是仅存于世并正在消失的曾经最为著名的公路,他们踏于其上的脚步声响亮而清脆。俩人在路上只是碰见了一两个从酒馆回家的农夫,以及一些往罗马城运送农产品的大车。他们大步前行,路两边许多巨大的坟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俩人一直走到了圣卡利斯托斯的地下墓穴。衬着月光,西西莉亚·梅泰拉陵墓那宏伟的圆形堡垒耸立在他们的面前。伯格停下了脚步,一只手叉着腰。
“你的腿比我的长,而且你更习惯于走路,”他笑着说,“我想我们要拐弯的地方就在这附近。是的,就是这儿,就在那家饮食店的拐角处。那条路很窄,最好我在前面走,你在后面跟着。”
他点亮了提灯,那点儿光亮足以让他们沿着这条狭窄曲折的小径,在罗马城郊平原地带的沼泽地里迂回前行。月光下,古罗马时期的导水沟渠就像是一条巨大而可怖的毛毛虫匍匐在地里。他们从这毛毛虫的一处拱起下穿过,又经过了曾是古代竞技场的一圈儿破碎的砖堆。终于,伯格在一处孤零零的木头牛舍前停了下来,并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钥匙。“你的地下墓穴肯定不是在一所房子里吧!”肯尼迪大叫道。
“这是它的入口。这牛棚正可以保证除了我们谁也别想发现它。”
“牛棚的主人知道吗?”
“他不知道。他曾发现过一两件东西,所以我几乎可以肯定,他的房子就建在一处陵寝的入口处。我就从他那儿把房子租了过来,自己开始挖掘。进来吧,把门关上。”
这房子进深很长,空荡荡的,只是沿着一面墙放着些牛槽。伯格把提灯放到地上,用外套把灯的三面罩住,只留一面取光。
“在这偏僻的地方,一点光亮都会引人注意的,”他说道,“帮我把这些地板挪开。”
地板的边缘已经松动了。两位专家将板子一块块地揭开,靠在墙边。底下露出一个方形洞口,一段古老的石阶从洞口一直延伸到洞内。
肯尼迪耐不住性子,冲下了石阶。“要小心!”伯格叫道,“这底下可绝对是个兔子洞,只要一迷路,就只有百分之一的机会再走出来。等我拿了灯再走。”
“要是这么复杂,你是怎么找到路的?”
“一开始也险得很,不过逐渐就摸出门道儿了。还是有规律的。可一个人要是在这里迷了路,而且还是在黑暗之中,恐怕就很难出去了。就是现在我要是在这墓穴里走得远了,也总要在身后拖个线球。你也知道,这样做很麻烦,可再往里走不到一百码,这里的每条通道都能一分再分地分出十多条岔道来。”
他们已从牛棚处往下走了大约20英尺,进入了一间在软石灰岩中凿出的正方形的房间。提灯的光线摇曳不定,下明上昏,映着那裂了纹的褐色墙面。房间的四面八方都是黑洞洞的路口,从这个中心延伸出去。
“你要紧紧地跟着我,我的朋友,”伯格说道。“路上看见什么都不许停,我领你去的地方什么都有,更好更全。我们抓紧时间,直奔重点。”
他带路走进其中一条通道,英国人紧随其后。这条路时不时地就会分叉,伯格明显是沿着他自己的秘密标记前行,因为他既不曾停下脚步也不曾犹豫不决。沿着墙壁,到处都塞满了古罗马时期基督教徒的遗骸,就像是移民船上的卧铺,密密麻麻的。昏黄的灯光闪烁不定,映照着木乃伊那干枯褶皱的面皮,闪烁着那一个个圆圆的头颅,那细长、惨白的臂骨,交叉在干瘪无肉的胸前。每路过一处,肯尼迪都要用渴求的眼神扫视着那些碑铭、殡葬器皿、画卷、法衣、各种用具,所有的东西都一如几百年前经由那一双双虔诚的双手放置的那样摆在那里。即便只是匆忙地瞄上几眼,肯尼迪也能一眼看出这是所有地下墓穴中年代最久,最为精美的一个,里面塞满了各种罗马古物,数量如此之多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
“灯要是灭了怎么办?”他问道,他们疾行的脚步并未停止。
“我口袋里还有一根备用蜡烛和一盒火柴。对了,肯尼迪,你带火柴了吗?”
“没有,你最好给我几根。”
“呵,没事儿。反正咱俩也不会分开。”
“还有多远?感觉咱们至少都走了四分之一英里了。”
“比那多,我想。这墓穴就没个尽头——至少,我是没发现过。这地方可真是不好走,我看还是用线球吧。”
他把线球的一端系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把线球揣在大衣的胸兜里,边走边往外拖线。肯尼迪也瞧出来这种谨慎并非多余,通道已变得极为复杂曲折,交错纵横的岔道形成完美的网络。而这所有的通道均在一处宽敞的圆形大厅交汇。大厅一端有个四方形的台子,石灰岩底座,大理石台面。
伯格拎着提灯晃了晃这块儿大理石。“天啊!”肯尼迪跟着狂喜道,“这是基督徒的祭坛,很可能是现存最早的。这个角上还刻着一个小小的祭祀十字。这个圆形大厅以前肯定是用来作教堂的。”
“完全正确,”伯格说,“就是时间太少了,要不我就领你看看墙上壁龛里所有的遗体,全都是早期的教皇和主教,还有他们的法冠、牧杖、全套的法衣。快去看看那边那个!”
肯尼迪走了过去,瞪大了眼睛瞅着那可怖的头颅,头颅底下散布着腐朽破碎的法冠。
“这真是太有趣了,”他说道。他的声音似乎与拱顶相撞而隆隆作响。“依我的经验,这很独特。把提灯拿过来,伯格,我想把他们都看看。”
可那德国人早已悠悠地走开,正站在大厅的另一头,罩在那黄色光圈的中央。“你知道从这到入口的那段楼梯之间有多少假岔道吗?超过两千个。毫无疑问这是基督徒采取的保护措施之一。即使有灯,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去的概率也就是两千分之一;可要是没灯,当然,就要更困难一些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而且黑暗是个很可怕的东西。我曾经试过一次。咱们再试一次吧!”他俯身吹灭了提灯,瞬时间,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地捂住了肯尼迪的眼睛。他从未经历过如此的黑暗。这黑暗像是在向他挤压过来,让他窒息。这黑暗就像是有形的障碍挡在身前,让他无法前行。他伸出手想将这黑暗推开。“行了,伯格,把灯点上吧。”
可他的同伴却笑了起来。在圆形的大厅里,这笑声似乎来自四面八方。他说:“你有些不安呀,我的朋友肯尼迪。”
“快点,伙计,把蜡烛点上!”肯尼迪有些不耐烦了。
“真是太怪了,肯尼迪,听你的声音我根本说不出你在哪儿。你知道我在哪儿吗?”
“不知道,好像我的周围全是你。”
“要不是我手里有这根线,我根本不可能知道走哪条路。”
“确是如此。划个火吧,伙计,别无聊了。”
“你瞧,肯尼迪,有两件事我知道你特别喜欢。一个是冒险,再一个就是逾越障碍。冒险,就是摸索着走出这地下墓穴。障碍,就是黑暗和两千个假岔道,这会让寻路变得有些费劲。不过你也不用着急,反正有的是时间。当你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我希望你倒是想想玛丽·桑德森小姐,想想你是不是对得起她。”
“你个混蛋,你是什么意思?”肯尼迪怒吼道。他绕着圈子,没头脑地乱跑乱撞,在凝固了的黑暗中挥着双手,乱抓乱扯。
“再见啦,”一个嘲弄的声音从远处说道。“肯尼迪,即便是根据你自己的说法,我也不认为你对那女孩儿做的是对的。还有一件小事看来你并不知道,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和桑德森小姐订婚的是一个其貌不扬的穷鬼学者,而他的名字是尤利乌斯·伯格。”
某处隐约传来脚踩在石头上的窸窣声,接着这古老的基督教堂就陷入一片死寂——那么的凝滞、沉重。肯尼迪被这沉寂包裹着,就像溺水之人,瞬间被这死寂吞没。
大约两个月以后,下面这段文字被欧洲的各大报刊转载:
“罗马最新发现一座地下墓穴,这是近几年来最令人兴奋的发现之一。该墓穴位于著名的圣卡利斯托斯墓穴以东,里面拥有大量极具研究价值的早期基督徒遗骸。这一重要埋葬地点的发现要归功于尤利乌斯·伯格博士,一位精力充沛、聪慧睿智、年轻有为的德国专家,他已迅速成为古罗马研究的学术泰斗。尽管他是公开发布这一发现的第一人,但在伯格博士之前还有一个不太幸运的冒险家先期到达过古墓。数月前,肯尼迪先生,著名的英国学者,在他位于卡尔索的房子里突然失踪。据当时推测,可能因为一桩丑闻,他不得不离开罗马。现在看来,他实际已在古墓中遇难。他对考古学的热衷使他成为该领域中的佼佼者,亦使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的尸体是在新地下墓穴的中心地带发现的。从他双脚及靴子的磨损情况可以明显看出他在那些迂回曲折的通道里曾连续行走多日。对于探险者来说,正是这些通道让地下坟墓变得极为危险。据目前调查表明,这位先生既没拿蜡烛也没带火柴,单凭令人费解的冲动,就走进了地下迷宫。他的悲惨命运自然是这一冲动的必然后果。尤为痛心的是,尤利乌斯·伯格博士还是这位已故先生的亲密朋友。他万分幸运取得这一卓越发现的喜悦也因其伙伴兼同事的可怕命运而大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