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失控（分）
一天，上课铃声响后很久，班主任老师仍然没来，我们自动进入自习模式。嘈杂混乱的班级纪律状态，被恰巧路过的学校党组织书记看到，当即决定要召开党组织会议给予班主任老师处分。
学校当时正准备搞作风大整顿活动，书记打算抓住班主任老师的这次违纪事件，作为负面典型案例来整顿全校教职工工作作风。学校连续几天召开班子和党员大会，研究讨论对班主任老师的处理决定，会上许多人意见不统一。书记态度坚决地要给予班主任老师从重处分，以起到杀一儆百，警示教育师生的作用。而更多的一些老师却认为：学校这样的风气由来已久，不应该突然搞“运动风暴”，让一个年轻的老师来承担“历史罪责”；组织应该给予年轻的老师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给予警告或批评教育即可。这件事经过激烈议论，闹得全校轰轰烈烈，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和班级瞬间名声扫地。
那几天，我的内心感受到了很大压力，充满了自责和担忧，在课堂上表现得更加自律守纪——复读后的我一直就很自律守纪，班主任未到的那节课我同样也自律守纪。然而，我不确定我们班的其他学生内心是不是都有我一样的感受；因为我们班级的纪律并没有因为班主任停职受处分而变得更好，甚至因为班主任停职而新班主任未到任期间，许多学生的变得更加放纵和自由了。
那几天的一节课上，语文老师守着我们上自习——班主任停职期间，许多科任老师似乎也没有兴致上课而改上自习了。课堂上，下面的学生一如既往暗流涌动、交头接耳、谈天说地，不断试探老师的底线。语文老师几次整顿纪律，学生们都是短暂安静后吵闹声又死灰复燃，甚至变本加厉（对身材并不健硕、性格容易琢磨的老师，课堂纪律总是这样，女老师尤其如此）。
最后一次，语文老师终于控制不住内心的怒气。她用教棍响亮地拍打桌子，伴随着“啪啪”的响声生气地说：“安静——安静——”当鸦雀无声后，她继续充满情绪地说：“你们怎么让人感觉没心没肺呢？班主任老师因为你们不遵守课堂纪律，正在接受学校处分，你们不但没有表现出半点难过和同情，没有为此做出一点改变；反而像事不关己，甚至像在高兴庆祝……”
“我原本还想坚持把你们这一届学生送毕业，但是现在我感到特别失望和心灰意冷，我觉得自己的坚持已经没有意义了。”她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继续愤懑地说：“真想不通上课迟到一会儿有什么大不了？批评教育一下就合适了嘛！——哼！”她努嘴强笑了一下说，“该关心的事情不关心，该认真抓教学质量不认真抓，非得在这样的事情上小题大做，上纲上线。——哼！”她又努嘴强笑说，“不想说了，大家保持安静。”
语文老师的话让学生们无地自容。我觉得她骂得对，那节课后面的时间里我们鸦雀无声。然而，这并没有让我们就此改过自新，此后的课堂纪律依旧如故。
语文老师是王老师初一建立教师队伍时，特意向学校申请挑选的老师。她原本只是一名教学经验和成果丰富而屡受上级表彰的小学语文老师，并没有初中教学经验。王老师以前和她共事过，信任她，因此点名要她教我们班的语文。她教我们还是像教小学生一样，比如她会在课上教我们高声朗读生字和新词，让我们反复记忆和背诵经典的课文，为我们布置抄写新字和生词的家庭作业，考查我们古诗词背诵和默写情况……这样的教学方法，总让人觉得落后过时，但不得不承认的确很有效果。她没有让人失望，我们也没有让她失望，我们的语文成绩和实验班的差距是所有学科里最小的，而且我个人的语文成绩一直是全校最好的学生之一。语文老师一直对我十分关照，她总是会在课堂上抽我回答问题（尽管我很不喜欢面对这样的事情），将我的作文在班级作为范文传阅，我很容易发现她每次为我认真批阅作文和试卷的良苦用心。在她的帮助和引导下，我对文学产生了深沉的热爱，建立起了用文字表达思想情感的自信，进而催生了将来要写书，成为一名作家的理想。
语文老师说到做到，在班主任“记大过一次、停职观察、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作深刻检讨”的处理结果出来后不久，她就到县里一所小学任教了。其实，在王老师当班主任时她就已经有机会调走。那所新学校好几次通知她去任教了；只是王老师挽留，她也想对我们善始善终，送我们这届学生毕业（这毕竟是她第一次教初中），才借故拖延了下来。王老师辞掉班主任后，学校本来也打算同时更换我们班的语文老师；但新班主任同样极力挽留她，任性地说如果学校变更语文老师，他就不接手班主任一职；而语文老师此时善始善终的心态并没改变，这才继续教我们。怎奈我们现在的表现令她大失所望，或许学校也让她失望吧。
语文老师是最后一个放弃我们这个班级的老师了。到此，曾经由王老师精心挑选组建的教师队伍全部离散。王老师这时倒还在教我们的数学课，但他作为科任老师，不再参与协调我们的教育资源，不再监督我们在其他老师的课堂纪律，也不再关心过问我们的学习成绩。新班主任受处分后，身为旧班主任和教务处主任的王老师也承受了巨大压力。他给我们上课时脸色阴郁，变得严厉，对待我们学习上的错误苛刻而充满怒气，再没有以前的慈祥和温暖了。
那几天的一次数学测试，全班学生的考试分数都不能令他满意，所有的学生被他用教鞭逐一打手心，差一分打一个。尽管我得到九十二分的全班最好成绩，但毕竟没有考一百分，同样得接受惩罚。我的手心只挨了全班最少的八鞭，却红肿疼痛了超过一周。最后的两鞭，我相信他用力比对班上其他任何一个学生都重。我想他一定认为我还是班长，应该为那天自习课的不良纪律造成现在的严重后果，承担很大的责任。我对此别无怨言，甚至内心更好受了些。
我本来猜测年轻而清高的班主任老师，承受不了学校处分的打击，会毅然决然辞职。但他并没有辞职，在新的物理老师没有落实之前，他还接受学校的安排又来我们教室上了一段时间的物理课。我看到他开始拿字迹工整的备课教案上课了，很少停在黑板前思考困难的习题了，教室里也再没有一个学生说闲话。
十二年后的一天，我带着新婚不久的妻子回到初中母校去参观，碰巧遇到了他。他那时已经不再高大、健硕、英俊了，背也显得佝偻了，还嗜烟如命，活像一个小糟老头。我依然一眼就认出了他，我向他打招呼，但他已经忘记我是谁了。我自做介绍后，询问他这些年的情况。原来他也早就不在这所学校教书了，他这次也是来曾经工作过的学校参观的。在受到处分后第二年，期满撤销处分后，他就主动申请到县里最偏远的一所缺乏教师的小学任教了，后来当了这所小学的校长。他说他已经想好要安心地在那所偏远小学过完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