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休学的时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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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久病无孝子”,我想同样“久病无慈父”。因为我的病程太长,而且康复过程并不顺利,爸爸对我的病变得习以为常,失去了一些耐心。爷爷去世后,我和奶奶相继生病,家里经济很快变得紧张而拮据。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开始我到医院都可以取回一个疗程三个月的药物,后来我每次只能取回一两个月的药物,爸爸还开始到外面的药店给我购买比医院更便宜一些的药物。
爸爸带我去过医院两三次,就开始嫌麻烦,第四次就让我自己去镇上取药。我那时很胆小,从来没有独自一人去过三河镇。一想到去三河镇山高水长,路途遥远,还有那拥挤的客船、混乱的街道、程序繁琐的医院等等,我脆弱的小心脏就无比害怕和抗拒。我哭着要爸爸陪我去医院,至少再多陪我去两次;可是,爸爸哪里明白我内心的脆弱,他坚决让我自己去,我如果再坚持就要挨揍。我不想挨揍,只能铁着心自己去。从此以后,我开始学着独自面对这一切。每次我都是径直去医院,取了药后径直回家,很少四处闲逛,一则害怕迷路,二则总是对街道上陌生的面孔充满防备。我害怕面对城镇、医院、药店,还有客船上乡邻询问我,为什么这样一个小孩儿要购买一大包药,这令我特别难为情,难以启齿回答。
我烦透了村里人用貌似关怀我的口吻,问我为什么不上学,问关于我的病况,还有背地里异样的眼光和闲言碎语。特别是村东头的寡妇曾大婶,她总是对村里所有人的私事格外上心。她“好心”地给我带来各种治病偏方,比如:坚持每天喝一勺煤油,或者每天吃一个生大蒜,还有用尿壶里的陈年尿垢煮鸡蛋吃……还好我坚决以死抵制尝试这样的方法,我觉得那些方法不但可能要我的命,还是对我人格的侮辱。我认为她要是在原始社会,一定会是一名巫婆。我也特别厌烦爸爸每次提醒我吃药,都是在村里大喊我的名字,大喊让我回家吃药。他从来不顾忌我的忌讳、隐私和内心感受。
爸爸总会以我有病在身为由,阻止我做他自认为不利于我病康复的事情,而要求我做他自认为对我病康复有益的事情。我的病成为了爸爸控制我生活方方面面的理由。他总是用他自认为正确的生活经验,以关心我的名义规定我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应该这样,应该那样。比如:不准我吃生姜、辣椒、花椒、味精等调味品,不准我和小伙伴们打闹,不准我晒太阳,不准我睡懒觉——而要求我每天坚持早起到山上锻炼身体,他认为山上的空气比家里的更新鲜。
我对爸爸的许多观点不敢苟同,我认为他关心我的方式、内容和力度都经不起推敲,是一种“关爱绑架”。我不认为吃调味品对我的身体有害;我知道适度晒太阳有利于我的病康复;我认为保持充足的睡眠和休息,对我的病康复要好于不讲科学规律地胡乱锻炼。在最后这一点上,我尝试用自己的逻辑和爸爸据理力争。我告诉他:农村的空气处处都很新鲜,我不需要刻意早起去山上锻炼,只需要太阳出来后,到山上适当走动走动就好;而早晨山上空气寒冷,还经常大雾弥漫,在这样的环境锻炼对我的病康复不一定有帮助,说不定还有害……这样还不如让我多睡几个小时对身体更有益处。但爸爸是一个顽固而自负的人,要说服他认为自己的观点是错的,而承认别人的观点是对的,比登天还难。我当时具备的知识和证据,也不足以让他对我的观点心服口服。我觉得自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
和他据理力争第二天,早晨天气寒冷,我实在不想早起面对严寒、雾瘴和湿漉漉的露珠,就躺在被窝里继续睡觉。我乐观地认为我前一天和他争论的内容,虽然表面上没有说服他,但在内心会动摇他的观念,他会不再追究我这天早上晚起。事实证明我的想法过于乐观,当他发现我在被窝而不是在山野时,对我劈头盖脸一通训斥后,依然把我赶上了山。我从这件事中认清了他的脾性,再也不愿意和他讨论任何不同观点,讲述我内心真实的想法了。我尽量委屈求全地顺从他,不违背他的意志;因为事实证明,说服他反抗他并不会为自己带来自由,反而会招致更多的麻烦,还不如不由分说地顺从他来得痛快。
原本,我凭自己掌握的知识以及身体和心灵直观的判断就可以确定,做哪些事对我的病情康复有宜或者有害;但现在,我不得不总是违背自己的观点以及身体和心灵的感受,去应付、讨好和满足爸爸的要求。我如果不按照他的意思做,他就会失望和生气,训斥我懒惰、逃避、意志力不坚定,不为病情康复而努力,辜负他和家人的关心关爱。这些都是我不愿意听到的内容,会让我内心愧疚难受。我就是这样别扭地维持着与爸爸的关系,这一切总让我心累,让我难以保持心情愉悦。
我看病买药花了家里好多钱,爸爸似乎也开始为此心存芥蒂。一天早晨,我赶着鹅去田野,一只鹅被挤下悬崖,摔断了腿。看着断腿的鹅,我特别心疼和害怕,我不知道怎样将这件事告诉爸爸。我想做一个诚实而有担当的人,回家后还是鼓起勇气告诉了爸爸这件事,希望博得他的原谅。我过于高估了爸爸的仁慈,他听到这个消息后怒不可遏,将心中的怒火彻底向我爆发。他当即狠狠地打了我两耳光,还骂我说我一无是处,家里现在的一切不顺都是我造成的,我是败家子,败光了家里的钱。我特别伤心,鹅受伤纯属意外,并非我故意为之,他为什么不能原谅我,还毫不留情地扇我耳光,用残忍的话来故意刺伤我。我生病非我情愿,因为这场病我已经受够了折磨,可爸爸不但不怜悯我,反而觉得我是负担,是累赘。难到现在的我在他心中还没有一只鹅重要?我又想到了去死,如果我死了,那样或许家人的日子会好过些,不会再因为我受到牵连。事实确是如此,我的确给家里带来了困厄。因为我,家庭的生活状态一蹶不振。
但我并没有去死,我想妈妈是爱我的,而且这个世上我还有那么多所爱的事物,我还有那么多梦想没有实现。我转念想到那只可怜的鹅受伤多少有我的责任,在向爸爸主动汇报这件事之前,我不是都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心理准备了么?这一切就当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我甘愿接受。爸爸那样爱鹅,他一定也是一时气急,并不是真的想伤害我。这个家已经够乱的了,我不应该再添乱。苍天啊,有什么天大的委屈,有什么屈辱和灾难都来吧,让我一个人承受吧。
想通这一切后,我不再怨恨爸爸。我克服内心的抗拒主动和爸爸说话,以示承认错误。但爸爸似乎并不买账,他仍然用恶狠狠的眼神看我,用很重的语气和我说话,令我很害怕。或许是我转变得太快,爸爸还沉浸在对受伤的鹅的怜悯中,无法快速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