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当代文学名著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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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三观卖血记》选读

余华

第十八章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

“今年是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大跃进,大炼钢,还有什么?我爷爷、我四叔他们村里的田地都被收回去了,从今往后谁也没有自己的田地了,田地都是归国家了,要种庄稼得向国家租田地,到了收成的时候要向国家交粮食,国家就像是从前的地主,当然国家不是地主,应该叫人民公社……我们丝厂也炼上钢铁了,厂里砌出了八个小高炉,我和四个人管一个高炉,我现在不是丝厂的送茧工许三观,我现在是丝厂的炼钢工许三观,他们都叫我许炼钢。你知道为什么要炼那么多钢铁出来?人是铁,饭是钢,这钢铁就是国家的粮食,就是国家的稻子、小麦,就是国家的鱼和肉。所以炼钢铁就是在田地里种稻子……”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

“我今天到街上去走了走,看到很多戴红袖章的人挨家挨户地进进出出,把锅收了,把碗收了,把米收了,把油盐酱醋都收了去,我想过不了两天,他们就会到我们家来收这些了,说是从今往后谁家都不可以自己做饭了,要吃饭去大食堂。你知道城里有多少个大食堂?我这一路走过来看到了三个,我们丝厂一个;天宁寺是一个,那个和尚庙也改成食堂了,里面的和尚全戴上了白帽子,围上了白围裙,全成了大师傅;还有我们家前面的戏院,戏院也变成了食堂,你知道戏院食堂的厨房在哪里吗?就在戏台上,唱越剧的小旦、小生一大群都在戏台上洗菜淘米,听说那个唱老生的是司务长,那个丑角是副司务长……”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

“前天我带你们去丝厂大食堂吃了饭,昨天我带你们去天宁寺大食堂吃了饭,今天我带你们去戏院大食堂吃饭。天宁寺大食堂的菜里面肉太少,和尚们以前是不吃荤的,所以肉就少,我们昨天在那里吃青椒炒肉时,你没听到他们在说:‘这不是青椒炒肉,这是青椒少肉’吗?三个大食堂吃下来,你和儿子们都喜欢戏院的大食堂,我还是喜欢我们丝厂的大食堂,戏院食堂的菜味道不错,就是量太少;我们丝厂大食堂菜多,肉也多,吃得我心满意足。我在天宁寺食堂吃了以后,没有打饱嗝;在戏院食堂吃了也没打饱嗝;就是在丝厂食堂吃了以后,饱嗝打了一宵,一直打到天亮。明天我带你们去市政府的大食堂吃饭,那里的饭菜是全城最好吃的,我是听方铁匠说的,他说那里的大师傅全是胜利饭店过去的厨师,胜利饭店的厨师做出来的菜,肯定是全城最好的,你知道他们最拿手的菜是什么?就是爆炒猪肝……”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

“我们明天不去市政府大食堂吃饭了,在那里吃一顿饭累得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全城起码有四分之一的人都到那里去吃饭,吃一顿饭比打架还费劲,把我们的三个儿子都要挤坏了,我衣服里面的衣服全湿了,还有人在那里放屁,弄得我一点胃口都没有。我们明天去丝厂食堂吧?我知道你们想去戏院食堂,可是戏院食堂已经关掉了,听说天宁寺食堂这两天也要关门了,就是我们丝厂食堂还没有关门,不过我们要去得早,去晚了就什么都吃不上了……”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

“城里的食堂全关门了,好日子就这么过去了,从今以后谁也不来管我们吃什么了,我们是不是重新自己管自己了?可是我们吃什么呢?”

许玉兰说:

“床底下还有两缸米。当初他们来我们家收锅、收碗、收米、收油盐酱醋时,我舍不得这两缸米,舍不得这些从你们嘴里节省出来的米,我就没有交出去……”

第十九章

许玉兰嫁给许三观已经有十年,这十年里许玉兰天天算计着过日子,她在床底下放着两口小缸,那是盛米的缸。在厨房里还有口大一点的米缸,许玉兰每天做饭时,先是揭开厨房里米缸的木盖,按照全家每个人的饭量,往锅里倒米,然后再抓出一把米放到床下的小米缸中。她对许三观说:

“每个人多吃一口饭,谁也不会觉得多;少吃一口饭,谁也不会觉得少。”

她每天都让许三观少吃两口饭,有了一乐、二乐、三乐以后,也让他们每天少吃两口饭,至于她自己,每天少吃的就不止是两口饭了。节省下来的米,被她放进床下的小米缸。原先只有一口小缸,放满了米以后,她又去弄来了一口小缸,没有半年又放满了,她还想再去弄一口小缸来,许三观没有同意,他说:

“我们家又不开米店,存了那么多米干什么?到了夏天吃不完的话,米里面就会长虫子。”

许玉兰觉得许三观说的有道理,就满足于床下只有两口小缸,不再另想办法。

米放久了就要长出虫子来,虫子在米里面吃喝拉睡的,把一粒一粒的米都吃碎了,好像面粉似的,虫子拉出来的屎也像面粉似的,混在里面很难看清楚,只是稍稍有些发黄。所以床下两口小缸里的米放满以后,许玉兰把它们倒进厨房的米缸里。

然后,她坐在床上,估算着那两小缸的米有多少斤,值多少钱,她把算出来的钱叠好了放到箱子底下。这些钱她不花出去,她对许三观说:

“这些钱是我从你们嘴里一点一点掏出来的,你们一点都没觉察到吧?”

她又说:“这些钱平日里不能动,到了紧要关头才能拿出来。”

许三观对她的做法不以为然,他说:

“你这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许玉兰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人活一辈子,谁会没病没灾?谁没有个三长两短?遇到那些倒楣的事,有准备总比没有准备好。聪明人做事都给自己留着一条退路……”

“再说,我也给家里节省出了钱……”

许玉兰经常说:“灾荒年景会来的,人活一生总会遇到那么几次,想躲是躲不了的。”

当三乐八岁,二乐十岁,一乐十一岁的时候,整个城里都被水淹到了,最深的地方有一米多,最浅的地方也淹到了膝盖。在这一年六月里,许三观的家有七天成了池塘,水在他们家中流来流去,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还能听到波浪的声音。

水灾过去后,荒年就跟着来了。刚开始的时候,许三观和许玉兰还没有觉得荒年就在面前了,他们只是听说乡下的稻子大多数都烂在田里了,许三观就想到爷爷和四叔的村庄,他心想好在爷爷和四叔都已经死了,要不他们的日子怎么过呢?他另外三个叔叔还活着,可是另外三个叔叔以前对他不好,所以他也就不去想他们了。

到城里来要饭的人越来越多,许三观和许玉兰这才真正觉得荒年已经来了。每天早晨打开屋门,就会看到巷子里睡着要饭的人,而且每天看到的面孔都不一样,那些面孔也是越来越瘦。

城里米店的大门有时候开着,有时候就关上了,每次关上后重新打开时,米价就往上涨了几倍。没过多久,以前能买十斤米的钱,只能买两斤红薯了。丝厂停工了,因为没有蚕茧;许玉兰也用不着去炸油条了,因为没有面粉,没有食油。学校也不上课了,城里很多店都关了门,以前有二十来家饭店,现在只有胜利饭店还在营业。

许三观对许玉兰说:“这荒年来得真不是时候,要是早几年来,我们还会好些;就是晚几年来,我们也能过得去。偏偏这时候来了,偏偏在我们家底空了的时候来了。

“你想想,先是家里的锅和碗,米和油盐酱醋什么的被收去了,家里的灶也被他们砸了,原以为那几个大食堂能让我们吃上一辈子,没想到只吃了一年,一年以后又要吃自己了,重新起个灶要花钱,重新买锅碗瓢盆要花钱,重新买米和油盐酱醋也要花钱。这些年你一分、两分节省下来的钱就一下子花出去了。

“钱花出去了倒也不怕,只要能安安稳稳过上几年,家底自然又能积起来一些。可是这两年安稳了吗?先是一乐的事,一乐不是我儿子,我是当头挨了一记闷棍,这些就不说了,这个一乐还给我们去闯了祸,让我赔给了方铁匠三十五元钱。这两年我过得一点都不顺心,紧接着这荒年又来了。

“好在床底下还有两缸米……”

许玉兰说:“床底下的米现在不能动,厨房的米缸里还有米。从今天起,我们不能再吃干饭了,我估算过了,这灾荒还得有半年,要到明年开春以后,地里的庄稼都长出来以后,这灾荒才会过去。家里的米只够我们吃一个月,如果每天都喝稀粥的话,也只够吃四个月多几天。剩下还有一个多月的灾荒怎么过?总不能一个多月不吃不喝,要把这一个多月拆开了,插到那四个月里去。趁着冬天还没有来,我们到城外去采一些野菜回来,厨房的米缸过不了几天就要空了,刚好把它腾出来放野菜,再往里面撒上盐,野菜撒上了盐就不会烂,起码四、五个月不会烂掉。家里还有一些钱,我藏在褥子底下,这钱你不知道,是我这些年买菜时节省下来的,有十九元六角七分,拿出来十三元去买玉米棒子,能买一百斤回来,把玉米剥下来,自己给磨成粉,估计也有三十来斤,玉米粉混在稀粥里一起煮了吃,稀粥就会很稠,喝到肚子里也能觉得饱……”


许三观对儿子们说:“我们喝了一个月的玉米稀粥了,你们脸上红润的颜色喝没了,你们身上的肉也越喝越少了,你们一天比一天无精打采,你们现在什么话都不会说了,只会说饿、饿、饿,好在你们的小命都还在。现在城里所有的人都在过苦日子,你们到邻居家去看看,再到你们的同学家里去看看,每天有玉米稀粥喝的已经是好人家了。这苦日子还得往下熬,米缸里的野菜你们都说吃腻,吃腻了也得吃,你们想吃一顿干饭,吃一顿不放玉米粉的饭,我和你们妈商量了,以后会做给你们吃的,现在还不行,现在还得吃米缸里的野菜,喝玉米稀粥。你们说玉米稀粥也越来越稀了,这倒是真的,因为这苦日子还没有完,苦日子往下还很长,我和你们妈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先把你们的小命保住,别的就顾不上了,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把命保住了,熬过了这苦日子,往下就是很长很长的好日子了。现在你们还得喝玉米稀粥,稀粥越来越稀,你们说尿一泡尿,肚子里就没有稀粥了。这话是谁说的?是一乐说的,我就知道这话是他说的,你这小崽子。你们整天都在说饿、饿、饿,你们这么小的人,一天喝下去的稀粥也不比我少,可你们整天说饿、饿、饿,为什么?就是因为你们每天还出去玩,你们一喝完粥就溜出去,我叫都叫不住,三乐这小崽子今天还在外面喊叫,这时候还有谁会喊叫?这时候谁说话都是轻声细气的,谁的肚子里都在咕咚咕咚响着,本来就没吃饱,一喊叫,再一跑,喝下去的粥他妈的还会有吗?早他妈的消化干净了。从今天起,二乐,三乐,还有你,一乐,喝完粥以后都给我上床去躺着,不要动,一动就会饿,你们都给我静静地躺着,我和你们妈也上床躺着……我不能再说话了,我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刚才喝下去的稀粥一点都没有了。”

许三观一家人从这天起,每天只喝两次玉米稀粥了,早晨一次,晚上一次,别的时间全家都躺在床上,不说话也不动。一说话一动,肚子里就会咕咚咕咚响起来,就会饿。不说话也不动,静静地躺在床上,就会睡着了。于是许三观一家人从白天睡到晚上,又从晚上睡到白天,一睡睡到了这一年的十二月七日。

这一天晚上,许玉兰煮玉米稀粥时比往常多煮了一碗,而且玉米粥也比往常稠了很多,她把许三观和三个儿子从床上叫起来,笑嘻嘻地告诉他们:

“今天有好吃的。”

许三观和一乐、二乐、三乐坐在桌前,伸长了脖子看着许玉兰端出来什么,结果许玉兰端出来的还是他们天天喝的玉米粥,先是一乐失望地说:

“还是玉米粥。”

二乐和三乐也跟着同样失望地说:

“还是玉米粥。”

许三观对他们说:“你们仔细看看,这玉米粥比昨天的,比前天的,比以前的可是稠了很多。”

许玉兰说:“你们喝一口就知道了。”

三个儿子每人喝了一口以后,都眨着眼睛一时间不知道是什么味道,许三观也喝了一口,许玉兰问他们:

“知道我在粥里放了什么吗?”

三个儿子都摇了摇头,然后端起碗呼呼地喝起来,许三观对他们说:

“你们真是越来越笨了,连甜味道都不知道了。”

这时一乐知道粥里放了什么了,他突然叫起来:

“是糖,粥里放了糖。”

二乐和三乐听到一乐的喊叫以后,使劲地点起了头,他们的嘴却没有离开碗,边喝边发出咯咯的笑声。许三观也哈哈笑着,把粥喝得和他们一样响亮。

许玉兰对许三观说:“今天我把留着过春节的糖拿出来了,今天的玉米粥煮得又稠又粘,还多煮了一碗给你喝,你知道是为什么?今天是你的生日。”

许三观听到这里,刚好把碗里的粥喝完了,他一拍脑袋叫起来:

“今天就是我妈生我的那一天。”

然后他对许玉兰说:“所以你在粥里放了糖,这粥也比往常稠了很多,你还为我多煮了一碗,看在我自己生日的分上,我今天就多喝一碗了。”

当许三观把碗递过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晚了。一乐、二乐、三乐的三只空碗已经抢在了他的前面,朝许玉兰的胸前塞过去,他就挥挥手说:

“给他们喝吧。”

许玉兰说:“不能给他们喝,这一碗是专门为你煮的。”

许三观说:“谁喝了都一样,都会变成屎,就让他们去多屙一些屎出来。给他们喝。”

然后许三观看着三个孩子重新端起碗来,把放了糖的玉米粥喝得哗啦哗啦响,他就对他们说:

“喝完以后,你们每人给我叩一个头,算是给我的寿礼。”

说完以后有些难受了,他说:

“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完?小崽子们苦得都忘记什么是甜,吃了甜的都想不起来这就是糖。”

三个孩子喝完了玉米粥,都伸长了舌头舔起了碗,舌头像是巴掌似的把碗拍得噼啪响,把碗舔干净了,一乐放下碗问许三观:

“爹,现在是不是要给你叩头了?”

“你们都喝完了吗?”许三观把三个孩子挨着看了一遍;“你们喝完了粥,你们该给我叩头了。”

一乐问:“我们是一个一个轮流着给你叩头,还是三个人一起给你叩头?”

许三观说:“一个一个来,从大到小,一乐你先来。”

一乐走到许三观前面,跪到地上,然后问许三观:

“要叩几个头?”

许三观说:“三个。”

一乐就叩了三个头,然后二乐和三乐也给许三观叩了三个头。许三观看他们都没有把头碰到地上,就说:

“别人家的儿子给爹叩头,脑袋都把地敲出声响来,你们三个小崽子都没碰着地……”

许三观说完以后,一乐说:

“刚才不算了,我们重新给你叩头。”

说着一乐跪下去,将脑袋在地上敲了三下,二乐和三乐也学着一乐的样子用脑袋去敲地。许三观听着他们把地敲得咚咚直响,哈哈笑起来,他说:

“我听到了,我眼睛看到你们叩头了,耳朵也听到你们叩头了,行啦,我已经收到你们送的寿礼了……”

二乐说:“爹,我们一起给你叩一次头。”

许三观连连摆手说:“行啦,不用啦……”

三个孩子排成一排,跪在地上,一起用脑袋敲起了地,他们咯咯笑着把地敲得咚咚响,许三观急了,走上去把三个孩子一个一个提起来,他说:

“别叩啦,你们这地方是脑袋,不是屁股,这地方不能乱敲,你们把自己敲成了傻子,倒楣的还是我。”

然后许三观重新在椅子里坐下,让三个孩子在前面站成一排,他对他们说:

“换成别人家,儿子给爹祝寿,送的礼堆起来就是一座小山,不说别的,光寿桃就是一百个,还有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有。再看看你们给我祝寿,什么都没有,只有几个响头。”

许三观看到三个儿子互相看来看去的,他继续说:

“你们也别看来看去了,你们三个都穷得皮包骨头,你们能送我什么?你们能叩几个响头给我,我就知足了。”

这天晚上,一家人躺在床上时,许三观对儿子们说:

“我知道你们心里最想的是什么,就是吃,你们想吃米饭,想吃用油炒出来的菜,想吃鱼啊肉啊的。今天我过生日,你们都跟着享福了,连糖都吃到了,可我知道你们心里还想吃,还想吃什么?看在我过生日的分上,今天我就辛苦一下,我用嘴给你们每人炒一道菜,你们就用耳朵听着吃了,你们别用嘴,用嘴连个屁都吃不到,都把耳朵竖起来,我马上就要炒菜了。想吃什么,你们自己点。一个一个来,先从三乐开始。三乐,你想吃什么?”

三乐轻声说:“我不想再喝粥了,我想吃米饭。”

“米饭有的是,”许三观说,“米饭不限制,想吃多少就有多少,我问的是你想吃什么菜?”

三乐说:“我想吃肉。”

“三乐想吃肉,”许三观说,“我就给三乐做一个红烧肉。肉,有肥有瘦,红烧肉的话,最好是肥瘦各一半,而且还要带上肉皮,我先把肉切成一片一片的,有手指那么粗,半个手掌那么大,我给三乐切三片……”

三乐说:“爹,给我切四片肉。”

“我给三乐切四片肉……”

三乐又说:“爹,给我切五片肉。”

许三观说:“你最多只能吃四片,你这么小一个人,五片肉会把你撑死的。我先把四片肉放到水里煮一会,煮熟就行,不能煮老了,煮熟后拿起来晾干,晾干以后放到油锅里一炸,再放上酱油,放上一点五香,放上一点黄酒,再放上水,就用文火慢慢地炖,炖上两个小时,水差不多炖干时,红烧肉就做成了……”

许三观听到了吞口水的声音。“揭开锅盖,一股肉香是扑鼻而来,拿起筷子,夹一片放到嘴里一咬……”

许三观听到吞口水的声音越来越响。“是三乐一个人在吞口水吗?我听声音这么响,一乐和二乐也在吞口水吧?许玉兰你也吞上口水了。你们听着,这道菜是专给三乐做的,只准三乐一个人吞口水,你们要是吞上口水,就是说你们在抢三乐的红烧肉吃,你们的菜在后面,先让三乐吃得心里踏实了,我再给你们做。三乐,你把耳朵竖直了……夹一片放到嘴里一咬,味道是,肥的是肥而不腻,瘦的是丝丝饱满。我为什么要用文火炖肉?就是为了让味道全部炖进去。三乐的这四片红烧肉是……三乐,你可以慢慢品尝了。接下去是二乐,二乐想吃什么?”

二乐说:“我也要红烧肉,我要吃五片。”

“好,我现在给二乐切上五片肉,肥瘦各一半,放到水里一煮,煮熟了拿出来晾干,再放到……”

二乐说:“爹,一乐和三乐在吞口水。”

“一乐,”许三观训斥道,“还没轮到你吞口水。”

然后他继续说:“二乐是五片肉,放到油锅里一炸,再放上酱油,放上五香……”

二乐说:“爹,三乐还在吞口水。”

许三观说:“三乐吞口水,吃的是他自己的肉,不是你的肉,你的肉还没有做成呢……”

许三观给二乐做完红烧肉以后,去问一乐:

“一乐想吃什么?”

一乐说:“红烧肉。”

许三观有点不高兴了,他说:

“三个小崽子都吃红烧肉,为什么不早说?早说的话,我就一起给你们做了……我给一乐切了五片肉……”

一乐说:“我要六片肉。”

“我给一乐切了六片肉,肥瘦各一半……”

一乐说:“我不要瘦的,我全要肥肉。”

许三观说:“肥瘦各一半才好吃。”

一乐说:“我想吃肥肉,我想吃的肉里面要没有一点是瘦的。”

二乐和三乐这时也叫道:“我们也想吃肥肉。”

许三观给一乐做完了全肥的红烧肉以后,给许玉兰做了一条清炖鲫鱼。他在鱼肚子里面放上几片火腿,几片生姜,几片香菇,在鱼身上抹上一层盐,浇上一些黄酒,撒上一些葱花,然后炖了一个小时,从锅里取了来时是清香四溢……

许三观绘声绘色做出来的清炖鲫鱼,使屋子里响起一片吞口水的声音,许三观就训斥儿子们:

“这是给你们妈做的鱼,不是给你们做的,你们吞什么口水?你们吃了那么多的肉,该给我睡觉了。”

最后,许三观给自己做一道菜,他做的是爆炒猪肝,他说:

“猪肝先是切成片,很小的片,然后放到一只碗里,放上一些盐,放上生粉,生粉让猪肝鲜嫩,再放上半盅黄酒,黄酒让猪肝有酒香,再放上切好的葱丝,等锅里的油一冒烟,把猪肝倒进油锅,炒一下,炒两下,炒三下……”

“炒四下……炒五下……炒六下。”

一乐、二乐、三乐接着许三观的话,一人跟着炒了一下,许三观立刻制止他们:

“不,只能炒三下,炒到第四下就老了,第五下就硬了,第六下那就咬不动了,三下以后赶紧把猪肝倒出来。这时候不忙吃,先给自己斟上二两黄酒,先喝一口黄酒,黄酒从喉咙里下去时热乎乎的,就像是用热毛巾洗脸一样,黄酒先把肠子洗干净了,然后再拿起一双筷子,夹一片猪肝放进嘴里……这可是神仙过的日子……”

屋子里吞口水的声音这时是又响成一片,许三观说:

“这爆炒猪肝是我的菜,一乐,二乐,三乐,还有你许玉兰,你们都在吞口水,你们都在抢我的菜吃。”

说着许三观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他说:

“今天我过生日,大家都来尝尝我的爆炒猪肝吧。”

第二十八章(节选)

许三观让二乐躺在家里的床上,让三乐守在二乐的身旁,然后他背上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裹,胸前的口袋里放着两元三角钱,出门去了轮船码头。

他要去的地方是上海,路上要经过林浦、北荡、西塘、百里、通元、松林、大桥、安昌门、靖安、黄店、虎头桥、三环洞、七里堡、黄湾、柳村、长宁、新镇。其中林浦、百里、松林、黄店、七里堡、长宁是县城,他要在这六个地方上岸卖血,他要一路卖着血去上海。

这一天中午的时候,许三观来到了林浦,他沿着那条穿过城镇的小河走过去,他看到林浦的房屋从河两岸伸出来,一直伸到河水里。这时的许三观解开棉袄的钮扣,让冬天温暖的阳光照在胸前,于是他被岁月晒黑的胸口,又被寒风吹得通红。他看到一处石阶以后,就走了下去,在河水边坐下。河的两边泊满了船只,只有他坐着的石阶这里没有停泊。不久前林浦也下了一场大雪,许三观看到身旁的石缝里镶着没有融化的积雪,在阳光里闪闪发亮。从河边的窗户看进去,他看到林浦的居民都在吃着午饭,蒸腾的热气使窗户上的玻璃白茫茫的一片。

他从包裹里拿出了一只碗,将河面上的水刮到一旁,舀起一碗下面的河水,他看到林浦的河水在碗里有些发绿,他喝了一口,冰冷刺骨的河水进入胃里时,使他浑身哆嗦。他用手抹了抹嘴巴后,仰起脖子一口将碗里的水全部喝了下去,然后他双手抱住自己猛烈地抖动了几下。过了一会儿,他觉得胃里的温暖慢慢地回来了,他再舀起一碗河水,再次一口喝了下去,接着他再次抱住自己抖动起来。

坐在河边窗前吃着热气腾腾午饭的林浦居民,注意到了许三观。他们打开窗户,把身体探出来,看着这个年近五十的男人,一个人坐在石阶最下面的那一层上,一碗一碗地喝着冬天寒冷的河水,然后一次一次地在那里哆嗦,他们就说:

“你是谁?你是从哪里来的?没见过像你这么口渴的人,你为什么要喝河里的冷水,现在是冬天,你会把自己的身体喝坏的。你上来吧,到我们家里来喝,我们有烧开的热水,我们还有茶叶,我们给你沏上一壶茶水……”

许三观抬起头对他们笑道:

“不麻烦你们了,你们都是好心人,我不麻烦你们,我要喝的水太多,我就喝这河里的水……”

他们说:“我们家里有的是水,不怕你喝,你要是喝一壶不够,我们就让你喝两壶、三壶……”

许三观拿着碗站了起来,他看到近旁的几户人家都在窗口邀请他,就对他们说:

“我就不喝你们的茶水了,你们给我一点盐,我已经喝了四碗水了,这水太冷,我有点喝不下去了,你们给我一点盐,我吃了盐就会又想喝水了。”

他们听了这话觉得很奇怪,他们问:

“你为什么要吃盐?你要是喝不下去了,你就不会口渴。”

许三观说:“我没有口渴,我喝水不是口渴……”

他们中间一些人笑了起来,有人说:

“你不口渴,为什么还要喝这么多水?你喝的还是河里的冷水,你喝这么多河水,到了晚上会肚子疼……”

许三观站在那里,抬着头对他们说:

“你们都是好心人,我就告诉你们,我喝水是为了卖血……”

“卖血?”他们说,“卖血为什么要喝水?”

“多喝水,身上的血就会多起来,身上的血多了,就可以卖掉它两碗。”

许三观说着举起手里的碗拍了拍,然后他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堆到了一起。他们又问:

“你为什么要卖血?”

许三观回答:“一乐病了,病得很重,是肝炎,已经送到上海的大医院去了……”

有人打断他:“一乐是谁?”

“我儿子,”许三观说,“他病得很重,只有上海的大医院能治。家里没有钱,我就出来卖血。我一路卖过去,卖到上海时,一乐治病的钱就会有了。”

许三观说到这里,流出了眼泪,他流着眼泪对他们微笑。他们听了这话都怔住了,看着许三观不再说话。许三观向他们伸出了手,对他们说:

“你们都是好心人,你们能不能给我一点盐?”

他们都点起了头,过了一会儿,有几个人给他送来了盐,都是用纸包着的,还有人给他送来了三壶热茶。许三观看着盐和热茶,对他们说:

“这么多盐,我吃不了,其实有了茶水,没有盐我也能喝下去。”

他们说:“盐吃不了你就带上,你下次卖血时还用得上。茶水你现在就喝了,你趁热喝下去。”

许三观对他们点点头,把盐放到口袋里,坐回到刚才的石阶上,他这次舀了半碗河水,接着拿起一只茶壶,把里面的热茶水倒在碗里,倒满就一口喝了下去,他抹了抹嘴巴说:

“这茶水真是香。”

许三观接下去又喝了三碗,他们说:

“你真能喝啊。”

许三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站起来说:

“其实我是逼着自己喝下去的。”

然后他看看放在石阶上的三只茶壶,对他们说:

“我要走了,可是我不知道这三只茶壶是谁家的,我不知道应该还给谁?”

他们说:“你就走吧,茶壶我们自己会拿的。”

许三观点点头,他向两边房屋窗口的人,还有站在石阶上的人鞠了躬,他说:

“你们对我这么好,我也没什么能报答你们的,我只有给你们鞠躬了。”

然后,许三观来到了林浦的医院,医院的供血室是在门诊部走廊的尽头,一个和李血头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坐在一张桌子旁,他的一条胳膊放在桌子上,眼睛看着对面没有门的厕所。许三观看到他穿着的白大褂和李血头的一样脏,许三观就对他说:

“我知道你是这里的血头,你白大褂的胸前和袖管上黑乎乎的,你胸前黑是因为你经常靠在桌子上,袖管黑是你的两条胳膊经常放在桌子上,你和我们那里的李血头一样,我还知道你白大褂的屁股上也是黑乎乎的,你的屁股天天坐在凳子上……”

许三观在林浦的医院卖了血,又在林浦的饭店里吃了一盘炒猪肝,喝了二两黄酒。接下去他走在了林浦的街道上,冬天的寒风吹在他脸上,又灌到了脖子里,他开始知道寒冷了,他觉得棉袄里的身体一下子变冷了,他知道这是卖了血的缘故,他把身上的热气卖掉了。他感到风正从胸口滑下去,一直到腹部,使他肚子里一阵阵抽搐。他就捏紧了胸口的衣领,两只手都捏在那里,那样子就像是拉着自己在往前走。

阳光照耀着林浦的街道,许三观身体哆嗦着走在阳光里。他走过了一条街道,来到了另一条街道上,他看到有几个年轻人靠在一堵洒满阳光的墙壁上,眯着眼睛站在那里晒太阳,他们的手都插在袖管里,他们声音响亮地说着,喊着,笑着。许三观在他们面前站了一会儿,就走到了他们中间,也靠在墙上;阳光照着他,也使他眯起了眼睛。他看到他们都扭过头来看他,他就对他们说:

“这里暖和,这里的风小多了。”

他们点了点头,他们看到许三观缩成一团靠在墙上,两只手还紧紧抓住衣领,他们互相之间轻声说:

“看到他的手了吗?把自己的衣领抓得这么紧,像是有人要用绳子勒死他,他拼命抓住绳子似的,是不是?”

许三观听到了他们的话,就笑着对他们说:

“我是怕冷风从这里进去。”

许三观说着腾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衣领,继续说:

“这里就像是你们家的窗户,你们家的窗户到了冬天都关上了吧?冬天要是开着窗户,在家里的人会冻坏的。”

他们听了这话哈哈笑起来,笑过之后他们说:

“没见过像你这么怕冷的人,我们都听到你的牙齿在嘴巴里打架了,你还穿着这么厚的棉袄,你看看我们,我们谁都没穿棉袄,我们的衣领都敞开着……”

许三观说:“我刚才也敞开着衣领,我刚才还坐在河边喝了八碗河里的冷水……”

他们说:“你是不是发烧了?”

许三观说:“我没有发烧。”

他们说:“你没有发烧?那你为什么说胡话?”

许三观说:“我没有说胡话。”

他们说:“你肯定发烧了,你是不是觉得很冷?”

许三观点点头说:“是的。”

“那你就是发烧了。”他们说,“人发烧了就会觉得冷,你摸摸自己的额头,你的额头肯定很烫。”

许三观看着他们笑,他说:“我没有发烧,我就是觉得冷,我觉得冷是因为我卖……”

他们打断他的话,“觉得冷就是发烧,你摸摸额头。”

许三观还是看着他们笑,没有伸手去摸额头,他们催他:

“你快摸一下额头,摸一下你就知道了,摸一下额头又不费什么力气,你为什么不把手抬起来?”

许三观抬起手来,去摸自己的额头,他们看着他,问他:

“是不是很烫?”

许三观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摸不出来,我的额头和我的手一样冷。”

“我来摸一摸。”

有一个人说着走过来,把手放在了许三观的额头上,他对他们说:

“他的额头是很冷。”

另一个人说:“你的手刚从袖管里拿出来,你的手热乎乎的,你用你自己的额头去试试。”

那个人就把自己的额头贴到许三观的额头上,贴了一会后,他转过身来摸着自己的额头,对他们说:

“是不是我发烧了?我比他烫多了。”

接着那个人对他们说:“你们来试试。”

他们就一个一个走过来,一个挨着一个贴了贴许三观的额头,最后他们同意许三观的话,他们对他说:

“你说得对,你没有发烧,是我们发烧了。”

他们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笑了一阵后,有一个人吹起了口哨,另外几个人也吹起了口哨,他们吹着口哨走开去了。许三观看着他们走去,直到他们走远了,看不见了,他们的口哨也听不到了。许三观这时候一个人笑了起来,他在墙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他的周围都是阳光,他觉得自己身体比刚才暖和一些了,而抓住衣领的两只手已经冻麻了,他就把手放下来,插到了袖管里。


许三观从林浦坐船到了北荡,又从北荡到了西塘,然后他来到了百里。许三观这时离家已经有三天了,三天前他在林浦卖了血,现在他又要去百里的医院卖血了。在百里,他走在河边的街道上,他看到百里没有融化的积雪在街道两旁和泥浆一样肮脏了,百里的寒风吹在他的脸上,使他觉得自己的脸被吹得又干又硬,像是挂在屋檐下的鱼干。他棉袄的口袋里插着一只喝水的碗,手里拿着一包盐,他吃着盐往前走,嘴里吃咸了,就下到河边的石阶上,舀两碗冰冷的河水喝下去,然后回到街道上,继续吃着盐走去。

这一天下午,许三观在百里的医院卖了血以后,刚刚走到街上,还没有走到医院对面那家饭店,还没有吃下去一盘炒猪肝,喝下去二两黄酒,他就走不动了。他双手抱住自己,在街道中间抖成一团,他的两条腿就像是狂风中的枯枝一样,剧烈地抖着,然后枯枝折断似的,他的两条腿一弯,他的身体倒在了地上。

在街上的人不知道他患了什么病,他们问他,他的嘴巴哆嗦着说不清楚,他们就说把他往医院里送,他们说:好在医院就在对面,走几步路就到了。有人把他背到了肩上,要到医院去,这时候他口齿清楚了,他连着说:

“不、不、不,不去……”

他们说:“你病了,你病得很重,我们这辈子都没见过像你这么乱抖的人,我们要把你送到医院去……”

他还是说:“不、不、不……”

他们就问他:“你告诉我们,你患了什么病?你是急性的病?还是慢性的病?要是急性的病,我们一定要把你送到医院去……”

他们看到他的嘴巴胡乱地动了起来,他说了些什么,他们谁也听不懂,他们问他们:

“他在说些什么?”

他们回答:“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别管他说什么了,快把他往医院里送吧。”

这时候他又把话说清楚了,他说:

“我没病。”

他们都听到了这三个字,他们说:

“他说他没有病,没有病怎么还这样乱抖?”

他说:“我冷。”

这一次他们也听清楚了,他们说:

“他说他冷,他是不是有冷热病?要是冷热病,送医院也没有用,就把他送到旅馆去,听他的口音是外地人……”

许三观听说他们要把他送到旅馆,他就不再说什么了,让他们把他背到了最近的一家旅馆。他们把他放在了一张床上,那间房里有四张床位,他们就把四条棉被全盖在他的身上。

许三观躺在四条棉被下面,仍然哆嗦不止,躺了一会,他们问:

“身体暖和过来了吧?”

许三观摇了摇头,他上面盖了四条棉被,他们觉得他的头像是隔得很远似的,他们看到他摇头,就说:

“你盖了四条被子还冷,就肯定是冷热病了,这种病一发作,别说是四条被子,就是十条都没用,这不是外面冷了,是你身体里面在冷,这时候你要是吃点东西,你就会觉得暖和一些。”

他们说完这话,看到许三观身上的被子一动一动的,过了一会,许三观的一只手从被子里伸了出来,手上捏着一张一角钱的钞票。许三观对他们说:

“我想吃面条。”

他们就去给他买了一碗面条回来,又帮着他把面条吃了下去。许三观吃了一碗面条,觉得身上有些暖和了,再过了一会儿,他说话也有了力气。许三观就说他用不着四条被子了,他说:

“求你们拿掉两条,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这天晚上,许三观和一个年过六十的男人住在一起,那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穿着破烂的棉袄,黝黑的脸上有几道被冬天的寒风吹裂的口子,他怀里抱着两头猪崽子走进来,许三观看着他把两头小猪放到床上,小猪吱吱地叫,声音听上去又尖又细,小猪的脚被绳子绑着,身体就在床上抖动,他对它们说:

“睡了,睡了,睡觉了。”

说着他把被子盖在了两头小猪的身上,自己在床的另一头钻到了被窝里。他躺下后看到许三观正看着自己,就对许三观说:

“现在半夜里太冷,会把小猪冻坏的,它们就和我睡一个被窝。”

看到许三观点了点头,他嘿嘿地笑了,他告诉许三观,他家在北荡的乡下,他有两个女儿,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嫁了男人,三个儿子还没有娶女人,他还有两个孙子。他到百里来,是来把这两头小猪卖掉,他说:

“百里的价格好,能多卖钱。”

最后他说:“我今年六十四岁了。”

“看不出来。”许三观说,“六十四岁了,身体还这么硬朗。”

听了这话,他又是嘿嘿笑了一会儿,他说:

“我眼睛很好,耳朵也听得清楚,身体没有毛病,就是力气比年轻时少了一些,我天天下到田里干活,我干的活和我三个儿子一样多,就是力气不如他们,累了腰会疼……”

他看到许三观盖了两条被子,就对许三观说:

“你是不是病了?你盖了两条被子,我看到你还在哆嗦……”

许三观说:“我没病,我就是觉得冷。”

他说:“那张床上还有一条被子,要不要我替你盖上?”

许三观摇摇头,“不要了,我现在好多了,我下午刚卖了血的时候,我才真是冷,现在好多了。”

“你卖血了?”他说,“我以前也卖过血,我家老三,就是我的小儿子,十岁的时候动手术,动手术时要给他输血,我就把自己的血卖给了医院,医院又把我的血给了我家老三。卖了血以后就是觉得力气少了很多……”

许三观点点头,他说:

“卖一次、两次的,也就是觉得力气少了一些,要是连着卖血,身上的热气也会跟着少起来,人就觉得冷……”

许三观说着把手从被窝里伸出去,向他伸出三根指头说:

“我三个月卖了三次,每次都卖掉两碗,用他们医院里的话说是四百毫升,我就把身上的力气卖光了,只剩下热气了,前天我在林浦卖了两碗,今天我又卖了两碗,就把剩下的热气也卖掉了……”

许三观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呼呼地喘起了气,来自北荡乡下的那个老头对他说:

“你这么连着去卖血,会不会把命卖掉了?”

许三观说:“隔上几天,我到了松林还要去卖血。”

那个老头说:“你先是把力气卖掉,又把热气也卖掉,剩下的只有命了,你要是再卖血,你就是卖命了。”

“就是把命卖掉了,我也要去卖血。”

许三观对那个老头说:“我儿子得了肝炎,在上海的医院里,我得赶紧把钱筹够了送去,我要是歇上几个月再卖血,我儿子就没钱治病了……”

许三观说到这里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又说:

“我快活到五十岁了,做人是什么滋味,我也全知道了,我就是死了也可以说是赚了。我儿子才只有二十一岁,他还没有好好做人呢,他连个女人都还没有娶,他还没有做过人,他要是死了,那就太吃亏了……”

那个老头听了许三观这番话,连连点头,他说:

“你说得也对,到了我们这把年纪,做人已经做全了……”

这时候那两头小猪吱吱地叫上了,那个老头对许三观说:

“我的脚刚才碰着它们了……”

他看到许三观还在被窝里哆嗦,就说:

“我看你的样子是城里人,你们城里人都爱干净,我们乡下人就没有那么讲究,我是说……”

他停顿了一下后继续说:“我是说,如果你不嫌弃,我就把这两头小猪放到你被窝里来,给你暖暖被窝。”

许三观点点头说:“我怎么会嫌弃呢?你心肠真是好,你就放一头小猪过来,一头就够了。”

老头就起身抱过去了一头小猪,放在许三观的脚旁。那头小猪已经睡着了,一点声音都没有,许三观把自己冰冷的脚往小猪身上放了放,刚放上去,那头小猪就吱吱的乱叫起来,在许三观的被窝里抖成一团。老头听到了,有些过意不去,他问:

“你这样能睡好吗?”

许三观说:“我的脚太冷了,都把它冻醒了。”

老头说:“怎么说猪也是畜生,不是人,要是人就好了。”

许三观说:“我觉得被窝里有热气了,被窝里暖和多了。”

四天以后,许三观来到了松林,这时候的许三观面黄肌瘦,四肢无力,头晕脑胀,眼睛发昏,耳朵里始终有着嗡嗡的声响,身上的骨头又酸又疼,两条腿迈出去时似乎是在飘动。

松林医院的血头看到站在面前的许三观,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挥挥手要他出去,这个血头说:

“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脸上黄得都发灰了,你说话时都要喘气,你还要来卖血,我说你赶紧去输血吧。”

许三观就来到医院外面,他在一个没有风、阳光充足的角落里坐了有两个小时,让阳光在他脸上,在他身上照耀着。当他觉得自己的脸被阳光晒烫了,他起身又来到了医院的供血室,刚才的血头看到他进来,没有把他认出来,对他说:

“你瘦得皮包骨头,刮大风时你要是走在街上,你会被风吹倒的,可是你脸色不错,黑红黑红的,你想卖多少血?”

许三观说:“两碗。”

许三观拿出插在口袋里的碗给那个血头看,血头说:

“这两碗放足了能有一斤米饭,能放多少血我就不知道了。”

许三观说:“四百毫升。”

血头说:“你走到走廊那一头去,到注射室去,让注射室的护士给你抽血……”

一个戴着口罩的护士,在许三观的胳膊上抽出了四百毫升的血以后,看到许三观摇晃着站起来,他刚刚站直了就倒在了地上。护士惊叫了一阵以后,他们把他送到了急诊室,急诊室的医生让他们把他放在床上,医生先是摸摸许三观的额头,又捏住许三观手腕上的脉搏,再翻开许三观的眼皮看了看,最后医生给许三观量血压了,医生看到许三观的血压只有六十和四十,就说:

“给他输血。”

于是许三观刚刚卖掉的四百毫升血,又回到了他的血管里。他们又给他输了三百毫升别人的血以后,他的血压才回升到了一百和六十。

许三观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他吓了一跳,下了床就要往医院外跑,他们拦住他,对他说虽然血压正常了,可他还要在医院里观察一天,因为医生还没有查出来他的病因。许三观对他们说:

“我没有病,我就是卖血卖多了。”

他告诉医生,一个星期前他在林浦卖了血,四天前又在百里卖了血。医生听得目瞪口呆,把他看了一会儿后,嘴里说了一句成语:

“亡命之徒。”

许三观说:“我不是亡命之徒,我是为了儿子……”

医生挥挥手说:“你出院吧。”

松林的医院收了许三观七百毫升血的钱,再加上急诊室的费用,许三观两次卖血挣来的钱,一次就付了出去。许三观就去找到说他是亡命之徒的那个医生,对他说:

“我卖给你们四百毫升血,你们又卖给我七百毫升血,我自己的血收回来,我也就算了,别人那三百毫升的血我不要,我还给你们,你们收回去。”

医生说:“你在说什么?”

许三观说:“我要你们收回去三百毫升的血……”

医生说:“你有病……”

许三观说:“我没有病,我就是卖血卖多了觉得冷,现在你们卖给了我七百毫升,差不多有四碗血,我现在一点都不觉得冷了,我倒是觉得热,热得难受,我要还给你们三百毫升血……”

医生指指自己的脑袋说:“我是说你有神经病。”

许三观说:“我没有神经病,我只是要你们把不是我的血收回去……”

许三观看到有人围了上来,就对他们说:

“买卖要讲个公道,我把血卖给他们,他们知道,他们把血卖给我,我一点都不知道……”

那个医生说:“我们是救你命,你都休克了,要是等着让你知道,你就没命了。”

许三观听了这话,点了点头说:

“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救我,我现在也不是要把七百毫升的血都还给你们,我只要你们把别人的三百毫升血收回去,我许三观都快五十岁了,这辈子没拿过别人的东西……”

许三观说到这里,发现那个医生已经走了,他看到旁边的人听了他的话都哈哈笑,许三观知道他们都是在笑话他,他就不说话了,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他转身走出了松林的医院。

那时候已是傍晚,许三观在松林的街上走了很长时间,一直走到河边,栏杆挡住了他的去路后,他才站住脚。他看到河水被晚霞映得通红,有一行拖船长长地驶了过来,柴油机突突地响着,从他眼前驶了过去,拖船掀起的浪花一层一层地冲向了河岸,在石头砌出来的河岸上响亮地拍打过去。

他这么站了一会,觉得寒冷起来了,就蹲下去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坐了一会儿,他从胸口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他数了数,只有三十七元四角钱,他卖了三次血,到头来只有一次的钱,然后他将钱叠好了,放回到胸前的口袋里。这时他觉得委屈了,泪水就流出了眼眶,寒风吹过来,把他的眼泪吹落在地,所以当他伸手去擦眼睛时,没有擦到泪水。他坐了一会儿以后,站起来继续往前走。他想到去上海还有很多路,还要经过大桥,安昌门,黄店,虎头桥,三环洞,七里堡,黄湾,柳村,长宁和新镇。


【阅读提示】

1.小说讲述的是许三观一生中的卖血经历,从许三观第一次卖血到60岁时再也卖不了血。促使许三观卖血的动机,与一个普通人一生中的重大事件相连,如结婚、性爱纠葛等,也与当代中国重要的历史事件联系在一起。重点阅读第十八、十九章,注意“历史”是以怎样的方式进入许三观的日常生活之中,并对其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2.小说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对人物的对话和语言做了最大限度的实验。人物的对话和语言不仅是交代叙事背景、故事情境和结构转换的主要载体,而且在形式上采取了多种重复的方式。如“他们说”、“许三观对许玉兰说”等在不同段落中反复出现。这种有意强化对话并重复使用同样的语句的做法,在小说结构和节奏上造成了一种“复沓”的效果。这篇小说在整体上呈现出非常有控制力的冷静、朴素的叙述风格,即得益于此。阅读小说时注意体会小说的这一特点。

3.重点阅读第二十九章。此前的卖血情境都呈现于琐屑日常生活情境中,并采取一种略带幽默的叙述语调。而这一段落则采取了与《圣经》中漫游经历相仿的写法,从而使“卖血”的苦难性质表现出来。这是小说的“高潮”段落,就像一个在此前间隔地回旋的音符,在这一段落中密集出现。注意体味这种情节、节奏、叙述方式等在整体上造成的形式意味。


【扩展性阅读书(篇)目】

余华的短篇小说《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和长篇小说《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