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开外,灿夜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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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生来不由己 死尤是孤魂

允庭到达都城时,已是五天后。路上本不会耽搁这么久,只是那日遇到的敕风竟变装与允庭一路同行。在客栈、茶馆歇脚时,允庭时常能瞧见他们。只是他们三人绝不将多一分的注意放在允庭身上,仿佛允庭只是众多陌路人中的一员,从没与他们有过接触。

他们中有两男一女。那晚允庭看见的便是他们。想来必有一人轻功极好,能够在短时间里从客栈围墙外来到二楼的房间中。那女子不知是作何角色,既不见得身手不凡,回忆那日她的言辞举止,也无过人之处。不过,他既然已经见识过南星这般女子,其他人在他眼中,也都不过尔尔。

允庭一方面想知道他们有何计划,一方面也担心,若自己抄小路,可能会在荒无人迹处被他们杀害。毕竟,他们为何没有将允庭灭口,他还没弄清楚。目前来看,可能是因为他们不屑于灭允庭的口,这倒也符合敕风给人的印象。

不过,这一路上与他们同行,也让允庭发觉到敕风与传闻之间的不同。他们并未一直身着白衣惹人注目。除去那晚外,那三人只是着普通服饰,同赶路的众人没什么两样。懂些功法的人能看出他们是习武之人,可也仅此而已。传闻中,敕风被描述得同常人完全不同。他们身手了得,箭无虚发,人们只能从废墟和尸体中寻找他们的踪迹……这些夸张的说辞,果真是皇帝的手段吗?

这一路上,允庭没遇到过一次山匪,甚至没听过一声呼救。年节里还在官道上奔波的,都是流浪在外,无家可归之人。都说穷极生恶,这一路允庭却是安然行过。

递上写着“云庭”名字的名册,守卫招手叫允庭进城。过了城门,眼前便是一片热闹。街上元宵节的红灯笼还未收起,一排排地在风中摇动。来往人群吵闹着,肩扛货物的小贩吆喝着。走过几条街,二楼传来了拨弄胡琴的声音,一波接着一波,作人群喧闹的底色。

街上的人不似怀安或长亘那般各色都有。这里汉人占了大多数。那在楼上拨弄着琴弦的许是异族姑娘,但自从朔仓投降,来往西域的通道开放,这些乐曲已经成为汉人生活的一部分。允庭不懂音乐,听不出那楼上传来的乐声是否出自正宗。

紧要的是找到母亲所在。林纪安曾经提过,母亲借住在父亲旧识家里。那人已经辞去官职,现在专为都城里众多贵族子弟讲学。允庭尚不知晓具体所在,现在只好先找个客栈落脚,然后四处打听,看能不能问到了。

在客栈与店家闲谈时,允庭提起这一位给公子小姐讲学的先生。谁知那店家竟连连应声,叹道:“现在城里谁人不知这一位冷先生?”

“可是有事发生?说来听听吧!”

店家摆手道:“不可!”

允庭侧身倚靠在柜前,轻敲桌面央道:“我这一路风尘,说来解解乏吧。没别人听得见。”

店家很快便放下了手中的算盘,凑近说道:“最近啊,惠王府出了一件怪事。”

“嗯?”允庭凑上去听。

“这惠王妃育有一儿一女,王府唯一的小妾呢,只生了一个女儿。可这小妾生的女儿美貌出众,又是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你说,在这王府之中,是该有争斗的吧?”

店家看着允庭,等他给一个肯定的反应。允庭急忙点点头,心里却感觉这店家说的不能当真。这语气同说书一般,想必是个坊间传闻罢了。不如当是和都城中人统一一下流言谈资,如此听下去罢。

“这最近,王府两个女儿都到了择觅佳婿的时候,偏偏惠王妃给自己女儿找到的良人,将这小妾所出的女儿当作意中人。如此,王府里是三天两头地出事。”

“可这跟冷先生有何关系啊?”

“你别急!我正要说到了。这冷先生是城里这个读书习文这些事情的权威。王府里的三个自然要找他来教。前天白天,冷先生突然向这个庶出的发难,说她不知道什么……”他想了想,一摆手,“总之,是说她事事都占去风光,将王府中所有灵气都聚集在自己身上,说她迟早会惹出祸事。当晚,那嫡女居然被人发现掉进院子的池塘里,救上来时就剩一口气了。”

“现在,人们都说是那个庶出的夺走了她姐姐的寿命。”

允庭皱眉,这个故事编也编得奇怪,漏洞百出,简直像是专为诋毁那姑娘而编造出来的。

“那冷先生到底是教书的,还是算命的?不会是叫人指使才那样说的吧?”

“哎!这你我可说不好。不过,那小妾好些年前本来怀有身孕,可当时她这女儿发了烧。后来,她莫名小产的当日,她女儿的病忽然间转危为安。你说,这是不是如今这事的先兆?”

“这……”允庭心中对此事的嘲讽不在了。听他这么一说,虽然不能称之为命数,或“夺命”之说,但王府内有阴谋倒是真的。发生过两次的事情,还能称作是巧合吗?

“哎,来了!”

有客人进店,店家绕出去招呼,留下允庭一个靠在柜台上。

若说是“夺命”,单单有别人几乎丧命可不算。夺去别人命的一定也要有变化。依刚才店家所言,这主角既没生病,也无需姐姐消失来得到良人的注意,左思右想,怎么都是一个被冤枉了的角色。允庭在心中勾画出一场巨大的阴谋,在十几年的时间里展开,目的却是让一个女子成为克亲的孤寡之人……?允庭越想越觉得奇怪。流言如此,真相却未明。

第二日,允庭上街去乱转,四处打听冷先生的住处。城里听过冷先生大名的不在少数,却没人知道他身在何处。终于,允庭问到一人,此人先是跟允庭重复了一遍先前听到的那段传闻。允庭问他是否知道冷先生住处,他没有立刻给出否定的回答。

“冷先生想是住在王府内……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是他家表亲,好不容易来都城一趟,想找冷先生叙叙旧。不过,冷先生该是有家眷的啊,他们分开住吗?”

“这我如何得知?冷先生是王爷请来的讲学先生,我们这样的小民哪里知道人家的事情?”

允庭暗暗叹气。这时候自称小民,此前谈论王府中是非时倒是一副知道内情的样子。从此人口中也就能得知一些流言蜚语了。

“不过,我看你不像个读书人,冷先生怎么也有你这样的表亲?”

允庭将刀背到身后去,笑着回道:“惭愧了。”转身离开。

若是南星在一旁,不知会怎样笑话他。父亲教他刀剑功法,也教他读书断句。允庭很清楚。他嘴里的“读书人”,最大的特征不是引经据典,而是弱不禁风。

不过,王府内或可一试。若是在街上问不到母亲所在处,直接问冷先生,定可得知。

待到夜深,允庭身着夜行衣,攀援到惠王府外墙上。从高处望去,王府内各门前均有家丁看守。皇帝登基之后厉行节俭,王府内无人的房间一片漆黑。此外,有三处院落点着烛灯。依照灯光明暗和家丁人数,可以推算出各院有何人居住。西边一个最大的院子当是王妃所在。从允庭所在位置经过该处,再往王府深处走,有一明亮处该是王府妾室所在。那么,假设冷先生的确身在王府,东面角落处便是了。

允庭计划直接从王府外墙绕行至目的地,如此便不用与家丁交手。他本就不是来谋财害命的,问到想要的他便立刻离开,离开这流言中乱事频出的王府。

这时,一个身影忽然出现在东侧外墙上,一闪而过,往那冷先生的可能住处奔去。允庭瞧着,竟有几分熟悉。看那身量,与那日在客栈外见到的敕风竟有相似之处。两次都是一闪而过,脚步轻巧,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允庭于是跟了上去。难道这人的目标也是冷先生吗?会不会……是在冷先生成为谣言中的一环之后,要杀他灭口?允庭加快脚步,踩在外墙的瓦片之上。只是,允庭的轻功虽好,不敌那人的十分之一。焦急之下,允庭更是顾不得脚下的声响。前面那人本来已经消失在屋檐间,忽然一道寒光闪过,一柄剑向允庭刺来。

允庭为躲这把剑,从外墙上翻下来,落入阴暗的廊檐下。

那人压低声音问道:“你为何在此?”

竟是个女人。

允庭虽然看不清她的长相,但依据她的声音与语调,可以判断出是那日的那个女人无疑。果然是敕风。可是……为什么在这里?允庭觉得此时不必扯谎,于是答出自己的目的。

“我来寻冷先生。”

对方将剑收进剑鞘,回道:“那你走错了。冷先生在王府西边,主院之后。王府东边是禁地,不请自来者杀。”

允庭俯身行礼道:“多谢提醒。我这就离开。”

前方传来衣服的窸窣声。允庭抬头一看,那人已经离开了。

在来京的一路上,允庭曾猜测在那三人之中轻功超绝的是哪一位。他本以为绝不会是那女子。毕竟,允庭从客栈离开时,那女子追上他,可是骑的马。今日又再遇见她,与记忆中对照,却是她无疑。莫非是想向他隐藏自己的身手?

允庭不禁冷笑。自己无功无名,从未在人前出过风头,如何能叫一敕风费这么多心力?在来都城之前,允庭早已下定必死的决心,与爱人诀别,趁兄长离开之时悄悄离开。谁能想到,他这条命居然在敕风手下几次三番都安然无恙。

既如此,允庭便顺着回廊往王府西边去。那冷先生的确可疑。西边本就是内院,为何一个教书先生竟住到了内院去,还是在主院之后,那理应是妾室所居的地方?如果说他跟王府中诸多怪事之间没有关系,的确勉强。

这一路,允庭在月色的微弱光亮中摸索着前行。偶尔有家丁提着灯巡视,却并不警觉,都叫允庭躲过。允庭从主院的内墙翻过去,来到主院与冷先生住处之间的影壁面前。这处影壁望出可见主院院内一株西府海棠,想必到花季会是一番好景色。

允庭凝视着它,终究猜不出它是否与云斋中那株一样,开的是雪白的花。

一队家丁绕着院墙往这边走过来。允庭立刻躲进身后的角落,待脚步声远离。外面重又恢复静谧之时,允庭小心地走进小院子里,在点着灯的门窗下俯身前行,来到院子深处。这里亦是王府的最深处。

允庭头上的窗子留有缝隙,里面传来两个男人的谈话声。

从窗缝看进去,一人六十岁模样,大约就是冷先生。另一人身着华服,站在帘后,看不清楚。

貌似冷先生的人说道:“今天如此做,只怕皇帝会降罪。”

另一人笑道:“今日他尚且是皇帝,不过是使了些阴谋诡计罢了。说到底他不是正统出身,世人不知而已。他若是降罪于你我,便是承认那丫头是他的同胞妹妹。我如此做,就是要他明白,坐上了高位,亦不能保住亲爱之人。”

“王爷,当真要如此做?人死了可不能复生!”

“自会有人替我顶罪。此事与你无关。你我不可再如此会面了。”

说完,那躲在帘后的人拂袖离去。允庭看着他的背影,竟觉有些孱弱。传言说惠王从小体弱多病,就连给太子选伴读时都没被看上。当今皇帝登基后,诸多宗亲都被派到封地去,只留下惠王在身边,对外说是照顾。现在看来,两人其实积怨颇深。那惠王言语中没有提及争位之事,反倒像是在报复。兄长告知他的那些陈年往事,这位惠王貌似也知情。莫非当年他也曾参与其中?

允庭正打算翻窗入内,一身着黑衣的男子突然出现,二话不说,将冷先生割喉!方才后方还站着惠王的帘子上布满血迹。冷先生仰着头,双手握住伤口,却丝毫不能阻止鲜血喷涌而出。那杀手见状,立刻转身离去。允庭则跃进屋内,扶住冷先生。

冷先生惊恐地盯着允庭,一只血淋淋的手从伤口上拿下来,在空中挥舞着。

“是惠王灭口?”允庭在他耳边问道。

冷先生竟然摇头。

“不是惠王?怎么可能?”

方才他还在窗外听到二人谋划!惠王一离开,杀手便进入屋内,果断地砍下致命一刀。这杀手必定是冲冷先生来的……却,不是惠王?

就在允庭犹豫之际,冷先生在他的怀中断了气。他双目圆睁着,面色苍白,青筋毕露。

允庭本来只是想问他,他的母亲在何处……此时才刚刚寻到他,他便被人杀了?如此一来,该向何处去问母亲下落?难道要到大牢里去问父亲不成?

“有刺客!”

院内忽然喊声大作。许多家丁正提着灯往院里赶来。允庭将冷先生轻轻放到地上,站起身来,发现自己身上沾满了血。沾血的地方不仅颜色较深,还有一颗颗残渣一般的东西。允庭伸手去拂,却连手上也沾了血。的确,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叫人丧命,这杀手砍出的一刀一定很深,将颈上的筋脉斩断了。

门外的脚步声呼喊声越来越近。允庭自知要离开王府已经无望。虽然这一院落背后便离王府外墙很近,但此刻一定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如今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往王府东边去。既是敕风守卫的禁地,想必那些家丁也不敢进去搜查。毕竟,敕风代表的即是当今皇帝。

所以……他是在蔑视敕风的能力吗?既然他们几次放过他,或许这次也一样?

他允庭究竟何处叫无情的敕风手下留情?

虽然心存疑虑,可眼下已无别的路可走。允庭迅速地攀上屋檐,往东边奔去。在踏入另一片黑暗的时候,那位敕风果然出现了。她站在屋檐上,仿佛早在等待着允庭。当允庭靠近时,她轻声说道:“这边。”说完,在前引路。允庭轻功不及她,勉力跟在后面。很快,那些家丁发出的吵嚷声便消失了。允庭在心中感叹,王府竟大到这个地步。

在之前允庭判断是冷先生住处的东边院落里,敕风从屋檐上落到地面,如棉花落地一般轻盈。允庭在其后,落到地面时已经筋疲力尽。

敕风转过身来面对着他,指着允庭面前的房门说:“这里面住的人你不要去打扰。若是你瞧见了她的样子,我就只好杀了你了。”

允庭皱眉,也指了指那扇房门:“可是,若是她自己来看我呢?”

敕风回过头,也瞧见了那从门缝中露出的半张脸。

“我不过是好奇……”说着,门内掩着的人打开了门。

这从门内出来的女子的容貌,可称作是允庭此生所见之最。这样的人,就这么出现在眼前,倒有点突兀了。

允庭立刻施礼道:“云庭拜见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