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卡列尼娜(全集)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章

这年冬末,在谢尔巴茨基家,医生对基蒂的病情进行过一次会诊,确定基蒂到底得的是什么病,采取什么方法治疗,使她日益衰弱的身体能恢复健康。基蒂病了,随着春天的到来,她的健康状况一天不如一天。家庭医生让她吃鱼肝油,接着又让她吃含铁剂,然后又让她吃硝酸银,可是无论吃哪一种药,都不管用,于是他就建议她春天到国外去治疗,由于这个缘故,又请来一位名医。这位名医年纪并不大,是一个相当漂亮的男子,他要求检查一下病人。他一再地说,处女的羞怯是野蛮时代的一种残余,一个年纪还不大的男子触摸一个年轻姑娘裸露的身体,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他说这话时,显出很开心的样子。他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因为他每天都这样做,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他觉得他也没有产生什么坏念头,所以他认为姑娘的羞怯不仅是野蛮时代的残余,而且是对他的一种侮辱。

只能听从于他了,因为虽然所有的医生都上的是一个学校,都读的是同样的书,都学的是同样的学科,虽然有的人说,这位名医是一位庸医,但是公爵夫人家里和她那个圈子里的人却认为,只有这位名医才有什么高明的医术,能够治好基蒂的病。这位名医对因羞怯而又惊又怕又紧张的病人进行了仔细的检查和敲敲拍拍之后,认真洗完手,就站在客厅里和公爵说话。公爵双眉紧锁,一边咳嗽,一边听医生说话。公爵是一个有阅历的人,他不糊涂,也不爱生病,他不相信医学,他从心里厌恶这种恶作剧,更何况几乎只有他一人了解基蒂的病因。当他听着这位名医漫无边际地谈着女儿的病情时,他心里想,他可“真是一条空叫的狗”,他用了猎人常用的这句话来形容这位名医。同时,医生也瞧不起这位老爷,只不过尽量不流露在外表罢了,他尽量迁就着这位老爷低下的理解水平。医生明白,和老头子没有什么好谈的,这个家是母亲做主。他打算对她要使出自己奉承的招数。这时,公爵夫人和家庭医生走进客厅。公爵走开了,为的是尽量不让人发现他把这场看病看作是一出可笑的喜剧。公爵夫人有点六神无主,不知怎么办才好。她看着基蒂的样子,觉得自己很愧悔。

“怎么样,大夫,我们家的命运全操在您的手中了。”公爵夫人说。“您要把一切实情都告诉我。”她本来还想说:“这病有没有希望?”但是嘴唇抖动得怎么也说不出,只是问了一句:“怎么样,大夫?……”

“夫人,我这就和我的同行商量一下,然后再向您禀报我的意见。”

“那我们是不是需要回避一下?”

“您随便。”

公爵夫人叹了一口气,走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两位大夫了,这时家庭医生非常谨慎地谈了自己的意见,他认为是初期肺结核的症状,不过……等等,等等。这位名医听着他谈自己的意见。在这中间,他看了看他那块特大的金表。

“是这样,”他说,“不过……”

家庭医生的话还没有说完,就不说了,他洗耳恭听名医的意见。

“您知道,我们还不能断定就是初期肺结核,在没有出现空洞以前,什么也肯定不了。但是我们可以怀疑。症状也是有的,比如:吃饭不好,易于激动等。问题是,如果怀疑是肺结核,应该采取什么措施,才能增强食欲?”

“不过,您也知道,这当中往往潜藏着心理上的和精神上的原因。”家庭医生微笑着插了这句话。

“是啊,这是自然的,”名医说着,又看了一下表,“对不起,亚乌查桥能通行了吗,还是仍要绕着走呢?”他问道。“啊!能通行了。那太好了,我二十分钟就可以到了。那我们说的问题就这样了:增强食欲,调理神经。两者是相辅相成的,应该互相配合。”

“那么需不需要到国外去?”家庭医生问道。

“我坚决反对到国外去。请您注意:如果是不是初期肺结核,我们还没有弄清楚,那到国外也无济于事。需要一种药剂,既能增加食欲,又不危害身体。”

名医提出用苏打水治疗的方案,他所以提出这个方案,主要是因为苏打水没有任何危害。

家庭医生毕恭毕敬地听着他的意见。

“不过,我也赞成出国,这样可以改变一下生活习惯,离开这个睹物思人的环境。况且她母亲也希望出去。”他说。

“啊!要是这样的话,就让她们去吧!只是提防着点德国的江湖骗子,他们会害人的……她们应该听从……好吧,让她们去吧。”

他再一次看了一下表。

“啊!我该走了。”说着朝门口走去。

名医向公爵夫人提出,他需要再看一看病人(这完全是出于礼貌)。

“怎么,还要再检查一遍!”母亲用一种惧怕的声调说。

“不是的,我只是再了解一下某些细节,公爵夫人。”

“那就请吧。”

于是母亲陪着医生走进客厅来看基蒂。基蒂站在客厅当中,面容消瘦,两颊绯红,因为害羞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特别的光。当医生走进来时,她顿时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在她看来,她的病和对她的病进行的治疗都是非常愚蠢和可笑的事。她觉得要治好她的病,就如同把一只打碎的花瓶再拼合起来一样可笑。她的心已经碎了。他们怎么能用药丸儿和药面儿治她的病呢?但是决不能让母亲受委屈,更何况母亲已经认为自己错了。

“请您坐下,小姐。”名医说。

他面带微笑坐在她的对面,按着脉搏,又提了一些无聊的问题。她开始还回答他的问题,可是突然发火了,站了起来。

“对不起,大夫,说实在的,您问的问题毫无用处,同样的事您已经问了我三遍了。”

名医并没有见怪。

“有病的人就容易发火。”当基蒂走出去后,他对公爵夫人说。“不过,我已经检查完了……”

在医生的眼里,公爵夫人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人,他对小姐的病情做了科学的判断,最后他的意见是一定要服用那种毫无用处的苏打水。至于问到能否出国,医生陷入沉思中,好像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答案终于有了:可以出国,但不能相信那些江湖骗子,有关治疗的一切问题,都要找他。

医生走了以后,家里好像出了什么高兴的事。母亲喜笑颜开地来到女儿的身边,基蒂也装作高兴的样子。她现在差不多时时刻刻都需要装假。

“说实话,妈妈,我没有病。不过您要想出国的话,咱们就去吧!”她说道。然后她就说起出国前要做的准备,她尽量表现出她对这次出国很感兴趣。

大夫前脚走,多莉后脚就来了。她知道今天应该进行会诊,虽然她今年冬末又生了一个女孩,产后起床不久,虽然她自己还有许多烦恼和操心的事,但是,她还是把吃奶的孩子和一个生病的女儿丢在家里,来了解一下今天基蒂检查的结果。

“喂,怎么样?”她走进客厅,还没有摘帽子,就说。“你们都很高兴嘛,那一定是很好了?”

家里的人本想把医生说的话告诉她,可是医生虽然说得头头是道,而且说了很长时间,她们好像什么都没有记住,只有一点她们感兴趣,就是可以到国外去。

多莉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她最好的朋友——妹妹要走了。而她的生活却毫无乐趣。她和斯捷潘和解以后,常常要委曲求全。安娜弥合上的裂缝并不牢固,家庭关系老是被这个裂缝的阴影蒙罩着。具体的事情也没有,但是斯捷潘老是不回家,钱也总是花得精光。多莉又怀疑他不忠,这种想法经常噬咬着她的心。她尽量不去怀疑,因为她不愿意再去尝那种嫉妒的痛苦滋味。第一次嫉妒使她心灵上产生的震动不会再有了,即使再发现他不忠,也不会像第一次那样,对她的情绪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如果再发现他有不忠的行为,她也只能失去习惯了的家庭生活,她只好欺骗自己,她蔑视他的这个弱点,更加蔑视自己身上的弱点。此外,这么大的一个家,有许多操不完的心,有许多做不完的事:不是吃奶的孩子还没有喂奶,就是奶妈走了,要不就是像现在这样,一个孩子病了。

“你的孩子怎么样?”母亲问道。

“哎呀,妈妈,您自己的烦恼事就够多的了。莉莉病了,我担心是猩红热。我现在是来了解一下基蒂的情况,要是猩红热,我就不会出门了,但愿不是。”

医生离去以后,老公爵也从书房走出来了。他把脸凑过去让多莉吻了吻,和多莉说了几句话,就对妻子说:

“怎么决定的,出国去吗?你们希望我做什么呢?”

“我想,公爵你留在家里吧。”妻子说。

“随你们的便。”

“妈妈,为什么不让爸爸跟我们一起去呢?”基蒂说。“他跟我们一起去更开心。”

老公爵站起来,用手扶摩了几下基蒂的头发。她仰起脸,看着他,勉强笑了笑。她始终认为,在家里他最了解她,虽然他很少谈到她。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所以特别受到父亲的钟爱,她觉得正因为父亲喜欢她,因而就特别了解她。现在,当她的目光和父亲仔细端详她的善良的蓝眼睛遇到一起时,她觉得,他能看到她的心灵,他理解她现在的艰难处境。她红着脸,探过身去,等待父亲的亲吻,但是他只是抚摩了抚摩她的头发,说:

“这种假发真讨厌,抚摩的不是女儿的头发,不知是哪个死婆娘的头发。喂,多莉,怎么样,”他对大女儿说,“你的那位公子都在干什么呢?”

“没有干什么,爸爸。”多莉回答说,她知道说的是她丈夫。“他整天不着家,我难得看见他。”她讥讽地笑了笑说。

“怎么,他还没有到乡下去卖林子?”

“没有,他老说去。”

“原来是这样!”公爵说。“那么我也需要准备去吗?那我就从命了。”他坐下来对妻子说。“你呀,基蒂,”他又对小女儿说,“什么时候有一天,你能够醒来对自己说:我本来什么病也没有,我快活极了,我又可以和爸爸一大早顶着严寒去散步了。对吗?”

父亲的话说得似乎很轻松,可基蒂听了却觉得不是滋味儿,顿时就像露了底的罪人,不知怎么办才好。“是的,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他说这话是告诉我,虽然这件事是令人难为情的,但是要挺住。”她实在没有勇气回答父亲的话。她本来想说什么,可是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从房间跑出去了。

“瞧你开的这个玩笑!”公爵夫人责怪丈夫说。“你总是……”于是她开始喋喋不休地数落起丈夫来。

公爵听夫人数落了很长时间,却一声也没有吭,但是他的脸色却越来越阴沉了。

“她多可怜呢!多不幸呢!你没有觉得吗,只要一触及到那件事,她就痛苦极了。唉!真是看错了人!”公爵夫人说。多莉和公爵从她语调的变化就知道她说的是弗龙斯基。“我不明白,难道就没有一种法规制制这种卑劣的小人。”

“啊呀,我真不愿意听了!”公爵阴沉着脸说。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想出去,但走到门口又停下来。“法规是有的,好太太,如果你让我说,我就说,这事儿怪谁:都怪你,都怪你一个人。制裁这种坏蛋的法规不是没有,过去有,现在也有!是的,如果没有那件不应该发生的事,我虽然老了,也会和这个花花公子决斗的。是啊,现在你就给她治病吧,把那些江湖骗子都请来。”

公爵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夫人听他说话的语调,就像往常谈重要问题一样,她立刻平静下来,也表现出懊悔之意。

“谢尔巴茨基,谢尔巴茨基!”她小声地叫着他的名字,向他挨过去,放声哭起来。

公爵看她哭了,也不吱声了。他走到她跟前。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也不好受。有什么办法呢?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上帝是仁慈的……谢谢……”这时,他感觉到夫人一边哭泣,一边在吻他的手,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他说完就走出房间去了。

当基蒂流着眼泪从房间跑出去以后,多莉觉得自己已经是成了家、做了母亲的女人,这种时候正需要她这样的女人做工作,她也准备做。她摘下帽子,从精神上做好准备。当母亲数落父亲的时候,她就试图劝阻母亲,但她是女儿,她的劝解受辈分的限制。当公爵发火的时候,她没有吭声。她为母亲感到羞愧,她同情父亲,因为父亲的态度马上就变得和善了。当父亲出去以后,她准备去找基蒂,她认为现在最需要做的工作就是安慰基蒂。

“妈妈,我早就想跟您说:您知道不知道列文最后一次到这儿来是想向基蒂求婚?他对斯季瓦说过这事儿。”

“那又怎么样?我不明白……”

“也许,基蒂是不是拒绝了他?她没有对您说过?”

“没有说过,无论是哪一个,她都没有说过,她自尊心太强了。但是我知道,事情就出在这一个……”

“是的,您要知道,假如她已经拒绝了列文,如果要没有这一位,她是不会拒绝列文的,我知道……然后这一位又完全欺骗了她。”

公爵夫人一想起她非常对不起女儿,就很痛苦,而且也很生气。

“唉,我真是一点也不懂,如今什么事情都想自作主张,什么话也不跟母亲说,结果弄得……”

“妈妈,我去看看基蒂。”

“去吧!难道我不让你去吗?”母亲说。

基蒂的房间装饰得十分漂亮,墙壁是粉红色的,房间里摆设着一些古老的萨克森瓷娃娃,这个房间就像两个月前的基蒂一样,充满青春的活力,洋溢着喜气。多莉走进这个小小的房间,就回想起去年她和基蒂一起布置这个房间的情景,那时她们多么高兴,多么富有爱心。可是现在她看见基蒂坐在一张离门很近的矮椅子上,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地毯的一角,她的心都凉了。基蒂看了姐姐一眼,可是脸上那冷冰冰的、有几分严肃的表情没有变。

“我马上就要走了,以后就待在家里不出来了,你也不可能来看我,”多莉一边说,一边坐在基蒂身旁,“我现在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基蒂抬起头,露出惊惶的神色急忙问道。

“谈什么,还不是谈谈你的痛苦?”

“我没有痛苦。”

“算了吧!基蒂,你以为我不知道呢?我什么都知道。相信我,这种事情算不了什么……我们都经历过。”

基蒂没有吭声,她的表情依旧很严肃。

“他这种人不值得你为他痛苦。”多莉开门见山地说出谈话的本题。

“是不值得,因为他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基蒂声音颤抖地说。“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是谁对你说这话了?谁也没有说这话。他是爱你的,现在仍然爱你,这我信,但是……”

“哎呀,我最怕这种同情了!”基蒂突然生气地大声说道。她转过身去,脸涨得通红,手指头微微地颤动着,时而用这只手、时而又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攥住腰带的扣环。多莉知道妹妹的这个习惯,她过于激动时,就用两手交替着攥东西;她还知道,基蒂在激动时的那一刹那,就会不顾一切,说出许多不该说的难听的话,多莉是很想安慰她,使她能平静下来,但为时已晚。

“你想对我说什么?你想让我知道什么?”基蒂急促地说。“你想让我知道我爱上了一个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的人吗?你想让我知道我是由于爱他而病得死去活来吗?这就是当姐姐的要对我说的话吗?你还以为……以为你是同情我呢!……我不需要这种虚情假意的怜悯!”

“基蒂,你真不懂道理。”

“为什么你要折磨我呢?”

“我,正相反……我看你心里难过……”

但是基蒂在火气上,根本听不进她的话。

“我没有什么可伤心的事,也没有什么可开心的事。我有我的自尊,我绝对不会去爱一个不爱我的人。”

“是啊,我也没有说……有一件事,你要告诉我实话,”多莉拿住她的一只手说,“你告诉我,列文对你说过?……”

一提到列文,基蒂完全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她从椅子上跳起来,把腰带的扣环扔到地上,两只手比划着,说起来:

“为什么又要提列文?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折磨我?我已经说过了,现在我再重复一遍,我是有自尊心的人,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做你做的那种事,又投入到背叛了你而爱上另一个女人的男人的怀抱中。我真不明白,我真是不明白!你能做出这样的事,可我不能!”

基蒂说完这一套话以后,瞅了一眼姐姐,看见多莉一声没吭,只是带着满脸愁容低下了头,基蒂本打算说完就离开这个房间,可是她没有离去,而是坐在门旁,也低下了头,用手帕捂住脸。

沉默的气氛持续了两三分钟。多莉想着自己的事。多莉所受的屈辱经妹妹这么一说,又痛苦地涌上心头。她没有想到妹妹竟这样冷酷无情,非常生她的气。可是这时,她听到衣裙的声音,接着就听到呜呜的恸哭声,一双手从下面搂住她的脖子。基蒂跪在她的身旁。

“多莉,我怎么这么倒霉呢?”她负疚地低声说道。

她把她那一副挂满泪水的可爱的脸埋进多莉的衣裙里。

眼泪就好像是姐妹俩沟通思想的这架机器上的滑润油,如果没有眼泪,这架机器就不能正常运转。眼泪流过之后,姐妹俩谈的并不是她们的心事,但就是谈别的,她们也相互理解。基蒂明白,她在气头上说的那些姐夫不忠和姐姐受屈辱的话深深地刺伤了可怜的姐姐的心,但是姐姐原谅了她。多莉从自己这方面来说,明白了她想要明白的一切实情,她相信她的猜测是正确的,基蒂为什么难以摆脱她内心的痛苦,因为列文向她求过婚,她拒绝了,而弗龙斯基又欺骗了她,现在看出来她爱列文而恨弗龙斯基。但是关于这一点基蒂一句话也没有吐露。她只是谈了她内心的感触。

“我没有任何痛苦,”她情绪平静下来以后,说,“但是不知道你理解不理解,在我看来,一切都是粗俗的,令人憎恶的和讨厌的,首先是我自己,你想像不到我把一切事情想得有多么坏。”

“你能把事情想得多坏呢?”多莉笑着问道。

“我把事情想得要多坏有多坏,要多粗俗有多粗俗,我很难对你说。这既不是厌烦情绪,也不是苦闷思想,比这要坏得多。好像我身上的一切好东西都藏匿起来了,只剩下最坏的东西了。那么,怎么对你说呢?”她看了看姐姐困惑不解的眼神,继续说,“刚才爸爸一开始跟我说话……我就觉得,他只考虑我该出嫁了。妈妈带我去参加舞会,我觉得,她带我出去,无非是想尽快把我嫁出去,她好卸掉这个包袱。我知道,我的想法是不对的,但我驱赶不走这些想法。对那些所谓求婚的男人我真不屑一顾。我觉得他们在丈量我的尺寸。以前,要是穿上舞衣到什么地方去,我简直开心极了,我常常在欣赏自己,而现在我就觉得很难为情,很不自在。唉,随便什么都行!那个医生……哼……”

基蒂说不下去了,她本来想说,从她的思想发生变化之后,她就非常讨厌斯捷潘,她认为他是最粗俗、最丑恶的人。

“是的,我觉得一切都是粗俗的,令人讨厌的。”她继续说道。

“这就是我的病,也许这病会好的……”

“你不要想……”

“我不能不想。只有和你的孩子们在一起,我才觉得开心。”

“可惜你不能到我家去。”

“不,我能去,我得过猩红热,我这就去跟妈妈说,让她同意。”

基蒂执意要去,她到了姐姐家,照顾患了猩红热的孩子。经过她和姐姐的精心护理,六个孩子的病全好了,可是基蒂的健康状况并没有好转,于是谢尔巴茨基一家在大斋节的时候出国去了。

彼得堡上流社会的圈子其实是一个大圈子,这个圈子里的人都互相认识,也都互相往来。但是这个大圈子里又有许多小圈子。安娜和三个不同的圈子都有密切的联系,在这三个圈子里都有朋友。其中之一是丈夫的官场的圈子,这个圈子由他的同僚和属下组成,他们属于不同的社会层次,但又通过各种微妙的关系联系在一起。安娜起初对这些人非常敬重,可是现在她很难在心中唤起这种感情。现在她认识他们所有的人,就像在一个县城里大家都彼此认识一样。她知道他们当中谁有什么习惯和嗜好,谁的靴子夹脚;她知道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以及他们和中心人物的关系;她知道谁是谁的靠山,他们之间的关系是靠什么维系的,谁和谁在哪方面相投,谁和谁在哪方面不相投。但是,这个男性感兴趣的官场的圈子从来没有引起过她的兴趣,她总是躲避这个圈子,虽然利季娅伯爵夫人对她做了许多诱导的工作,也无济于事。

安娜接近的另一个小圈子,就是卡列宁借以飞黄腾达的那个圈子。这个圈子的核心是利季娅伯爵夫人。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是年老色衰、恪守道德规范和笃信上帝的女士以及精明、有学识、追求功名的男士。这个圈子里的一个聪明人把这个圈子称做“彼得堡社会的良心”。卡列宁非常看重这个圈子,善于和各种人相处的安娜来到彼得堡的最初一段时期,也是在这个圈子里找到朋友的。现在,当她从莫斯科回来以后,她就厌恶这个圈子了。她觉得这个圈子里所有的人,包括她在内,都在装腔作势,她在这个圈子里觉得枯燥无味,觉得不舒畅,所以她尽量避免接触利季娅伯爵夫人。

最后,和安娜有关系的第三个圈子其实就是交际界,这是一个舞会、宴席和华丽服饰的世界,这个圈子用一只手抓住宫廷,免得沦为半上流社会,这个圈子里的人认为他们瞧不起半上流社会,其实他们的情调和半上流社会的人不仅相似,而且完全一样。安娜通过她的表嫂贝特西公爵夫人和这个圈子保持着联系。这位公爵夫人每年有十二万卢布的进项。当安娜一出现在社交界,这位公爵夫人就喜欢上她了,处处关照她,把她拉入自己的圈子,并且还嘲笑利季娅伯爵夫人的那个圈子。

“等我老了,丑了,我也会那样的,”贝特西说,“像您这样年轻漂亮的女人进那个养老院还为时过早。”

安娜起初尽量避开贝特西公爵夫人这个圈子,因为这里的花销超过她的进项,再说她也更喜欢第一个圈子。但是从莫斯科回来以后,却反过来了。她避开她那些恪守道德规范的朋友,经常出入于大的交际场合。在这种地方,她常常遇见弗龙斯基,当他们相遇在一起时,她感到无比快活。特别是在贝特西家,她见到弗龙斯基,贝特西的娘家姓弗龙斯基,贝特西是弗龙斯基的堂姐。安娜到哪里,弗龙斯基就跟到哪里,只要有机会,他就向安娜吐露自己对她的爱。她从不给他制造任何亲昵的借口,但是每次,当她遇到他时,她的心中就燃烧起一种激情,就像那天在车厢里第一次看见他时她心中产生的那种激情。她觉得一看到他,她的眼睛就闪射出愉快的光,她的脸上就露出微笑,她很难抑制住这种兴奋的表情。

起初,安娜确实相信,她不满意他这样不顾一切地追求她;但是从莫斯科回来后不久,当她参加一个晚会,她原以为在这个晚会上能碰上弗龙斯基而没有碰上时,她就感到无限惆怅,这时她才明白了,她是在欺骗自己,他的追求不仅没有使她不快,而且已经构成她生活的全部乐趣。

这是那位著名的女歌手第二次演唱,交际界的人士都来到剧院。弗龙斯基从第一排自己的座椅上看见了堂姐,他不等幕间休息,就来到她的包厢里。

“您怎么不来吃午饭?”她对他说。“我真叹服,恋爱者的眼力怎么这么好。”她又微笑着补充说,声音很低,只有他一人能听见:“她没有来,不过歌剧完了,您到我家来吧。”

弗龙斯基用疑问的目光看了看她。她点了一下头,他用微笑对她表示感谢,然后就坐在她的身旁。

“我还记得你说的那些玩笑话!”贝特西公爵夫人说,她一直把追踪这种风流事的成功当做一种特别的乐趣。“所有这一切都到哪儿去了!您已经被抓住了,我的亲爱的。”

“我就希望被抓住呢,”弗龙斯基带着镇静的温和的微笑说,“说真的,我还埋怨被抓得不够牢呢。我开始失去希望了。”

“您到底能有什么样的希望呢?”贝特西为自己的朋友抱屈地说。“咱们彼此都明白……”但是她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这说明她和他一样,非常清楚他能有什么样的希望。

“毫无希望。”弗龙斯基咧开嘴,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笑着说。“对不起!”他从她手里拿过望远镜,从她裸露的双肩上面观察着对面包厢的情况,补充说。“我担心我会成为一个可笑的角色。”

他很清楚,在贝特西和所有交际界的人们看来,他不会成为一个可笑的角色,他很清楚,在这些人眼里,如果一个人追求一个姑娘或是一个没有丈夫的妇人而追求不上,那可能是可笑的;但是如果一个人追求一个有夫之妇,并且不惜一切代价要把她弄到手,达到和她私通的目的,这样的人是了不起的,是敢作敢为的,绝不可能成为一个可笑的角色。所以他那蓄着小胡子的嘴上露出得意的、快活的微笑,他放下望远镜,看了看堂姐。

“你为什么不来吃午饭?”她欣赏着他的仪表,问道。

“这我应该告诉您。我很忙。忙什么呢?我让您猜一百次,一千次,您也猜不着。我在给一个丈夫和一个侮辱了他妻子的人做调解工作呢?是的,是真的!”

“怎么样,调解好了吗?”

“差不多了。”

“那您应该把这事从头到尾给我讲一遍。”她说着站起来。“下次休息时,您过来吧。”

“不能过来了,我要到法国剧院去。”

“不听尼尔松唱了?”贝特西吃惊地问道,虽然她自己也分不清尼尔松和合唱队的任何一个女歌手唱得有什么区别。

“有什么办法呢?为了这件调解的事,我在那里有个约会。”

“调解人是幸福的,将来一定升入天堂。”贝特西一边说,一边想起来她从谁那里听来的一件类似的事。“好吧,您坐下,给我从头到尾说一遍是怎么回事?”

于是他又坐下来。

“这是一件丢人的事,不过很有意思,我特别想告诉您,”弗龙斯基笑嘻嘻地看着她说,“不过我不说出他们的姓名来。”

“那就让我猜吧,这样更好!”

“那就请听我说,有两个快活的年轻人乘车到……”

“那当然是你们团的军官了?”

“我没有说是军官,我只是说两个刚吃过早饭的年轻人……”

“换句话说,是两个喝过酒,有点醉意的年轻人。”

“也许是吧。”两个人兴致勃勃地到一个同事家去吃午宴。他们发现一个漂亮的女人坐着马车赶到他们前头,回头朝他俩看了看,他俩至少觉得她还朝他俩点了一下头,笑了笑。他们当然就跟在她的马车后头,紧追不舍了。使他们惊讶的是这位漂亮女人的马车也停在他们要去的那幢楼的门口。漂亮女人一直朝楼上跑去。他们只看见那半截面纱下面的红红的嘴唇和那好看的小巧的双脚。

“您讲得这样津津有味,我觉得您就是这两个年轻人当中的一个。”

“您刚才对我怎么说的?这两个年轻人到了同事家,这个同事家举行告别宴会。他们在宴席上可能多喝了几杯,这是宴席上常有的事。席间,他们问起这座楼上住的是什么人,没有人知道。他们又问楼上有没有住着小姐,主人家的仆人回答说,有很多小姐住在楼上。饭后,这两个年轻人来到主人的书房里,给那个不知名的女士写了一封信。信写得极其热烈,并且表白了爱情。他们亲自把信送到楼上,如果信里有什么不完全明白的地方,他们还可以当面解释。”

“您为什么要给我讲这种丑事呢?啊?”

“他们拉响了门铃,出来一个侍女,他们把信交给侍女,并对侍女说,他们两人都爱得发狂,说不定马上就会死在门口。侍女正大惑不解地和他们谈着,突然出来一位先生,留着像腊肠一样的络腮胡子,脸红得像落汤虾一样。他说,这房子里除了他的妻子外,没有住什么人,把他们两人赶走了。”

“您怎么知道他的胡子像您说的跟腊肠一样?”

“您听我说,今天我给他们调解去了。”

“调解得怎么样了?”

“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儿。原来这是一对幸福夫妻,男的是一位九品文官。九品文官对这两个人提出控告,于是我就成了这件事情的调解人。我可是一个很了不起的调解人,我敢说,连塔力蓝(塔力蓝(1754—1838)——法国外交家,善于玩弄手腕。)也无法跟我比。”

“困难在哪儿呢?”

“请您听我说……我们老老实实地道歉说:‘我们做得太过分了,这是一个很不幸的误会,我们请求您宽恕。’九品文官的心开始软下来了,不过他也想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他刚一发泄,就火冒三丈,说了许多粗话,于是我又施展出我的外交才能。‘我和您的看法一样,他们的行为实在是恶劣,不过我提醒您,这是个误会,念他们还年轻,而且是刚吃过早饭。您明白,他们真是悔之无及,惟有请求您宽恕他们的过错。’九品文官的心又软了:‘您说得对,伯爵,我也想宽恕他们,但是您明白,我的妻子,我的妻子,她是一个清白的女人,却遭到这两个坏蛋的跟踪、非礼和戏弄……’可是您要明白,这两个坏蛋当时就在场,我需要给他们调解。我再一次使出我的外交手腕,当事情快了结时,我的九品文官又发起火来,脸涨得通红,像腊肠一样的胡子也翘了起来,我又使出我浑身的解数来平息这场风波。”

“哎呀,这件事应该告诉您!”贝特西笑着对刚走进包厢来的一位太太说。“他讲的这件事真让我笑死了。”

“好吧,祝您成功。”她说道。她把没有握扇子的一只手指头向弗龙斯基伸过去,让他吻了一下。此时,她动了动肩膀,把衣裙后背束胸的带子往下滑动滑动,为的是散场后,当她走在前面,走到脚灯旁边,走到煤气灯光下,人们就可以欣赏到她裸露的双肩和后背。

弗龙斯基来到法国剧院,他确实需要见到团长,和他谈谈这三天来他干得津津有味的调解工作,团长准在剧院,因为他是每次演出必到场。这件事涉及的人有他喜欢的彼得里茨基和另一个不久前入伍的、年轻有为的克德罗夫公爵。更重要的是这件事关系到团的名誉。

这两个人和弗龙斯基同在一个骑兵连。那位九品文官文坚找过团长,他状告他的军官侮辱了他的妻子。据文坚说,他和妻子结婚才半年,他年轻的妻子和母亲在教堂做礼拜,突然感觉身体不舒服,因为已经怀了孕,不能继续站下去了,一出门就碰上了一辆漂亮马车,她就乘上这辆马车往家走。这时,有两个军官就跟在她的车后,她很害怕,觉得身体更不舒服了,一下车就跑上楼梯,回到家里。文坚也是刚从衙门回来,他听到门铃声和有人说话的声音,他走出来,就看见两个醉醺醺的军官拿着一封信,他就把他们推走了。他要求严厉惩治这两个人。

“不行啊,不管您怎么认为,”团长把弗龙斯基请去,说,“彼得里茨基越来越不像话了,他没有哪一个礼拜不惹是生非,这位九品文官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还会进一步闹腾的。”

弗龙斯基认为这事确实不成体统,可又不能决斗,应该多做工作,使九品文官的气消掉,把这件事平息下去。所以团长找弗龙斯基,因为他觉得弗龙斯基人很精明,不藏奸,主要还是他认为弗龙斯基很珍惜团的荣誉。他们商量了一番之后,做出决定,让弗龙斯基带着彼得里茨基和克德罗夫去给这位九品文官赔礼道歉。团长和弗龙斯基都明白,弗龙斯基的名字和宫廷侍从武官的头衔对于平息九品文官的怒气是会起很大作用的。确实,他的名字和头衔也起了一定的作用,但是正如弗龙斯基所说,调解结果还很难预料。

弗龙斯基来到法国剧院,和团长一起离开剧场走进休息室,他把自己调解的情况——成功之处和不成功之处——都给团长说了一遍。团长考虑了一下之后,决定不再管这件事了。但是后来,为了寻开心,他又问起弗龙斯基他们见面时的详细情形,当弗龙斯基说到九品文官本来已经消气了,可一提到事情的细节,他突然又火冒三丈,弗龙斯基于是就见机行事,调解的话还未说完,就把彼得里茨基推到前面去,自己却抽身躲开了,团长听到这儿,忍不住笑了好一阵子。

“这件事太恶劣了,不过很可笑。克德罗夫无法跟这位先生打架!这位先生是不是非常生气?”团长笑着再次问道。“今天克莱列演得怎么样?太好了!”他说的是新来的法国女演员。“不管你看多少遍,她天天都不一样。这只有法国人才能做到。”

贝特西公爵夫人不等最后一幕结束,就离开剧院走了。她走进自己的化妆室,往苍白的长脸上搽了一些香粉,梳理了一下头发,并吩咐仆人在大客厅里摆上茶,此时,一辆辆马车已经鱼贯来到滨海大街她家的大楼门前。那个每天早晨都在玻璃门里看报以此来教诲行人的肥胖的看门人此时轻轻地拉开大门,让来客从他身旁走进。

女主人和客人几乎同时走进客厅,刚刚梳理过头和搽过粉的女主人从一个门刚走进客厅,客人们从另一个门也走进客厅。客厅的墙壁是暗色调,地板上铺着柔软的地毯,桌子上铺着洁白的台布,被烛光照得耀眼夺目,桌上放着银茶炊和透亮的细瓷茶具。

女主人坐在茶炊旁,脱下手套。客人们在动作轻微的仆人的帮助下,把椅子拉开,分成两部分就座——一部分人坐在女主人和茶炊旁边,另一部分人则坐在客厅的另一头,坐在公使夫人旁边。公使夫人长得很漂亮,穿着一身黑丝绒裙衣,眉毛描得黑黑的,线条十分清楚。两个圈子的谈话像往常一样,开始时都没有一个固定的话题,而且还常常被见面时的互相打招呼声、问候声、敬茶声所打断,好像大家都在寻找一个谈话的话题。

“她作为一个演员,表演得太出色了,看出来,她研究过考尔巴哈(德国画家,为歌德和席勒的作品画过插图。),”公使夫人圈子里的一位外交官说,“你们注意到没有,她是怎么倒下的……”

“哎呀,对不起,咱们还是不谈尼尔松吧!谈她谈不出什么新鲜东西来。”一位漂亮的胖太太说,她长着一头淡黄色头发,不描眉,不戴假发,穿一身旧的绸衣裙。她就是米亚赫卡娅公爵夫人,她心地单纯,态度粗鲁,因此人们送她一个绰号叫淘气鬼。米亚赫卡娅公爵夫人坐在两圈人的中间,仔细听着两边的人说话,一会儿参加到这边人的话题中,一会儿又参加到那边人的话题中。“今天就有三个人谈起考尔巴哈时,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好像他们都商量好似的。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喜欢这句话。”

大家的交谈到此就中断了,又得寻找新的话题。

“给我们讲点有趣的事儿吧,但不要讲那些倒霉的事儿。”公使夫人一向谈吐风雅,她冲着外交官说道,外交官也不知道现在该从何谈起。

“恐怕这是很难的,因为只有倒霉的事儿才有笑料。”他笑着说。“不过我来试一试,请你们出个题目。问题全在题目。有了题目,文章就好做了。我常常想,上个世纪那些著名的善于辞令的人今天恐怕也很难说出什么深奥的话。因为所有深奥的话大家都听腻了……”

“这话早就有人说过了。”公使夫人笑着打断他的话说。

谈话开始时很文雅,可是正因为太文雅了,就又谈不下去了。还是采取可靠的、永远起作用的方法吧,那就是议论别人的短处。

“你们没有发现图什克维奇有路易十五的风度吗?”他瞅了一眼站在桌旁的那个淡黄色头发的漂亮的年轻人,说道。

“啊,太对了!他和这个客厅很相配,所以他经常到这儿来。”

这个话题得到大家的响应,因为这是暗指在这个客厅里不便公开说的事,即图什克维奇和女主人的关系。

坐在茶炊和女主人周围的客人围绕着当前的社会新闻、戏剧和议论别人的短处这三个话题,东一句西一句地扯了好半天,最后终于落到议论别人的短处这一个话题上。

“你们听说了吗,马利季谢娃——我说的是母亲,不是女儿——为自己订做了一件鲜艳夺目的粉红色的衣服。”

“不可能吧!也有可能,那多迷人呀!”

“我就奇怪了,她那么一个聪明人——她本来也不笨——难道就看不出,她是多么滑稽可笑。”

一议论和嘲笑起倒霉的马利季谢娃,每个人都有话说了,大家东一句西一句谈得十分开心,就像烧起来的篝火,越烧越旺。

贝特西公爵夫人的丈夫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胖子,他是一位版画的热心收藏家,他知道妻子有客人,他就在到俱乐部之前到客厅来照个面。他踩着柔软的地毯,轻手轻脚地走到米亚赫卡娅公爵夫人跟前。

“您怎么喜欢上尼尔松啦?”他说道。

“哎呀,您怎么能这样说呢!不声不响就走过来了,把我吓了一大跳!”她说。“请您别跟我谈歌剧吧,您对音乐一窍不通。最好还是我来迁就您,让我们谈谈您的彩陶和版画吧。最近您在旧货市场又买了什么珍品了?”

“您想看吗?我可以给您看,不过您在这方面可是外行。”

“给我看看吧,我也懂一点儿,我是跟那些……他们叫什么来着……对了,是银行家,我是跟他们学的,他们收藏着非常精美的版画,他们给我看过。”

“怎么,您去过许茨堡家吗?”女主人从茶炊那边问道。

“去过,亲爱的。他们邀我和丈夫去吃午饭,他们告诉我,餐桌上用的调味沙司就花了一千卢布呢。”米亚赫卡娅觉得大家都在听她,她就放开嗓门儿大声说道。“其实沙司并不怎么样,带点绿色。我们回请了他们,我花了八十五个戈比做的沙司,大家都非常满意。我可不会去做一千卢布的沙司。”

“她这人很个别!”女主人说。

“她这人很怪!”另一个人说。

米亚赫卡娅公爵夫人的话总是能得到同样预料的效果,其秘密就在于她说的都是些有涵义的普普通通的事情,虽然像现在这样,她的话说得不完全合乎时宜。在她生活的圈子里,她的这一类话可以算是最俏皮的玩笑话了。米亚赫卡娅公爵夫人不明白,她的话为什么能产生这样的效果,但她知道,她的话会有这样的效果的,所以她就利用这一点。

米亚赫卡娅公爵夫人说话的时候,大家都在听她,公使夫人那一圈的谈话也停下来了,女主人想把两个圈的人合在一起,于是就对公使夫人说:

“你们真的都不想喝茶吗?你们还是坐到我们这边来吧。”

“不过去,我们在这边挺好。”公使夫人笑着回答说,然后又继续已经开了头的话题。

他们谈得非常高兴,他们正在议论卡列宁夫妇。

“安娜从莫斯科回来以后,完全变了,变得很怪。”她的一位女友说。

“是变了,主要的变化是她带回来弗龙斯基的影子。”公使夫人说。

“那又怎么样?格林兄弟有一篇寓言,写的是一个没有影子的人,说一个人失去了影子,这是对他的一种惩罚。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要惩罚。但是一个女人要是没有影子是会不快活的。”

“是的,不过有影子的女人多半没有好下场。”安娜的女友说。

“你们当心舌头上长疔。”米亚赫卡娅听了这一番话后突然说。“安娜是一个非常出众的女子。我不喜欢她的丈夫,我非常喜欢她。”

“您为什么不喜欢她的丈夫呢?他可是一个引人注目的人。”公使夫人说。“我丈夫就说,像他这样有雄才大略的人,整个欧洲都很少见。”

“我丈夫也对我这么说,但是我不信。”米亚赫卡娅说。“如果我们的丈夫没有这么说过,我们就会看清他本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依我看,卡列宁简直愚蠢透顶。这话我只能悄悄地说……现在都完全清楚了,难道不对吗?以前,人家让我把他当作聪明人的时候,我就在他身上找聪明之处,可是找来找去总找不到,我还以为是我自己愚蠢呢,可是当我一说,当然还是悄悄地说,他很愚蠢时,一切不就都清楚了。难道不是吗?”

“您今天怎么这样刻薄!”

“一点也不刻薄。我没有别的办法。我们两人当中总有一个是愚蠢的。你们知道,谁都不会说自己愚蠢。”

“谁都不满足自己的财产,谁都满足自己的聪明。”外交官念了一句法国的诗。

“正是这话。”米亚赫卡娅公爵夫人马上应声对他说。“但问题是我不许您说安娜的坏话。她多招人喜欢,多可爱。如果大家都爱上她,像影子一样追着她,她有什么办法呢?”

“我可是没有想说她什么坏话。”安娜的女友辩解说。

“如果没有人像影子一样跟在我们身后,这也不能证明我们就有权对别人说长道短。”

米亚赫卡娅公爵夫人痛痛快快地把安娜的朋友奚落了一顿,就站起来,和公使夫人一起加入到桌子旁的那个圈子里去了,那里大家正在谈论普鲁士国王呢。

“你们在那边说谁的坏话呢?”贝特西问道。

“我们在议论卡列宁夫妇呢。公爵夫人谈了对卡列宁的看法。”公使夫人一边回答,一边笑着坐在桌旁。

“可惜我们没有听见。”女主人说着朝门口望了一眼。“啊呀,您终于来了!”她朝着走进来的弗龙斯基说。

弗龙斯基不仅和大家都认识,而且每天都会看到这些人,所以他进来的时候非常从容,好像他刚刚出去一会儿,现在又进来了。

“我从哪儿来吗?”他回答公使夫人的问话时说。“有什么办法呢,只好招认了。刚看了一场滑稽戏。好像看了一百次了,还觉得新鲜、有趣。太好了!我知道这很不好意思,可是我一看歌剧就睡觉,而看滑稽戏,能坐到最后一分钟,真开心。今天……”

他说出一个法国女演员的名字,关于这个演员,他本打算说点什么,可是公使夫人装出一种害怕的样子,打断他的话说:

“这种可怕的事情还是请您别说吧。”

“好吧,那我就不说了,何况这些可怕的事大家也都知道。”

“假如大家把这种戏也看得像歌剧一样,那大家就都去了。”米亚赫卡娅公爵夫人应声说道。

贝特西公爵夫人听见门口有脚步声,知道这是安娜来了,于是就看了看弗龙斯基。他看着门口,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他高兴地、聚精会神地和同时又有点胆怯地看着走进来的安娜,慢慢地欠起身来。安娜走进了客厅。安娜走路的姿态和其他上流社会的妇女走路的姿态不同,她像往常一样,迈着矫健而又轻盈的脚步,目不旁视地直向女主人的跟前走去,握了握她的手,对她笑了笑。就带着这笑容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弗龙斯基。弗龙斯基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把一把椅子向她推过去。

她只是向他点了一下头,脸红了一下,又皱起眉头。不过她立刻就向一个个熟人点头打招呼,握着一只只伸过来的手。她对女主人说:

“我刚才去利季娅伯爵夫人家了,本想早一点来,但是在那里坐住了。约翰爵士也在她家。他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

“噢,是不是就是那个传教士?”

“是呀,他谈起印度的生活,很有趣。”

由于她的到来而中断的谈话就像被风吹的灯火一样摇来摆去。

“约翰爵士!是的,是约翰爵士。我见过他。他很会说话。弗拉西耶娃完全爱上他了。”

“小弗拉西耶娃要嫁给托波夫了,这是真的?”

“是的,据说已经完全定了。”

“据说是恋爱结婚,我对她的父母真得刮目相看了。”

“是恋爱结婚吗?您的思想怎么这么不合潮流!现如今谁还谈论恋爱呢?”公使夫人说。

“有什么办法呢?这种愚昧的旧习俗尚未根除。”弗龙斯基说。

“这对于坚守这种习俗的人就更糟糕。我认为幸福的婚姻只能靠理智。”

“是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靠理智结合的幸福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因为爱情虽然没有被认可,但永远不会消逝。”弗龙斯基说。

“不过我们所说的理智婚姻是指双方已经不再狂热。这就如同猩红热,害过一次就不再害了。”

“这就是说也应该学会人工接种爱情,就像接种牛痘一样。”

“我年轻时爱上了一个教堂执事,”米亚赫卡娅公爵夫人说,“不知道这对我有没有作用。”

“没有,我想,要懂得爱情就必须犯错误,然后再改正,我这可不是说玩笑话。”贝特西公爵夫人说。

“结婚以后也这样?”公使夫人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任何时候悔改都不晚。”外交官说了一句英国谚语。

“说得对,”贝特西附和说,“应该犯错误,然后再改正。您是怎么认为的?”她问身边的安娜。此时的安娜嘴角老是挂着淡淡的微笑,一声不吭地听大家谈。

“我认为,”安娜玩弄着脱下来的一只手套,说,“我认为,如果说有多少个脑袋,就有多少种想法,那么有多少颗心,就有多少种爱情。”

弗龙斯基看着安娜,紧张地等着她要说的话。当她说出这话后,他才长出了一口气,好像度过一道险关似的。

安娜突然冲着他说:

“我收到莫斯科的来信。信中说,基蒂病得不轻。”

“真的吗?”弗龙斯基皱起眉头说。

安娜用严峻的目光看了看他。

“这事情您不关心吗?”

“正相反,我很关心。信上都写什么了,可以告诉我吗?”他问。

安娜站起来,走到贝特西跟前。

“请给我一杯茶。”她说着,在贝特西的椅子背后站住了。

当贝特西公爵夫人给安娜倒茶的时候,弗龙斯基走到安娜身旁。

“给您的信里怎么写的?”他再一次问道。

“我常常想,男人都不懂得什么是不高尚的行为,而且天天在议论这种行为。”安娜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我早就想告诉您了。”安娜一边说,一边迈了几步,坐到角落里一张放着相簿的桌子旁边。

“我不明白您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说着,把茶杯递给她。

她向身边的沙发瞅了一眼,他立刻坐下来。

“是的,我想告诉您,”她说道,眼睛没有看着他,“您的所做所为太不好了,太恶劣了,太恶劣了。”

“难道我不知道我的所作所为很不好吗?但是我这样做都是为了谁?”

“为什么您要对我说这话?”她严厉地看了他一眼,说道。

“您知道为什么。”他大胆和高兴地回答说,并没有躲开她的目光,而是和她四目对视着。

他没有不好意思,反而她倒不好意思起来。

“这只能说明您这人无情无义。”她说道。但是透过她的眼睛可以看出,她知道他是有情有义之人,正因为如此,她才怕他。

“您刚才说的事是一个错误,而不是爱情。”

“您记住,我不准您说这个词儿,这个讨厌的词儿。”安娜打了个哆嗦,说。但是他立刻就意识到,她用了“不准”这个字眼,这就表示她承认她对他有一定的权利,而且鼓励他倾诉爱情。“我早就想告诉您这件事。”她继续说道,她的两眼盯着他,脸涨得通红。“我今天是特意来的,我知道在这里可以碰到您。我来的目的是告诉您,这一切都该结束了。我从来没有在谁面前红过脸,可是您却让我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

他看着她,她脸上流露出的一种新的精神美使他倾倒。

“您希望我怎么做呢?”他简截和认真地说。

“我希望您到莫斯科去,请求基蒂的宽恕。”她说。

“您希望我这样做。”他说。

他看出来,她的话都是她强迫自己说的,不是她心甘情愿说的。

“像您说的,如果您是爱我的话,”她小声说,“那您就照我说的去做,让我的心能够平静。”

他立刻眉开眼笑了。

“难道您不知道,您就是我的整个生命,我不知道平静,我也无法使您平静。我的整个心都被爱情所占据……是的。我不能把您和我分开来想。对我来说,您和我是一个整体。我看不到您和我今后会有平静。我看到我们将来可能是绝望和不幸,也可能是幸福,无比的幸福!难道我们不可能得到幸福吗?”他说这后一句时,声音非常低,但是她听见了。

她绞尽脑汁考虑她应该说的话,可是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用含情脉脉的目光看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幸福终于降临了!”他欣喜若狂地想。“当我已经心灰意冷的时候,当我觉得似乎已经没有任何希望的时候,幸福终于降临了!她爱我,她已经承认了她爱我。”

“为了我,您照我说的去做吧,永远不要对我说这样的话,让我们做个好朋友吧。”她嘴里是这么说,可是她的目光却说的完全是另一种话。

“我们不可能是朋友,这您自己明白。我们要么成为最幸福的人。要么成为最不幸的人,这都掌握在您的手中。”

她想说什么,可是他打断她继续说。

“我只要求一点,要求您给我希望的权利,忍受痛苦的权利,像现在这样,但是如果您做不到,您让我走开,我就走开。如果我的出现会给您带来痛苦,那我就永远从您的眼皮底下消失。”

“我并不想把您赶到什么地方去。”

“只是请您不要改变现状,一切都照旧。”他用颤抖的声音说。“瞧,你丈夫来了。”

确实,就在这时,卡列宁迈着四平八稳的、笨拙的步子走进客厅。

他看了一眼妻子和弗龙斯基,走到女主人跟前,坐下来,端起一杯茶,开始用他那不急不躁、一向洪亮的嗓门说起话来,用诙谐的口吻取笑某一个人。

“您的兰布利埃(指以前兰布利埃公爵夫人在巴黎举行的文人雅士的一种集会。)可真是高朋满座啦,”他环顾了一下周围的客人,说。“全是美女和雅士。”

但是贝特西公爵夫人听不惯他说话时的这种含讥笑意味的语调,不过女主人很聪明,她立刻引导他谈普遍兵役制这一严肃的话题。卡列宁马上就对这个话题发生了兴趣,贝特西公爵夫人就使劲地攻击兵役制的新条令,卡列宁就煞有介事地为新条令辩护起来。

弗龙斯基和安娜仍然坐在那张小桌子旁。

“这可不像话。”一位太太用眼睛瞟了一下安娜、弗龙斯基和她的丈夫,嘀咕说。

“我对您说什么来着?”安娜的女友说。

但是不仅仅是这两位太太,客厅里几乎所有的人,包括米亚赫卡娅公爵夫人和贝特西本人,都好几次把目光投向离开大家远远地坐在那边的安娜和弗龙斯基,好像他俩不便和大家坐在一起。只有卡列宁一次也没有往那边看,仍然兴致勃勃地谈开始谈的那个话题。

贝特西公爵夫人觉得这给大家的印象多不好,于是她悄悄地拉了另一个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听卡列宁讲,她却走到安娜跟前。

“我非常佩服您丈夫总是把问题讲得那么透彻,那么准确。”她说。“再难懂的道理,经他一说,我就懂了。”

“噢,可不是嘛!”安娜说道。她脸上露着幸福的微笑,完全没有懂贝特西话中的意思。她转移到大桌子这边来,参加到大家的交谈中。

卡列宁坐了半个钟头,然后走到妻子跟前,让妻子和他一起回家,但她连看他一眼都没看,说要留下来吃晚饭。卡列宁向大家点头告别后,就走出去了。

安娜的车夫,一个穿着锃亮皮外套的鞑靼胖老头,吃力地拉着冻得够呛、在门口直打转的左套上的灰马。一名仆人拉开车门,站在旁边。看门人手扶大门,守候在门旁。安娜用小巧的手麻利地解着挂在皮袄挂钩上的袖口花边,低着头,陶醉般地听着送她出来的弗龙斯基说话。

“您什么也没有说过,假定我什么也不要求,”他说道,“但是您知道,我需要的不是友谊,我的生活里只能有一个幸福,这就是您不喜欢的那个字眼……是的,就是爱情……”

“爱情……”她用心声缓慢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就在她解下袖口花边的同时,她突然说道:“我为什么不喜欢这个字眼,因为这个字眼对我太重要太重要了,这您是无法理解的。”她看了看他的脸。“再见吧!”

她把手伸给他握了握,然后迈着敏捷、矫健的步子从看门人身旁走过,上了马车。

她的目光,和她的手的接触,使他的心都要燃烧起来了。他吻了吻他的手掌上她接触过的地方,便坐上马车回家去了,此时此刻,他感到无比幸福,因为他意识到,今天晚上比最近两个月他更接近了他要达到的目的。

卡列宁看到妻子和弗龙斯基坐在另一张小桌旁热烈地谈着什么事情,并不认为这有什么特别,也不觉得这不成体统,可是他发现客厅里的其他人都觉得这太不像话了,太不成体统了,因而他也觉得这是不成体统,于是他决定要和妻子谈谈这件事。

卡列宁回到家里,像往常一样,先走进书房,坐在圈手椅上,拿起一本有关天主教的书,在夹着裁纸刀的地方打开,像往常一样,接着往下看,只是偶尔摸一下他那高高的前额,或是甩一下头,仿佛在驱赶什么似的。看到一点钟,他站起身来,去做睡前的洗漱。安娜还没有回来。他腋下夹着书走上楼来,这天晚上,他不再像往常那样,老是考虑衙门里的事了,而满脑子装的都是妻子和发生在妻子身上的一些不愉快的事。他一反常规,没有躺到床上去,而是背抄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无法睡觉,他觉得首先应该认真考虑一下这新出现的情况。

起先,当卡列宁决定需要和妻子谈一谈时,他觉得这很简单,很容易,可是,当他认真考虑了一番这新出现的情况后,他又觉得很复杂,很难办了。

卡列宁并没有嫉妒。在他看来,嫉妒是对妻子的侮辱,对妻子应该信任。至于为什么应该信任妻子,为什么应该相信他的年轻的妻子会永远爱他,他从来没有问过自己,但是,他从来没有产生过怀疑,因为他信任,他对自己说,应该信任。现在,尽管他相信,嫉妒是一种可耻的感情,应该有信任感,他的这种信念还没有破灭,可是他觉得他面对这种不正常的、无法解释的情况,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卡列宁面对生活,面对他的妻子除他之外可能爱上别人的情况,他感到无法解释和不能理解,就因为这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卡列宁生活了一辈子,在官场上混了一辈子,没有和现实生活打过交道。当他每次接触到现实生活的时候,他就躲避开。现在他面临的处境是,好像一个人从横跨深渊的桥上不慌不忙地走过,突然发现桥被拆毁了,下面是万丈深渊。这万丈深渊就是现实生活,这桥就是卡列宁所度过的虚伪的生活。他第一次碰上妻子有可能爱上别人的问题,感到很可怕。

他没有脱衣服,迈着平稳的步子走来走去,他走进只有一盏灯照明的饭厅,饭厅里的镶木地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他走进光线昏暗的客厅——客厅的沙发上面挂着的、不久前才画好的他的大幅画像反射出点点灯光,他走进妻子的书房——书房里点着两支蜡烛,照亮了她的亲戚和女友的画像以及她的写字台上放着的、他早就看惯了的那些精美的小摆设。他穿过她的房间,走到卧室门口,就又转身往回走。

当他每次走到饭厅的镶木地板上时,他总要停下来,心里说:“是的,这件事必须解决,不能让其发展下去,应该说说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和决定。”于是他又转身往回走。“但是我该怎么说呢?我的决定是什么呢?”他在客厅里自言自语说,却找不到答案。当他转身往书房走时,他又问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有发生什么事嘛。”“她同他谈了很长时间的话。这有什么关系?一个女人在交际场合同别人说说话,这也大惊小怪?如果因此就嫉妒,这不把自己和她都看低了。”他往她的书房走时,心里这样想。以前,他觉得他的推测很有分量,可是现在,他觉得他的推测不仅毫无分量,而且没有什么意思。他从卧室的门转身回来,又朝客厅走去,他刚走进昏暗的客厅,就觉得有个声音对他说,事情并不如此,如果别的人都发现有问题,那还是有点问题。他走到饭厅里时又对自己说:“是的,这件事必须解决,不能让其发展下去,应该说说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当他又走到客厅里转身的时候,他问自己:“应该怎样解决呢?”然后他又问自己:“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然后他又回答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嘛,并且又想到嫉妒是对妻子的一种侮辱,可是就在客厅里他又相信,这其中还是有问题。他的思想就像他的身体一样,转来转去,什么结果也没有转出来。他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于是擦擦额头,就在妻子的书房里坐下来。

在这里,当他看着她的桌子和桌子上放着的碧绿色的信笺夹和一封没有写完的信时,他的想法突然变了。他开始考虑她是怎么想的,是怎么认识的。他第一次实实在在地考虑妻子的个人生活、思想、愿望,当他一想到她可能而且应该有自己独立的生活时,他立刻感到无比恐慌,赶紧把这种想法驱赶走了。这是一个他看一眼都会胆战心惊的深渊。为别人着想,为别人考虑,这是卡列宁所不能接受的一种思想活动,他认为这种思想活动是一种有害的和危险的幻想。

“最糟糕的是,”他想道,“现在,正当我业就功成之际(他想到他现在提出的方案),当我需要一个宁静的心情和集中全部精力的时候,却碰上这种毫无意义的、令人担惊害怕的事情。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还不是那种遇到麻烦和担心的事情就不敢去正视的人。”

“我应该考虑、解决和排除这个问题。”他喃喃自语道。

“关于她的感情问题,关于她心里想什么和可能想什么的问题,我管不了,这是她的良心问题,由宗教去管。”他心里这样说。当他感觉到他已经找到了解决发生事情的有效办法时,他觉得轻松多了。

“就是这样,”卡列宁心里说,“她的感情问题以及诸如此类的问题,是她的良心问题,我管不了。我的责任是很明确的。我作为一家之主,应该指导她,因为我肩负着一部分责任,我应该指出我所看到的危险,我应该提出警告,甚至利用我的权力,我应该告诉她我的看法。”

卡列宁的头脑里已经想好了他马上就要对妻子说的话。一方面他考虑着他将怎么对她说,一方面他又倍感遗憾地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都毫无意义地花在家庭问题上。不过,虽然如此,他的头脑中就像考虑报告一样,把说话的方式和说话的先后次序都已经考虑好了。“我应该说以下四点:第一,说明舆论和名声的重要;第二,用宗教的观点阐明婚姻的意义;第三,必要时指出儿子可能遭到的不幸;第四,指出她自己可能遭到的不幸。”这时,卡列宁把两只手的手指交叉在一起,掌心向下扳,指关节就发出咯吧咯吧的声响。

他这种两手手指交叉让其发出咯吧声响的坏习惯往往能起到平衡心理、稳定情绪的作用,而这正是他现在所需要的。门外听见有马车的声音。卡列宁在客厅的中间儿站下来。

听见有女人上楼梯的脚步声。卡列宁准备好要说的话,站在那里,使劲扳了扳交叉在一起的手指头,看了看什么地方还会咯吧作响。只有一个关节响了一下。

他根据楼梯上那轻盈的脚步声,就感觉到她已经快走到自己跟前了,虽然他对自己准备要说的话十分满意,可是他仍然为将要进行的谈话心慌意乱……

安娜低着头,两手抚弄着围巾的穗子走过来。她满面红光,但这红光不是出自高兴,它好像是夜间失火时发出的吓人的红光。安娜抬起头,看见了丈夫,她好像刚醒过来似的,笑了笑。

“你还没有睡呀?真奇怪!”她说着,摘下围巾,没有停步,继续向更衣室走去。“该睡了,卡列宁。”她隔着门说道。

“安娜,我需要和你谈谈。”

“跟我?”她感到奇怪,于是又从门里走出来,看了看他,说。“有什么事吗?谈什么?”她坐下问道。“好吧,那就让我们谈谈,如果有这个必要的话。不过最好还是睡觉。”

安娜的这些话都是顺口说的,她自己都惊讶于她的说谎本领。她的话说得多么随便,多么自然,就好像她真的想睡觉似的。她觉得自己穿了一件戳不透的谎话铠甲。她觉得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帮助她,支持她。

“安娜,我应该预先向你提出告诫。”他说。

“提出告诫?”她说。“告诫什么?”

她的神态是那么自然,那么快活,此时此刻,除了她丈夫,谁都发现不了她的言谈话语中有什么异样。但是她丈夫了解她,他知道,平常只要他晚睡五分钟,她一定要刨根问底是什么原因,他还知道,她不管有什么高兴的事,愉快的事,或是烦难的事,马上就会告诉他,可是现在他发现,她根本不想管他的事,也闭口不愿谈自己的事,这可是值得注意的一大变化。他发现,她的心灵的窗子过去一向是对他开着的,现在对他关闭了。此外,他从她说话的语调还听出来,她对这事表现得满不在乎,她好像直截了当对他说:是的,关闭了,不仅应该关闭,而且将继续关闭下去。他现在的心情就好像一个回到家里发现家门锁着的人的心情一样。“不过,也许能找到钥匙。”卡列宁这样想。

“我要告诫你的是,”他低声说,“由于轻佻和不检点,你可能给交际界提供了议论你的口实。今天你和弗龙斯基伯爵(他断然地和平心静气地说出这个名字)谈得过分热火,引起大家对你的注意。”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她那双含有笑意的,却又因为他难以捉摸而变得可怕的眼睛,他虽然在说,可同时又感到他的话一点用处也没有,等于白说。

“你总是这样,”她回答说,好像她完全不明白他的话的意思,不过装作只听懂他的最后一句话,“我感到烦闷吧,你不高兴,我感到愉快吧,你也不高兴。我今天是很愉快,这就伤你的自尊心了?”

卡列宁打了一个哆嗦,他把手指头交叉起来,又想扳得咯吧咯吧响。

“啊呀,请你不要扳手指头吧,我真不喜欢。”她说。

“安娜,你怎么这样?”卡列宁努力控制着自己,没有扳手指头,低声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用半真半假的惊讶的口气说。“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卡列宁没有吭声,只是用手擦了擦前额和眼睛。他发现他想说的话——告诫妻子不要在交际界的众目睽睽之下丢面子——反而没有说,倒不由自主地担心起她的良心来,并且为拆除他想象中的一堵墙而做着努力。

“我是想对你说,”他冷冰冰地和平心静气地说,“我要求你认真听听我的话。你知道,我一向认为嫉妒这种思想非常伤害人,很伤别人的自尊心,所以我从不受这种思想的左右,但是也还存在着一定的理法,这是不能随意违背的,违背了是要得报应的。今天晚上我倒没有发现,可是根据你给大家的印象判断,大家认为你今晚的举止不太正常,有点出格儿。”

“我怎么一点也不懂。”安娜耸了耸肩膀说。“他倒无所谓,”安娜心里想,“是大家有所觉察,他才感到不安。”“卡列宁,你是不舒服吧。”她补充说了这么一句话,就站起来想走,但是他走到她前面,好像想拦住她。

他沉着脸,脸色很难看,安娜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她停住脚步,把头往后仰了一下,又往一边歪了歪,然后开始拔头上的发针。

“喂,我听着呢,你还要说什么,”她带着一点讥笑的口气,冷静地说,“我甚至对你的话很感兴趣呢,因为我很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说话的语调是那么自然,那么从容不迫,措词又非常恰当,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

“我没有权力分析你的感情,我认为这样做也没有什么益处,甚至还有害。”卡列宁开始说起来。“如果我们挖掘一下自己的心灵,我们常常会挖掘出里面隐藏的东西。你的感情是你的良心问题,不过面对我,面对你,面对上帝,我应该指出你应该承担的责任。我们的结合不是人为的,而是上帝安排的。破坏这种结合只能是一种罪过。这种罪过是会招来严厉惩罚的。”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哎呀,我的天,真糟糕,我真想睡觉!”她说完,用手拨弄着头发,寻找没有拔下的发针。

“安娜,看在上帝的面上,别这样说。”他温和地说。“也可能是我错怪了你,不过你要相信,我说的话不只是为我自己,也是为了你。我是你丈夫,我爱你。”

一时间,她低下了头,脸上那种带讥笑意味的表情也消失了,可是当她听到“我爱你”这三个字时,又恼火了。她想:“他爱我,难道他能爱我吗?要不是他听说世界上还有爱的话,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用这个字眼儿。他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

“卡列宁,说实在的,我真不明白。”她说。“你到底想说什么,明说好了……”

“请你让我把话说完。我爱你。但是我说的不是我自己,这事情主要关系到我们的儿子和你自己。再说一遍,很可能你认为我的话完全是多余的,是不理智的,也可能我说这些话是由于误解。要是这样的话,请你原谅我。如果你自己觉得,我的话哪怕有一点点根据,那我就请你考虑一下,如果你心里有话要说,你就对我说……”

卡列宁自己也没有发现,他说的话完全不是他预先准备好要说的话。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再说……”她忍住笑,突然说,“确实,该睡觉了。”

卡列宁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就朝卧室走去。

当她走进卧室的时候,他已经躺下了。他的嘴唇紧闭着,眼睛也不看她。安娜躺到自己床上,随时都等着他还要和她说什么。她怕他说,可又想让他说。但是他一声未吭。她一动不动地等了很长时间,后来也就把他忘了。此时,她想到另一个人,她看到了他,她觉得她一想到他,她的心就激动不已,她就充满喜悦,一种带着罪过似的喜悦。突然她听到均匀、平和的鼾声。起初,卡列宁好像害怕自己的鼾声,于是就停止了,可是刚呼吸了两口气,鼾声又均匀、平和地响起来了。

“晚了,晚了,已经晚了!”她微笑着喃喃地说。她睁着眼一动不动地躺了很长时间,她觉得她在黑暗中都能看见她自己的眼睛里闪射出的光。

从这天晚上开始,卡列宁和妻子的生活就完全变了样。什么特殊的事情也没有发生。安娜依旧参加社交界的活动,尤其是经常去贝特西公爵夫人家,不管到哪儿,反正经常碰上弗龙斯基。卡列宁,也看出了问题,但他毫无办法。他也曾多次试图和她谈一谈,但是她总是装作一种困惑不解和不在乎的样子,而把他挡了回去。从表面看,他们还和过去一样,可实际上他们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卡列宁在国务活动方面是一个铁腕人物,可是在和妻子的关系问题上却无能为力。他像一头公牛,顺从地低下头,等着利斧劈下来,因为他觉得利斧已经举在他的头上。当他每次一想起这事,他就觉得需要再试一试,他觉得还有希望用善心、柔情、规劝挽救她,使她能回心转意,所以他每天都准备和她谈。但是每次当他开始和她谈话时,他觉得支配着她的那种恶意和欺骗也支配着他,因此他同她说的话,完全不是原来想好的话,说话的语调也不是原来打算用的语调。他同她说话时无意中就用起了他惯用的反唇相讥的语调,用这种语调就无法对她说想要说的话。……………………………………

…………………………………………………………………………………………………………

…………………………………………………………………………………………………………

十一

差不多整整一年,弗龙斯基把生活中的所有欲望都抛开,只追求着一个欲望;安娜也有一个欲望,一个幸福的欲望,但她认为她的欲望是难以实现的,是可怕的,但又有强烈的诱惑力,他们的欲望终于得到了满足。他面色苍白,抖动着下颌,站在她身前,恳求她放心,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让她放心什么,怎么才能放心。

“安娜!安娜!”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安娜,看在上帝的面上!……”

但是,他说话的嗓门越高,她原本是孤高的、快活的、但现在却是害羞的脸就越往下低,她整个身子都弯下来,结果从沙发上往下溜去,往地板上溜去,往他的脚边溜去。要不是他把她扶住,她就会倒在地毯上。

“我的天哪!饶恕我吧!”她把他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部,哽咽着说。

她觉得自己的行为如同犯了什么罪,很是内疚,她现在只有屈尊和请求宽恕,而她现在生活中除他之外,什么人也没有了,因此她就向他乞求宽恕。她瞅着他,感到自己有失体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而他此时此刻的感觉,就好像一个杀人者看着被杀者的尸体时的感觉一样。这个被他夺去生命的尸体就是他们的爱情,他们初期的爱情。一想起为之付出羞愧这一巨大代价的那种事,就觉得可怕和厌恶。这种精神上被剥得一丝不挂给她带来的羞愧感压在她的心头,同时也感染了他。可是,虽然杀人者面对被杀者的尸体感到无比恐惧,杀人者还是要把尸体切成碎块,掩藏起来,享用这一猎物的。

杀人者就像饿虎扑食一般,扑向尸体,又是扯拽,又是撕咬,她在脸上、肩上不断地亲吻。她拿着他的一只手,动也不动。是的,这亲吻是用羞愧作为代价换来的。是的,这只手,这只将永远属于我的手是我的同谋者的手。她把这只手拿到嘴边吻了吻。他跪下来,想看一看她的脸,可是她把脸藏起来,什么也没有说。最后,她好像做出很大的努力,才站起来,把他推开。她的脸还是那么美丽,更令人爱怜了。

“一切都完了,”她说,“除了你,我是一无所有了,你要记住。”

“你就是我的生命,我永远不会忘记。为了这幸福的时刻……”

“这是什么幸福!”她厌恶和惊恐地说,这种惊恐的情绪也无形中传染给他。“看在上帝的面上,别说了,别再说了。”

她迅速地站起来,躲开他。

“别再说了。”她又说了一遍,然后带着一种令他感到奇怪的无动于衷和悲观失望的表情离开他走了。她觉得此时此刻,当她即将步入一种新的生活的时候,她很难用言语表述她的羞愧、高兴和恐惧的情感,所以她什么也不想说,她不愿意用不准确的语言辱没了这种情感。但是后来,第二天,第三天,她不仅没有找到能够表达她的复杂情感的语言,就是她的思想也是很乱的,也捋不出个头绪来,无法好好地考虑一下心中之事。

她心里想:“不行,现在我无法考虑这件事情,等以后我的情绪稳定下来再考虑吧。”可是她的情绪从来没有稳定过,每次,当她一想到她的所做所为,一想到她的未来和她该怎么办时,一种恐惧感就向她袭来,她就不敢再想下去了。

“以后,以后,等我情绪稳定以后再考虑吧。”她心里想。

可是在梦里,当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时,一种不成体统的情景就赤裸裸地呈现在她面前。几乎每天晚上她都做着同一个梦。她梦见两个人都是她的丈夫,两个人都向她倾注柔情蜜意。卡列宁吻着她的双手,哭着说:现在多么幸福啊!弗龙斯基也在她身边,也是她的丈夫。她感到吃惊的是以前她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于是她笑着对他们说:这事情再简单不过了,现在你们二人都得到满足,都得到幸福。但是,这样的梦常常是噩梦,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醒来后还心有余悸呢。

十二

列文刚从莫斯科回来的那一段时间里,每当他想起遭到拒绝的耻辱就不寒而栗和面红耳赤时,他就对自己说:“当我的物理考试得到了1分而留了一级时,我也是这样不寒而栗和面红耳赤,认为一切都完了。当我把姐姐托我的事办糟了的时候,我简直认为自己就是一个无用之人了。可是又怎么样了?现在,这些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了,每当我想起来时还感到奇怪,这种事情当时居然能使我那么伤心。遭拒绝的事也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就渐渐淡薄了。”

可是这种事情已经过去三个月了,对他来说还没有淡薄,当他一想起这件事,还像起初一样那么伤心。他的心始终平静不下来,因为他早就想有一个家,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结婚的年龄,可是还没有结婚,而且反而离结婚更遥远了。他像周围的人一样痛切地感到,像他这样年纪的人还过着独身生活是说不过去的。他家里有一个饲养员,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也叫尼古拉,他喜欢跟尼古拉聊天儿,他记得他去莫斯科以前对尼古拉说:“尼古拉,怎么样?我想结婚了。”尼古拉认为这是毫无问题的事情,所以立马回答说:“早就该结婚了,列文老爷。”但是现在结婚的事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渺茫了。他心目中已经有了意中人,他觉得现在用他所认识的任何一个姑娘来取代他心目中的意中人都是不可能的。此外,当他一想到遭到拒绝,一想到他在这件事当中所扮演的角色,一种羞愧感就折磨着他,尽管他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反正这事不能怪我。”可是当他一想起这件事,就和想起别的令人羞愧的事一样,马上脸就涨得通红,就觉得浑身在发抖。他像任何一个人一样,过去也曾经有过他认为是不良的行为,为此,他应该受到良心的责备。但是回想起那些不良行为还远远不如回想起这件微不足道但却令人难堪的事情更让他难受。这个创伤是永远不会愈合了。现在他脑子里总是萦绕着被拒绝的情景和那天晚上他在别人面前那种尴尬处境。不过时间和工作起了作用。农村里那些在他看来不起眼的但却非常重要的事情在他的思想上已经占了主导地位,那些痛苦的往事暂时被挤到一边去了。一礼拜一礼拜地过去,他对基蒂的思念渐渐地淡薄了。他急切地等待着基蒂已经出嫁或是即将出嫁的消息,他希望这消息就像拔掉一颗病牙一样,能彻底医治好他的创伤。

就在这时,春天来了,春天毫不迟疑地、毫不延误地来了,这是一个给草木、鸟兽和人带来欢乐的美好春天,是个少有的春天。这个美好的春天使列文的精神大为振奋,使他下决心抛开一切往事,坚定地和独立地安排好自己的独身生活。虽然他原来计划回到农村后要做的许多事并没有做,但是最主要的一点他做到了,这就是清清白白地过日子。他以前曾经因失节而羞愧过,现在不会再有这样的痛苦折磨他了,他能够大胆地正视人们的眼睛了。还在二月的时候,他就收到玛莎的一封信,信中说尼古拉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可是他又不愿治疗。列文接到信后去了一趟莫斯科,劝哥哥去看医生,并出国到温泉治疗,哥哥被说服了。他的劝说收到了效果,他还借钱给哥哥作出国费用,这次也没有让哥哥生气,因而他对他的这次莫斯科之行非常满意。除了春天对农事要花精力关照和看书以外,列文这年的冬天就已经开始写一本有关农业的书了。这本书的主题是,劳动力的性质同气候和土壤一样,被视为绝对要素,因此,农业科学的一切原则不单是从土壤和气候的要素推论出来,而是从土壤、气候和在一定程度上不变的劳动力的性质这三个要素推论出来的。因此,虽然他过着独身生活,也许正因为他过着独身生活,所以他的生活格外充实。只是他有时也想把萦绕在脑子里的一些想法,和除了阿加菲娅以外的什么人谈谈,这个愿望却没有得到满足,尽管他也常常和她谈谈物理学、农艺学和特别是哲学方面的问题。哲学已成为阿加菲娅喜欢谈论的话题。

春天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露面了。斋戒期的最后两个礼拜,天气一直很清朗,但很寒冷。白天,冰雪在阳光下都融化了,可是到了夜里,气温又降到零下七度,雪面上又结成厚厚的一层冰,马车都可在上面走。过复活节的时候,还是冰天雪地呢。可是复活节的第二天,突然刮起了暖风,顷刻间乌云密布,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到礼拜四,风平息了,大地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雾,仿佛掩盖着自然界变化的奥秘。在雾气弥漫中,水流动起来了,冰层发出噼噼啪啪的断裂声,一块块冰缓慢地漂动着,一股浑浊的水流泛着白色的泡沫越流越快。过了复活节一周以后,从傍晚时分起,浓雾渐渐消退了,乌云一团一团飘走了,顿时晴空万里,真正的春天降临到大地。次日早晨,初升的明媚的太阳迅速吞食掉水面上的一层薄冰,复苏的大地散发着蒸气,整个大气在摇曳,在抖动。原来的草已经变成一片绿茵,新生的嫩草冒出尖尖的绿芽,雪球花树、醋栗树、白桦树都已抽出嫩芽,一只蜜蜂在缀满花朵的枝条上嗡嗡地飞舞着。在那茸茸绿草的上空,在那光秃秃的庄稼地的上空,传来了云雀的啼啭。在灌满棕褐色积水的洼地和沼泽地的深处,不时地听到凤头鸡的凄厉叫声。白鹤和天鹅鸣叫着从高空飞过。牧场上有一头脱了毛但又长出一片片新毛的牛哞哞地叫着。腿还站不直的羊羔在掉了毛的咩咩叫的母羊周围撒欢儿。孩子们在晒干的、留有许多光脚印的小路上飞快地跑着。池塘边可以听到洗衣妇们那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和欢笑声。农家院子里传出庄稼人修理木犁和木耙的斧声。真正的春天降临了。

十三

列文第一次没有穿皮大衣,而是穿了一件呢子外套,登上长筒靴,就到庄子上去了。他涉过一条条阳光下耀眼的流水,踏着薄冰,踩着泥泞向前走去。

春天是制订计划和提出设想的季节。列文来到院子里,他觉得他就像春天里的一棵树,不知道他那新萌发出的茁壮而丰满的幼芽和嫩枝怎样伸展和往哪儿伸展,他自己也不知道在他喜爱的农业方面,他现在应该采取什么措施,但是他觉得他的脑子里装满了最好的计划和设想。他首先去看一看牲畜的情况。一头头母牛已经放到围场上,它们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不时地发出哞哞的叫声,这是想去野外的表示,身上刚换过的油光油光的新毛闪着亮。列文欣赏了一会儿他非常熟悉的这些母牛,然后吩咐把母牛赶到野外去,把牛犊放到围场上来。放牛人愉快地跑去准备到野外去。放牛的农妇提起裙子,露出尚未晒黑的、白净的腿和脚,踩着泥水,用树条追赶着因春天到来高兴得欢蹦乱跳的、哞哞直叫的牛犊,把它们往围场上赶。

今年出生的牛犊长得特别好,先生下的牛犊已经长得像农家的母牛那么大了,而帕瓦生的一头牡牛才三个月,个头已经像一岁的小牛那样高了。列文欣赏了一会儿他的小牛,就吩咐把槽盆抬到外面来,给牛犊喂草料。但是他发现围场一个冬天没有使用,所以去年秋天围好的栅栏已经坏了。他派人去找木匠,按他的安排,木匠现在应该在做脱粒机。可是木匠却在修理耙子,而耙子谢肉节以前就应该修好的。列文很不高兴。他不遗余力地克服农事中的这种无计划、无程规的拖拉现象,可是这种现象老是克服不掉。后来他弄清楚了,栅栏冬天用不着,就搬到马棚里去了,结果弄坏了,因为栅栏是围小牛的,做得不很结实。此外,他也弄清楚了,冬天的时候他就吩咐过把耙子和所有农具都检修一遍,为此他还特意请来了三位木匠,可是到现在也没有修理好,都到了该耙地的时候了,耙子还在修理。列文派人去找管家,可是他又马上亲自去找了。管家穿着一件翻毛羔羊皮皮袄,手里撅着一根麦秸,喜气洋洋地从谷场走来。

“为什么木匠还没有做脱粒机?”

“我昨天就想禀报来着,应该修理耙子了,马上就要耙地了。”

“冬天干什么去了?”

“是啊,您要这种木匠有什么用?”

“围圈小牛的栅栏哪儿去了?”

“我叫他们放在原地方。拿这帮人真没办法!”管家摇着手说。

“不是拿这帮人没办法,是拿这种管家没办法!”列文恼火地说。“我雇您是干什么的!”他大声说道,不过他突然想到他这样大声嚷嚷是无济于事的,于是话只说了一半就咽回去了,只是叹了一口气。“喂,怎么样,可以播种了吗?”他停了一会儿,问道。

“土耳钦那边的地明后天就可以开始播种了。”

“三叶草呢?”

列文第一次没有穿皮大衣,而是穿了一件呢子外套,登上长筒靴,就到庄子上去了。

“派瓦西里和米什卡去了,他们现在正在撒种呢。只是不知道他们走过去走不过去,因为地里太泥泞了。”

“种多少亩?”

“种六亩。”

“为什么不都种上?”列文提高嗓门说。

三叶草只种六亩,而不是把二十亩都种上,这使列文更加恼火。根据理论,根据列文自己的经验,三叶草要尽量早播,最好是雪没有化就播,可是列文从来没有能做到。

“人手不够。拿这帮人有什么办法?三个人没有来,而谢苗……”

“您不能把干草的事往后搁一搁?”

“我已经搁下了。”

“那人都哪儿去了?”

“五个人搞混合肥。四个人翻燕麦,要不就发霉了,列文老爷。”

列文非常明白,这“要不就发霉了”是什么意思,这就意味着英国燕麦种已经不能用了。他们又没有照他的吩咐去做。

“斋戒期间我就说过了,要装上通风管!……”他大声说道。

“您放心,到时候我们都会办好的。”

列文气呼呼地摆了一下手,就到谷仓看燕麦去了,然后又回到马棚。燕麦还没有发霉。雇工们正在用锹翻燕麦,其实可以把燕麦直接放进底下的仓里,列文做了这样的安排,然后从这儿抽出两个雇工,让他们种三叶草去了,此时列文已经不再生管家的气。再说,天气这样好,也不应该生气。

“伊格纳特!”他朝着挽着袖子在井边冲洗马车的车夫叫道,“给我备马……”

“您要哪一匹?”

“就科尔皮克吧。”

“是,老爷。”

列文为了和管家和解,趁车夫备马的功夫,把老在眼面前头转来转去的管家叫到跟前,和他谈了谈春天要干的农活儿以及在农事上的一些打算。

运送粪肥的事要早一点开始,在第一次刈草前就应该运完。远处的那片地要不停地翻耕,使它成为秋耕休闲地。割草不采用分成的办法,还是花钱雇工为好。

管家洗耳恭听着主人的设想,看得出来,他表面上很赞同主人的打算,但完全是出于无奈,列文也看出来了他脸上那副不抱任何希望的、沮丧的表情,列文很熟悉他的这种表情,一到这种时候,列文就很恼火。这种表情好像在说:这些设想好是好,至于能否办到,还得看条件。

列文感到最痛心的就是听到这种话。不过他雇过好几个管家,所有的管家都这么说,他们对列文的设想都抱着相同的态度。列文现在已经不生气了,而是感到痛心,他觉得这反而激励他去同这种自发力量做斗争,这种自发力量老跟他做对,他想不出别的名称,就把这种自发力量叫做“看条件”。

“就看是不是来得及了,列文老爷。”管家说。

“为什么会来不及呢?”

“还需要雇十五个人。可是没有人来。今天来了几个,干一夏天活儿要七十个卢布呢。”

列文没有说话。这股力量又跟他做对了。他知道,不管他们如何努力,用目前的价钱雇不到四十个工,顶多也就雇到四十个工。他还是不能不进行斗争。

“派人到苏里,到契菲罗夫卡去雇人,要是没有人来,就去找呀。”

“派就派吧。”瓦西里沮丧地说。“对了,马的体力也不行了。”

“我们准备添购几匹马。这事我知道。”他笑着补充说,“您什么事情总是瞎凑合,今年我可不能让您按您的那一套办了,事事我都要亲自过问。”

“我觉得您这样已经睡得够少了。当然事事您都亲自过问,我们是非常高兴的……”

“是不是白桦谷那边正在种三叶草呢?我去看一看。”他说着跨上车夫牵过来的那匹浅黄色小马科尔皮克。

“小溪过不去,列文老爷。”车夫喊道。

“那我走树林。”

闲了很久的温驯的小马迈着敏捷的溜蹄步,打了几个响鼻,撒着欢儿,走过水洼,踏着围场里的泥水出了大门,向田野驰去。

如果说列文在围场上和在谷仓里还算愉快的话,那么在这广袤的田野上,他的心情就更好了。列文的身子随着温驯的小马的溜蹄步有节奏地摇晃着,他呼吸着这雪野上温馨而清爽的空气。林子里还残留着一块块松软的积雪,雪上的脚印依稀可见。列文穿过林子,欣赏着自己林子中的每一棵树,心情格外愉悦,树皮上已布满了绿色的青苔,枝条上已抽出嫩芽。他走出树林,眼前展现出一片广阔而平坦的麦田,没有缺苗的地方,也没有死苗的现象,绿油油的麦苗像丝绒毯一样,只是在低洼的地方还残留着一块块正在融化的积雪。他看到农民的马和马驹在他的麦田里踩来踩去,也没有生气,只是让一个他看到的农民把马赶出麦地。他碰见了农民伊帕特,问他说:“伊帕特,怎么样,是不是快播种了?”伊帕特含着嘲讽的口气回答说:“先得耕地,然后才能播种,列文老爷。”列文对他的嘲讽也毫不在意。他越往前走心里越痛快,他觉得他的农业计划一个比一个强:把所有的土地沿着南北线都栽上柳树,这样雪就不会积得太久;用六成土地种庄稼,三成土地种牧草,在田的最边上开辟一个养畜场,挖一个水塘;为了利用畜肥,可以做一些活动围栏。这样,种上三百亩小麦,一百亩土豆,一百五十亩三叶草,就没有一亩荒地了。

他带着满脑子的设想,小心翼翼地挽着马的缰绳,沿着田埂走着,免得踩了自己的麦田。他来到正在播种三叶草的雇工们跟前。一辆运种子的大车不是停在地边儿上,而是停在耕过的田里,冬小麦地经过车轮压和马蹄踩,小麦被压坏踩坏了很多。两个雇工坐在田埂上,看来是在合抽着一个烟斗,消磨着时间。装在大车上拌有种子的黄土没有研碎,压成了或者是冻成了硬块。看到主人来了,雇工瓦西里赶紧朝大车走过来,米什卡也开始播起种来。这种情况实在不能令人满意,但是列文很少对雇工发火。当瓦西里走到跟前时,列文让他把马牵到地边儿上去。

“不要紧,老爷,把缰绳拴紧就行了。”瓦西里回答说。

“请别争辩了,”列文说,“去照办吧!”

“是,老爷!”瓦西里说着,抓住马的笼头。“瞧我们种的,老爷,”他讨好地说,“再好不过了。就是地特别难走!草鞋底下总是粘着厚厚的一层泥。”

“你们怎么用没有筛过的土呢?”列文说。

“我们能揉碎。”瓦西里说着抓起一把拌有种子的土在掌心里揉起来。

这件事不能怪瓦西里,没有筛过的土是别人给他装上车的,不过这种事情总是叫人不痛快。

列文多次有效地使用过一种他惯用的方法,这种方法既能消除他的火气,又能把他认为坏的事情变为好的事情,列文现在就使用了这种方法。他看了看米什卡拖着脚底粘着的厚厚的泥巴艰难地行进着,就跳下马,从瓦西里手中接过播种斗,要亲自播种。

“您播到哪儿了?”

瓦西里用脚在地上做了个记号,列文接着尽自己所能播起来。地像沼泽一样难走,列文播了一条垄沟,已经是满头大汗了,他停下来,把播种斗还给瓦西里。

“老爷,有话在先,到夏天看到这一行,可别骂我。”瓦西里说。

“怎么了?”列文笑着说。他觉得他所使用的方法已经产生了效果。

“到夏天您来看吧,就看出不一样了。您看看我去年春天播的庄稼,我播得疏密合适。老爷,我这个人干活就像给亲爹干活一样卖力。我干事不喜欢马虎,也不容别人马虎。这对主人对我们都好。”然后瓦西里指着庄稼说:“看着这些庄稼,真让人心里高兴。”

“瓦西里,今年的春天真不错。”

“是啊,这样的春天老一辈人都没有见过。我回家去的时候,看见我们老爷子也种了大半亩小麦,可以这样说,那小麦长得和燕麦都分不出来了。”

“你们家早就开始种小麦了?”

“还是您前年教我们种的,您还给了我们两斗种子呢,我们卖了四分之一,种了大半亩。”

“好吧,看着点,把土块揉碎。”列文一边说,一边朝着马走去。“看着点米什卡,要是苗出得好,每亩给你五十戈比。”

“十分感谢您。我们受您的恩惠不少了。”

列文跨上马,朝去年种三叶草的那块地走去,朝已经耕好准备种春小麦的那块地走去。

在麦茬地上种的三叶草,苗出得很好,全都活了,从去年麦茬的中间长出来,绿油油的。马的腿陷入半解冻的泥水里,每条腿往外拔时,都发出咕唧咕唧的声音。在耕过的地里马根本无法行走,只有在结了一层薄冰的地方还站得住,而在解了冻的垄沟里,马腿就会陷进去很深很深。地耕得非常好,再过两天就可以耙一遍,然后下种了。一切都令人满意,一切都令人愉快。列文往回走时,驱马朝小溪走去,他希望小溪的水能够回落。果然小溪的水回落了,他涉过小溪时还惊起两只野鸭。“丘鹬也该出来了。”他这样想,正好就在朝家去的拐弯处碰上了看林子的人,看林人说他猜测有丘鹬是对的。

列文驱马一溜小跑朝家里跑去,为的是赶紧吃完饭,准备好猎枪,傍晚好去打猎。

十四

列文喜气洋洋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时,他听到通向他家的大道上有马车的铃铛声。

“是的,这是从车站方向来的马车,”他心里想,“莫斯科的火车就是这个时候到……这是谁呢?难道是尼古拉哥哥?他说过:也许到温泉去,也许到你那儿去。”有那么一刹那的时间,他有些不大愉快,因为尼古拉哥哥一来,他的这种春天给他带来的幸福情绪一下就会被搅乱。可是他又为他脑子里出现的这种想法而感到羞愧,他立刻就好像敞开了心灵的怀抱,激动和愉快地等着哥哥的到来,而且由衷地希望来的人是哥哥。他骑着马走出合欢树林,看见一辆从车站来的驿站的三套马拉的雪橇和一位裹在皮大衣里的老爷。这不是哥哥。“唉,如果来的人是一个叫人喜欢的人,和他聊聊天也很有意思。”他这样想。

“啊!”列文高举起双手,高兴地叫起来。“原来是贵客临门!我看到你真高兴!”当列文认出来客是斯捷潘时,高兴地说道。

“这回我就会弄清楚了,她出嫁了没有,或者什么时候出嫁。”他心里想。

他觉得在这春光明媚的大好时光,想起她时一点也不觉得痛苦。

“怎么样,没有料到吧?”斯捷潘说着从雪橇上下来。他的鼻梁上、腮上和眉毛上有许多泥点子,但是人显得很快活,很精神。“我来看看你,这是一;”他一面说,一面和列文相互拥抱和亲吻,“来打打野味儿,这是二;把叶尔古绍沃的林子卖掉,这是三。”

“好极了!今年的春天怎么样?你怎么坐雪橇来了?”

“要是坐车来还要糟糕。”他认识的驿站的车夫回答说。

“看见你真是太高兴了。”列文露出孩子般真诚的笑容说。

列文把客人领进客房,让把客人的东西——一个旅行袋,一支带套子的猎枪,一个装雪茄烟的袋子——也拿进客房,然后就安排客人梳洗和更衣,自己趁这个功夫来到账房说一声耕地和种三叶草的事。一向很顾家庭体面的阿加菲娅在前厅遇到列文,问他怎么设宴招待客人。

“您看着办吧,只是要快点。”他说完,就找管家去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斯捷潘已经梳洗完毕,喜气洋洋地从房间里走出来,他们就一起上楼去了。

“怎么样,我终于到你这儿来了,我是多么高兴啊!现在我就会明白你在这里生活的秘密了。不过说实在的,我真有点羡慕你。你的这座房子多好,这里的一切都看着顺眼!这里充满光明,充满生机!”斯捷潘说。不过他忘记了一点,这里不永远是春天,也不是像今天一样永远是晴天。“你的老保姆多好啊!要是有一个穿围裙的漂亮妞儿伺候就更理想了,不过你一向过惯了修道士式的古板的生活,这也就心满意足了。”

斯捷潘讲了不少有趣的新闻,列文特别感兴趣的新闻是他哥哥谢尔盖打算今年夏天到乡下来看他。

至于基蒂和谢尔巴茨基一家,斯捷潘一字未提,只是转达了妻子对列文的问候。列文非常感谢他的关心,热烈欢迎他来做客。他一个人生活在乡下,平时积累了不少的想法,想找一个人谈一谈,可是周围没有这样的一个人,现在好了,他把他的这些想法全都倾吐给斯捷潘。他谈了富有诗意的春天给人带来的欢乐;谈了他在农业上的失误和打算;谈了他对读过的几本书的意见;特别谈了他写的一本书的基本思想——这本书的宗旨是批判一切旧的有关农业的书,虽然他自己并未觉察到这一点。斯捷潘一向对人和蔼可亲,无论什么事稍加暗示就能领会,这次来看列文更是如此,而且列文还发现他对待自己的态度还有些新变化,那就是他这次对列文格外敬重和关怀,这使列文感到欣慰。

阿加菲娅和厨师想尽量把饭菜做得丰盛些,结果是两位饿极了的朋友坐下来就吃,他们吃了许多面包抹黄油、熏鸡、腌蘑菇,然后列文就让上汤,不等馅儿饼了,可是厨师本来想靠馅儿饼向客人露一手的。斯捷潘虽然习惯于吃山珍海味,可仍然认为这儿的饭菜也还可口。那草浸酒、面包、黄油、尤其是熏鸡、蘑菇、荨麻汤、白汁鸡、克里米亚白葡萄酒——这些东西都是佳品,味道都很好。

“好极了,好极了!”他吃过一道烤菜后,吸着一支粗雪茄烟说。“我来到你这儿就好像从喧闹、颠簸的轮船上来到宁静的海岸上一样。你说应该研究劳动者这个因素,应该根据这个因素选择经营田庄的方法。我在这方面是外行,但是我觉得一种理论和这种理论的运用将会对劳动者产生影响。”

“是的,不过你要注意,我说的可不是政治经济学,我说的是农业科学。农业科学应该属于自然科学,应该考察具有经济特征和民族特征的劳动者这种现象……”

这时,阿加菲娅端着果酱走进来。

“哎呀,阿加菲娅,”斯捷潘用嘴嘬着自己胖乎乎的手指头说,“您的熏鸡好极了,草浸酒也很好!……列文,怎么着,该出去了吧?”

列文望了望窗外快要落到光秃秃的树梢后面的太阳。

“是该出去了,该出去了。”他说。“库兹马,套车!”他说完就向楼下跑去。

斯捷潘也跟着下了楼,小心翼翼地解下帆布枪套,打开漆得锃亮的枪匣子,开始组装他那支名贵的新式猎枪。库兹马预料能得到一笔可观的酒钱,所以他寸步不离斯捷潘的左右,一会儿给他穿袜子,一会儿给他穿靴子,斯捷潘也很乐意让他做这些事。

“列文,你吩咐一声,要是商人里亚比宁来了,让他们接待一下,等一等我,我让他今天来的。”

“你是把林子卖给里亚比宁吗?”

“是的,你难道认识他?”

“当然认识。我和他打过交道,那是一个‘一言为定’的人。”

斯捷潘笑了。“一言为定”是这个商人喜欢说的一句口头禅。

“是的,他这人说话非常可笑,就知道老板要去哪儿!”他说道,用手爱抚地拍了拍猎犬拉斯卡。拉斯卡哼哼唧唧地叫着,老在列文的周围转来转去,时而舔舔他的手,时而舔舔他的靴子和猎枪。

他们走出来时,敞篷车已经停在门口。

“路不远,我还是叫人套了车。我们是不是走着去?”

“不,最好是坐车去。”斯捷潘说着,走到马车跟前。他上了车,用虎皮毯把腿裹好,就抽起雪茄烟来。“你怎么不抽烟?抽雪茄烟,这可不是一般的享受,而是一种最高享受,是享受的一种标志。这才叫生活呢!这个地方真好!我真愿意过一过这样的生活!”

“有谁会阻拦你呢?”列文笑着说。

“没有。你是一个幸福的人。你喜欢什么就有什么,喜欢马就有马,喜欢狗就有狗,喜欢打猎就有条件打猎,喜欢农业就干农业。”

“也许正因为我满足于我所拥有的这一切,所以我得不到什么,也不觉得遗憾。”列文说这话时,想起基蒂。

斯捷潘明白列文话中的意思,所以只是看了看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列文很感谢斯捷潘,因为他是一个很有分寸的人,他发现列文怕谈谢尔巴茨基家的事,因此就闭口不谈他家的事,但是列文现在倒是很想打听那件使他痛苦的事,可又没有勇气开口。

“喂,你的事情怎么样了?”列文觉得老是想着自己的事有点不大好,于是就问道。

斯捷潘眉开眼笑了。

“你是不会承认的,一个人有了一份固定的面包,还想去找别的面包吃,在你看来,这种行为很坏,可我认为没有爱情的生活就不是生活。”他凭自己的感觉去理解列文的问题,所以说了这番话。“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这人。说实在的,这对任何人都没有多大害处,而自己却能得到无穷的乐趣……”

“怎么,又有什么新的事了吗?”列文问道。

“有啊,老弟!你知道不知道有一种奥西安(奥西安——传说中的三世纪盖尔的游唱诗人,他笔下的女人多半带有神秘色彩。)式的女人,这种女人在梦里才能见到……可是在现实中也有这样的女人……这种女人很可怕。你要知道,女人,不管你怎么研究她,她都新鲜。”

“那最好还是不研究吧。”

“不,有一位数学家说过,乐趣不在于发现真理,而在于探索真理。”

列文听着,没有吭声,他不管怎么努力,也无法理解朋友的思想和感情,无法理解朋友研究这种女人会有什么乐趣。

十五

打猎的地方不远,就在小杨树林里的小河边上。马车到了树林边上停下来,列文下了马车,领着斯捷潘来到一片林中空地上。这里的积雪已经融化,到处长满苔藓,到处是水洼。他自己又返回到另一边,走到两棵连根生的白桦树旁边,把猎枪靠在一根干枯了的矮树杈上,脱去外衣,重新紧了紧腰带,活动了一下胳膊。

紧随其后的白毛老猎犬拉斯卡警觉地在他对面蹲下,竖起两只耳朵。太阳就要隐没到林子后面去了。一棵棵小白桦树散落在杨树林中,它们那垂下的树枝和枝杈上眼看就要绽开的胚芽在霞光照射下显得格外耀眼。

在茂密的林子里,积雪尚未化尽,蜿蜒的水流哗啦啦地流动着,小鸟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在树和树之间飞来飞去。

在一片寂静中,落在解冻的土地上和绿草上的去年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多有意思!都能看见草在长,而且还能听到它们长的声音!”列文自言自语说。他发现一片湿漉漉的灰白色的杨树叶在尖细的幼草旁边微微颤动。他站下来,仔细听着,往地上观察着。他时而看看长满苔藓的湿漉漉的土地,时而又看看竖着耳朵的拉斯卡;时而看看展现在面前的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的林海,时而又看看飘浮着的一团团白云和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一只山鹰慢悠悠地扇动着翅膀,在远处的树林上空高高地掠过。另一只山鹰也朝着同一方向飞过,很快就消失了。鸟儿在丛林里唧唧喳喳地叫着,声音越来越大。不远处一只猫头鹰呜呜地叫起来,拉斯卡的身子抖动了一下,它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歪过脑袋仔细听着。小溪那边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布谷鸟“咕咕,咕咕”地叫了两声,接着就嘶哑地、急促地乱叫起来。

“多有意思,布谷鸟都叫了!”斯捷潘从灌木丛里走出来说。

“是的,我听见了。”列文回答说,他不愿意用自己听着都不顺耳的声音打破这森林的寂静。“现在快出来了。”

斯捷潘又钻进灌木丛,列文只看见火柴点燃的红光和接着是点着的红红的香烟头,然后是一缕青烟。

“喀嚓!喀嚓!”这是斯捷潘扳枪机的声音。

“这是什么在叫?”斯捷潘让列文注意听一种拖长的叫声,就像是马驹子嬉戏时发出的叫声。

“啊,这你不知道?这是一只公兔。待一会儿再说!你听,鸟飞来了!”列文差一点儿叫起来,他扳动了枪机。

就听见远处有一声尖叫,过了两秒钟又听见第二声,然后是第三声,猎人很熟悉这种间隔性的叫声,第三声尖叫后,就是“乌尔乌尔”的叫声了。

列文往左右看了看,在他前面的暗蓝色天空里,在白杨树顶端连成一片的嫩叶的上方,出现了一只飞鸟。她直朝列文飞过来,越来越近的“乌尔乌尔”声就像不紧不慢地扯开绷得很紧的布,已经到了耳边。鸟的嘴和颈都能看见了,就在列文端起枪瞄准的这一刹那,斯捷潘待着的灌木丛那边闪过一道红光,那只鸟像箭一样坠落下来,突然又朝上飞起。接着又是一道闪光,枪声响了,那只鸟使劲扇动着翅膀,仿佛想尽量支撑住身体不掉下来,在空中停了片刻,就重重地坠落到泥泞的地上。

“难道没有打中?”斯捷潘的视线被烟雾遮住,所以他大声叫道。

“这不是吗!”列文指着拉斯卡说。此时的拉斯卡竖着一只耳朵,摇摆着高高翘起的毛茸茸的尾巴梢儿,慢腾腾地走来,好像想故意延长这欢乐的时刻。它嘴里衔着死鸟,似乎是笑着朝主人走过来。“真不错,你打中了,我很高兴。”列文这样说,不过心里还是有点忌妒,因为这只丘鹬不是他打下来的。

“枪准而打不中,那就糟糕了。”斯捷潘一边说,一边又往枪里装子弹。“嘘……又有鸟飞来了。”

确实,又有鸟叫的声音,一声紧跟一声。两只丘鹬嬉戏着,互相追逐着,朝猎人们的头上飞过来,它们不再“呜尔呜尔”地叫了,而是尖声鸣叫着。只听见四声枪响,那两只丘鹬像燕子一样来了个急转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次打丘鹬收获不小。斯捷潘又打了两只,列文总共打了两只,有一只没有找到。夜幕渐渐降临。闪烁的金星从西方白桦树后面的天边向大地投下柔和的光辉,昏暗的大角星从东边的高处已经开始洒下点点红光。大熊星座的诸星星在列文头上时隐时现。丘鹬已经不再飞了。列文决定再等一会儿,等到金星从白桦树树枝的下面升到树枝的上面,等到大熊星座的诸星星都闪耀起来。金星已经升上树梢,大熊星座的斗和柄已经在暗蓝色的天空看得清清楚楚,可是他还在等。

“是不是该回去了?”斯捷潘说。

树林里一片寂静,没有一只鸟在飞动了。

“我们再等一会儿。”列文回答说。

“随你吧。”

他们两人现在相距十五步左右。

“斯捷潘,”列文突然问道,“你怎么不告诉我你的小姨子出嫁了没有或者什么时候出嫁?”

列文此时觉得自己非常冷静,他认为无论听到什么样的回答,都不会激动。但是斯捷潘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她呀,过去和现在都没有想出嫁,倒是病得不轻,医生建议她到国外去治疗。大家甚至为她的生命担忧呢。”

“你说什么?”列文大声说道。“她病得很厉害?她怎么了?她怎么样……”

就在他俩说话的时候,拉斯卡竖起耳朵,朝天空望了望,又用责备的目光看了看他俩。

“可也有了说话的时间了。可是鸟又飞来了,看,还是有鸟,他们要错过去了……”拉斯卡想。

就在这时候,两人突然听到尖厉的叫声,这叫声好像在抽打他两人的耳朵似的,两人突然端起枪,在同一个时间扳动了枪机,闪出两道红光,飞得很高的一只丘鹬顿时垂下翅膀,坠入丛林中,砸得细嫩的枝条一弯一弯的。

“太好了,咱们共同打下来的!”列文说着就带着拉斯卡到树丛里去找丘鹬。“哎呀,是什么事使我这么难过呢?”他回想道。“是的,是基蒂病了……有什么办法呢,太可怜了。”他想着。

“哈,找到了!你真行!”他说着,从拉斯卡的嘴里拿下身子还热乎乎的丘鹬,装进几乎要装满的猎物袋里。“找到了,斯捷潘!”他大声说道。

十六

列文在回家的路上详细询问了基蒂的病情和谢尔巴茨基家的打算。当他知道情况后,竟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虽然他不好意思承认这一点。他高兴,是因为他还有希望,但是更使他高兴的是,她使他尝到的痛苦,她如今也尝到了。但是,当斯捷潘开始谈基蒂生病的原因和提到弗龙斯基的名字时,列文打断他的话说:

“我没有任何权利打听别人家庭里的事,说实在的,我也不感兴趣。”

列文一分钟前还是那么高兴,可现在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阴沉沉的,斯捷潘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已经发现列文脸上这一瞬息的表情变化,这种变化他非常熟悉,于是他微微地笑了笑。

“卖树林的事,你和里亚比宁已经谈妥了吗?”列文问。

“谈妥了。价钱还不错,三万八。预付八千,其余的六年内付清。我为这事忙活了很长时间,没有人出比这更高的价钱了。”

“这么说来你把林子白送人了。”列文阴沉着脸说。

“为什么是白送人了?”斯捷潘和颜悦色地笑着说。他知道此时的列文对什么都不满意,看什么都不顺眼。

“因为一亩树林至少值五百卢布。”列文回答说。

“哎呀,你们这些乡绅,真不知说你们什么好!”斯捷潘风趣地说。“你们根本不把我们这些城里人放在眼里!……要说做生意,我们一向精通此道。告诉你,我仔细算过,林子卖得很合算,我还担心那人会变卦呢。要知道,这片林子不是材用林。”斯捷潘想用“不是材用林”来解除列文的怀疑。“这片林子充其量只能做劈柴。而且每亩不会超过三十立方俄丈,他却给我二百卢布。”

列文轻蔑地笑了笑。他想:“我知道,这种习气不仅他一个人有,城里人都有。他们十年当中也就去过乡下两三次,记住两三个乡下人用的词儿,也不管用得合适不合适就乱用一气,他们自信极了,以为自己无所不晓。看他们嘴上说着什么‘材用林’啦,什么‘三十立方俄丈’啦,实际上他们什么都不懂。”

“我并不想教你在衙门里如何写公文。”列文说。“如果需要时,我还得向你请教呢。你就这么自信树林这门学问你就全懂了?这门学问难得很呢!你数过没有你的林子里有多少树?”

“树怎么数呀?”斯捷潘希望朋友能够摆脱不愉快的心境,笑着说:“沙子能数吗?星星能数吗?再聪明绝顶的人也无法去数……”

“可是里亚比宁偏偏就是这种聪明绝顶的人。任何一个商人买林子都不会不数的,除非是像你这样,把林子白送给他们。你的这片林子我了解,每年我都在那里打猎。你的林子每亩值五百卢布,而里亚比宁只给你二百卢布,还是分期付款。就是说你等于白送给他三万卢布。”

“行了,别再幻想了,”斯捷潘无可奈何地说,“那为什么没有人肯出高价钱呢?”

“那是因为他和别的商人都有勾结,他给了他们好处。我和他们打过交道,我最了解他们了。他们根本不是商人,而是投机贩子。只赚百分之十、百分之十五的买卖他们是不会干的,他们的目的是用二十戈比能买进值一个卢布的东西。”

“好了,别说了,你是心绪不好。”

“一点也不是。”列文阴沉着脸说,这时他们已经走到楼门口。

台阶旁边已经停着一辆马车。马车用铁皮和皮革镶包,车前套着一匹肥壮的马,宽宽的轭绳绷得紧紧的。车上坐着给里亚比宁赶车的管家,他露着一张充血的、胖鼓鼓的脸,腰带束得紧紧的。里亚比宁已经到了楼里,他在前厅向两位朋友迎上来。里亚比宁瘦高个儿,中年人,留着小胡子,向前翘的下巴刮得光光的,一双鼓突的眼睛看着那么浑浊。他穿着一件蓝长襟礼服,扣子一直排到肚子下面,穿着一双长筒靴,脚腕子周围打着褶儿,腿肚子往上平展笔直,脚底还蹬着一双大套鞋。他用手帕在脸的周围擦了一遍,整了整本来就很平展的礼服,微笑着向走进来的二人致意,并向斯捷潘伸过手去,好像想抓住什么东西似的。

“啊,您来了。”斯捷潘也把手伸过去,说。“太好了!”

“不敢不服从阁下您的吩咐,虽然路非常难走,一路上都是步行,不过还是按时到了。列文,阁下好。”他对列文说,并且想去握他的手。可是列文皱着眉头,假装没有看见他伸过来的手,就去往外掏丘鹬。“您二位是打猎消遣吧?这打的是什么鸟呢?”里亚比宁斜瞟了一眼丘鹬说,“这种鸟味道不错吧。”然后他又摇摇头,是不赞同的意思,似乎很怀疑干这种事是否合算。

“你想到书房去吗?”列文皱着眉头用法语对斯捷潘说,“你们到书房去吧,到那里去谈吧。”

“完全可以,随便哪儿都行。”里亚比宁冷冷地说,好像他想让人知道,跟人打交道和怎么打交道,对别人也许有困难,可对他来说,任何时候和在任何问题上都不会有困难。

里亚比宁走进书房,习惯地往四下里打量了一下,好像是在找圣像,可是找到了圣像他又不画十字。他看了看书柜和书架,然后带着怀疑和轻蔑的神态笑了笑,又一次不赞同地摇摇头,他怎么也不能理解干这种事是否合算,就跟他怀疑打丘鹬是否合算一样。

“怎么样,您带钱来了吗?”斯捷潘问道。“请坐!”

“钱我们舍得给。我这次来是为了咱们能够见一见面,商谈商谈。”

“谈什么?您请坐。”

“可以。”里亚比宁说着坐在椅子上,摆了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把臂肘支在靠背上。“公爵,应该让让价,否则可是罪过呀。钱都准备好了,决不拖欠。”

列文此时已经把枪放进柜子里,正要走出去,可是听见商人的话,又站住了。

“就这样您已经是把林子白拿走了。”他说。“他到我这里来太晚了,否则我会给他定个价的。”

里亚比宁站起来,默默地笑着,上下打量了一遍列文。

“列文太小气了。”他笑着对斯捷潘说,“无法从他的手里买东西。每次买他的小麦,都是出大价钱。”

“我为什么要把东西白送您呢?我又不是在地上捡来的,也不是偷来的。”

“哪能呢!这时代,偷是肯定不可能的。现如今一切都依法办理,一切都光明正大,不光是不能偷了。我们都是凭良心说话,那片林子是贵,很不合算。我要求让让价,哪怕让一点也行。”

“这笔生意你们到底谈妥了没有?如果是谈妥了,就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问题了,如果是没有谈妥,”列文说,“那我买这片林子。”

里亚比宁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露出一种像鹰一样贪婪、奸诈的表情。他立刻用干瘦的手指解开礼服,解开没有塞进裤腰里的衬衣和坎肩上的铜纽扣,解下怀表的表链,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旧钱包。

“请收下,林子是我的了。”他说完后很快画了一个十字,伸出一只手。“把钱拿去,林子是我的了。里亚比宁做生意一向痛快,从不斤斤计较。”他皱着眉头,手里摇着钱包说。

“我要是你,就不会这么急着卖。”列文说。

“那怎么行呢?”斯捷潘惊讶地说,“我已经都答应了。”

列文走出房间,砰地一声把门带上。里亚比宁看着房门,笑着摇了摇头。

“真是年轻气盛,太孩子气了。凭良心说,我买这片林子只不过是图个名气,就是说买下斯捷潘的这片林子的不是别人,而是我里亚比宁。至于合算不合算,只有天知道,听天由命吧!请签个契约……”

一个小时过后,商人把衬衫整理好,把礼服的纽扣一一扣上,把契约装进衣袋,坐上他那辆结实的马车,回家去了。

“哼,这些个老爷,”他对管家说,“都是一个货色。”

“这话一点不错。”管家回答说。这时,他把缰绳交给里亚比宁,把皮遮篷扣好。“不过我应该祝贺您做成了这笔买卖,老爷,您说是不是?”

“好了,好了……”

十七

斯捷潘衣袋里鼓鼓囊囊地揣着商人付给他的三个月林子预付款回到楼上。林子已经售出,钱已经装进口袋,打猎的收获也不小,所以斯捷潘非常满意,非常开心,他特别希望能排解掉列文的那种极坏的情绪。他希望在吃晚饭时能高高兴兴地结束这一天,就像这一天开始时一样。

确实,列文的心情很不好,尽管他也希望在这位宾客面前能表现出自己的盛情厚意,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基蒂没有出嫁的消息好像给他打了一针兴奋剂,使他的情绪久久不能平静。

基蒂没有出嫁,而是病了,生病的原因是由于她爱上了一个没有把她放在眼里的人。这种羞辱似乎也落在他的头上。弗龙斯基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她也没有把列文放在眼里。因此弗龙斯基就有权蔑视列文,所以弗龙斯基是列文的仇人。不过这一切列文都没有去想。他只是模模糊糊觉得这对他是一种侮辱,现在他并不为这件使他心理上失去平衡的事而恼火,而是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事情他都看不惯。斯捷潘上当受骗,稀里糊涂把林子卖掉,商人的骗局又是在他家里进行的,他一想到这些事,心里就特别恼火。

“怎么样,事情完了吗?”他在楼上迎住斯捷潘说,“你想吃晚饭吗?”

“那还用说,我来到乡下胃口好极了!你怎么不留里亚比宁吃饭?”

“他呀,见他的鬼去吧!”

“不过你怎么那样对待他呢!”斯捷潘说,“你连手都不跟他握。你为什么不跟他握手呢?”

“因为我不跟奴才握手,奴才还比他强一百倍呢。”

“你呀,真是个老顽固!不是要打破等级观念吗?”斯捷潘说。

“谁愿意打破谁去打破好了,我可是很反感。”

“我看你呀,是个地地道道的老顽固。”

“说实在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是什么人。我就是我,我是列文,仅此而已。”

“你是一个心绪很不好的列文。”斯捷潘笑着说。

“是的,我是心绪不好,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是因为,恕我直言,商人把你当做冤大头,你的林子卖得太亏了……”

斯捷潘皱起眉头,做出一副无端被责备而受了委屈的无可奈何的表情。

“唉,算了吧!”他说。“常有这样的事,有人把东西卖了,不是马上就有人对他说:‘这件东西要值钱得多’吗?可是卖的时候,谁也不肯出高价钱……我看出来了,你是痛恨这个倒霉的里亚比宁。”

“也许是吧。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痛恨他吗?你又要说我是老顽固了,或者说我是别的什么。但是当我看到贵族从各个方面正在一天天败落下去,我感到懊丧和痛心。因为我也是贵族,尽管说要打破等级观念,可我还是高兴当贵族。再说了,贵族的败落并不是由于奢侈糜费,如果是这样,那倒无所谓。过奢侈糜费的生活,是贵族的看家本领,只有贵族有这种本领。如今,我们周围的农民都在买田,这我并不痛心。地主什么也不干,农民整天干活,他们正在取代游手好闲的人。就应该这样。我为农民高兴。但是当我看到这种败落是由于某种天真——我不知道叫它什么好——造成的,我就感到痛心。现在就有一个波兰承租人从住在尼斯的一个女地主手里用一半的价钱买下一份上好的田产。现在还有人把土地租给商人,本来一亩地应该收十个卢布,却只收一个卢布。还有你,无缘无故白送给那个大滑头三万卢布。”

“那怎么办呢?难道把每棵树都数一数吗?”

“一定要数。你没有数,而里亚比宁却数了。里亚比宁的孩子们今后就有了生活费和教育费,而你的孩子们呢,恐怕就难说了!”

“好了,算了吧,数一数又有什么意思。我们有我们的事干,他们有他们的事干,盈利是他们的目的。再说,事情已经做了,就别再说它了。啊,你瞧,还有煎荷包蛋呢,这可是我顶喜欢吃的。阿加菲娅还要给我们喝非常好喝的草浸酒呢……”

斯捷潘在桌旁坐下来,就和阿加菲娅开起了玩笑,他对她说,这么美味的午餐和晚餐他很长时间都没有吃过了。

“您至少还赞许几句,”阿加菲娅说,“而列文呢,不管给他吃什么,就是给他吃面包皮,他吃完就走。”

列文无论怎样控制自己的情绪,可他的脸还是阴沉沉的,一句话未说。他需要问斯捷潘一个问题,可是老下不了决心,想不出方式,找不到机会,不知道该怎么问和什么时候问。斯捷潘已经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脱了衣服,洗了脸,穿上皱纹布睡衣,躺下了,可是列文还待在他的房间里迟迟不走,谈论着各种无关紧要的事,可就是没有勇气问他想问的问题。

“这块香皂做得多么精致!”他拿起一块香皂看了看,并把它打开,说。这块香皂是阿加菲娅为客人准备的,不过斯捷潘没有用。“你瞧,这简直是一件艺术品。”

“是的,现在什么都在改进,什么都在变化。”斯捷潘怡然自得地打着呵欠说。“就拿剧院说吧,这些娱乐场所……呵……嚏!”他打起呵欠来。“到处都是电灯……呵……嚏!”

“是的,到处都是电灯,”列文说,“是的。喂,弗龙斯基现在在哪儿呢?”他突然放下香皂问道。

“你问弗龙斯基?”斯捷潘说,这时他已不再打呵欠了。“他在彼得堡。你走后不久他就走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回过莫斯科。列文,你要知道,我对你说实话吧,”他说着把胳膊肘支在桌上,用手托住他那发红的脸,他那一双轻佻、惺忪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一眨一眨的。“这事情都怪你自己。你有点怕你的情敌。还像我当初对你说的,我不知道你们二人当中谁的希望更大。你为什么不一追到底呢?我当时就对你说过……”他打了一个呵欠,但是没有张嘴,只是抖动了一下下巴。

“他知道不知道我已经求过婚?”列文看着他心里这样想。“是的,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外交官具有的狡黠的表情。”这时,列文觉得自己的脸红了,他一声不吭地直盯着斯捷潘的眼睛。

“如果她当时有点动心的话,那也是迷恋他的外表。”斯捷潘说。“你知道,他的那种十足的贵族派头和未来的社会地位并没有打动她的心,倒是打动了她母亲的心。”

列文皱起眉头。他当初遭到拒绝时心中产生的屈辱感又重新涌动,就好像这件事刚刚发生。好在他是在自己家里,一切烦恼都容易化解。

“等一下,等一下,”他打断斯捷潘的话说,“你说到贵族派头。请问,弗龙斯基的或别的什么人的贵族派头表现在哪里呢?他们的贵族派头就表现为瞧不起我吗?你认为弗龙斯基是贵族,但是我却不这么认为。这个人,其父靠钻营起家,其母天晓得没有跟谁发生过关系……对不起,这种人不能算贵族。我认为我以及和我一样的人才是贵族,这些人的家庭可以追溯到三四代以上都是清白之家,都有极高的教养(才干和智力是另一回事),这些人从来不对谁卑躬屈节,也从来不拉拢谁,我的父亲,我的祖父就是这样的人。我也认识很多这样的人。我数树林中的树,你觉得太掉身价了,可是你把三万卢布白白送给了里亚比宁,但是你会去收地租和别的什么,而我不会去收,所以我特别珍惜祖传的产业和劳动所得……我们才是贵族呢,而那些只靠权贵的施舍过日子和花二十戈比就可以收买的人并不是贵族。”

“你这是说谁呢?我赞同你的看法。”斯捷潘说这话时,表现得很真诚,很愉快,虽然他觉得列文说的那种花二十戈比就可以收买的人,也包括他在内。他很喜欢此时的列文,因为他不再死气沉沉了,又活跃起来了。“你是说谁呢?虽然你说到弗龙斯基时很多地方说得并不对,不过我现在不谈这个。我对你直说吧,我要是你的话,就会立刻跟我到莫斯科去……”

“我不会跟你到莫斯科去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了解,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告诉你吧,我求过婚,她拒绝了。现在当我一想起基蒂,就觉得非常痛苦,非常羞愧。”

“为什么?这是瞎说!”

“咱们还是不谈这个吧。如果我有什么冒犯你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列文说道。现在,由于他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所以他的情绪又恢复到早晨时的样子了。“斯捷潘,你不生我的气吧?请你不要生气。”他说着,并微笑着抓住他的一只手。

“我一点儿也没有生气。我们把话都说开了,我很高兴。你知道吗,早晨去打猎往往是很有意思的。去不去?我甚至连觉都不想睡了,打完猎,直接上车站。”

“那太好了!”

十八

虽然弗龙斯基的内在感情完全浸沉在心醉魂迷之中,可是他的外在生活仍然循着上流社会和军团的各种关系和利益构成的习惯轨迹一成不变地和势不可挡地进行着。团的利益在弗龙斯基的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因为他爱团,更因为团里的人都喜欢他。团里的人不仅喜欢他,而且尊敬他,以他为荣。为什么会以他为荣呢?这是因为他很富有,很有教养,很有才干,他有条件取得各种各样的成功,功名和地位之路是向他敞开的,但是他把这一切看得很淡,他总是把团的利益和同事们的利益装在心里。弗龙斯基意识到同事们对他有这样的看法,所以他除了喜欢这种生活外,还觉得自己应尽量做到使大家保持对他的这种看法。

当然,他没有跟任何一个同事谈过他的这件恋爱的事,即使和同事们在聚宴上觥筹交错之际,也没有吐露过半句(不过,他从来没有醉到无法控制自己的地步),如果有轻率的同事,说话时露出一点有关他的风流事,他立刻就制止住,不让他说下去。尽管如此,他的风流事还是传遍了全京城,大家不同程度地猜到了他和安娜的关系,很多年轻人都很羡慕他这种非同寻常的恋爱,第一,因为卡列宁身居高位,第二,因为这种关系在上流社会非常引人注目。

一向嫉妒安娜的大多数年轻女士早已听腻了舆论界把安娜说成是正派的女性的这种说法,她们预料的事终于发生了,这使她们非常高兴,她们只是等着舆论一旦转变,她们就会向她发难,向她投去鄙视的目光。她们已经准备了很多泥块,一旦时机到来,她们就把这些泥块向她拽过去。许多上岁数的人和身居高位的人对这种社会丑闻也表示极大的不满。

弗龙斯基的母亲知道儿子的风流事以后,起初,非常得意,因为在她看来。上流社会的这种风流事最能使一个年轻人增光添彩了,还因为她非常喜欢安娜,和安娜谈过许多关于自己儿子的事,安娜的行为也和一切漂亮的贵妇人一样,在这位伯爵夫人看来,一切漂亮的贵妇人都应该这样。可是最近她听说,儿子为了留在团里能和安娜经常约会,不肯担任委派给他的一个很有前程的职务;她还听说,许多高层人士为此事对他很不满意,于是她的态度也就变了。还令她不愉快的是,根据种种迹象表明,他儿子的恋爱并不是她所主张的上流社会那种美满、幸福的恋爱,而是维特(维特——歌德的名著《少年维特的烦恼》中的主人公,因失恋而自杀。)式的无所顾忌的狂恋,正像别人对她说的,这种狂恋有可能使他干出蠢事。自从他突然离开莫斯科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她通过大儿子,要求他回来见她。

大哥对这个弟弟也很不满,他没有弄清楚,弟弟的恋爱是高尚的还是卑下的,是热烈的还是不热烈的,是符合道德规范的还是不符合道德规范的(他自己虽然已经有了孩子,可还养着一个舞女,所以他对这种事是很宽容的)。但是他知道,这种恋爱是为一些人所不喜欢的,而这些人恰恰是他需要逢迎的人,所以他很不赞成弟弟的行为。

弗龙斯基除了公务和社交活动之外,还有一项爱好,这就是骑马,他喜欢骑马已经到了入迷的地步。

今年,预定将举行一次军官的障碍赛马。弗龙斯基报了名,准备参赛。他买了一匹纯种的英国母马。他虽然在热恋中,虽然这也很分心,但他还是积极地准备这次赛马……

恋爱和赛马并不相互影响。相反,他很需要恋爱以外的一种能吸引他的活动,好使他的元气得到恢复,使他过分激动的心绪得到休息。

十九

在红村赛马的这一天,弗龙斯基很早就来到军团的餐厅吃煎牛排。他不需要严格控制饮食,因为他的体重是七十四公斤,完全符合规定,但是也不能再胖了,所以他避免吃面食和甜食。他敞着上衣,露着白色坎肩,坐在桌旁,两肘支在桌子上,等着他所要的煎牛排,两眼看着放在托盘里的一本法国小说。他看着这本书只是为了避免和进进出出的军官们搭话,其实他在想自己的心事。

他想到,安娜答应今天赛马之后和他相会。可是他已经三天了没有和她见面,由于她丈夫已经从国外回来,他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和她见面,也不知道如何去探听到这方面的情况。他最后一次见到安娜是在他堂姐贝特西的别墅。他总是尽量少到卡列宁家别墅去。现在他又想去,于是就再三考虑去不去的问题。

“当然,我就说是贝特西让我来的,让我来问一问她去不去看赛马。当然,我一定去。”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于是就抬起头来。他想象到他见到她时的那种幸福感,脸上马上就焕发出光彩。

“派一个人到我家里去,让他们把三套马的马车套好。”他对用银盘给他端来热气腾腾的煎牛排的堂倌说道,并把盘子挪到跟前,开始吃起来。

从隔壁的台球室传来了击球声和说笑声。从门口进来两个军官,一位比较年轻,面容清瘦,不久前才从贵族子弟军官学校毕业,然后来到团里,另一位很胖,是个老军官,手上戴着手镯,厚厚的眼皮把小眼睛挤成一条缝儿。

弗龙斯基瞅了他们一眼,皱起眉头,装作没有看见,他一边吃,一边斜着眼睛看书。

“怎么?赛前先补充点养料,增加点力气?”胖军官坐到他身边说。

“一点不错。”弗龙斯基皱着眉头说,同时擦着嘴,也不看胖军官一眼。

“你就不怕发胖?”胖军官一边说,一边把一把椅子扭转到年轻军官跟前。

“什么?”弗龙斯基生气地说,脸上表现出厌恶的表情,并露出整齐的牙齿。

“你不怕发胖?”

“堂倌,拿白葡萄酒来!”弗龙斯基没有理睬胖军官,而是对堂倌说,然后他把书挪到另一边,又继续读起来。

胖军官拿起酒单,把身子扭到年轻军官一边。

“咱们喝什么酒,你来挑选吧。”他把酒单递给年轻军官,看着他说。

“那就要莱茵葡萄酒吧!”年轻军官说,但胆怯地瞅了一眼弗龙斯基,老用手指去抓刚长长的小胡子。他见弗龙斯基连头也没有转一下,于是就站起来。

“咱们到台球室去吧!”他说。

胖军官也跟着站了起来,他们一起朝门口走去。

此时,一个身材颀长、体格匀称的骑兵大尉走进房间,他叫亚什温,他居高临下地、傲慢地向两个军官点了一下头,便走到弗龙斯基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