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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已入深秋,我前往由良胤笃位于诹访的别墅。
耗费近两个月的善后工程大致告终,也差不多是时候解散由良奉赞会了。由于我是以借调形式在由良奉赞会任职,不久后就要返回有德商事了吧。
我为了请安兼报告,以及征询今后的指示,前往拜会由良一族的长老,亦是有德商事会长顾问的胤笃先生。
无论人品外貌举止思想,从哪个角度去看,由良胤笃都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他的品性让人完全看不出他具有公卿血统。而且尽管他已是八旬老者,却仍十分健朗;外表亦是朱颜鹤发,言行神采飞扬。战后他担任会长职,退居幕后,但旗下各家公司的老板仍然仰仗胤笃指导。老人有时严格冷酷,有时聪明老狯,亦常有出人意表的新奇点子。
从这个意义来说,由良胤笃真是个最适合担任顾问的人。
不论在好还是坏的意义上,他都是个怪物般的人——这是我对他最真诚的评价。
而这样的胤笃先生……
在那起事件之后不久,便开始身体不适。
每个人都说,这真是“魔鬼也得病”,然而事件前后一直待在他身边的我或多或少能理解。
他不是身体的问题,而是心理的问题。与其说是心理,不如说是气力?那是一起折损气力的事件。事件后,老人大概瞬间老了十岁。看起来老了。仔细想想,是过去的他太异于常人吧。他现在的萎靡模样,才是符合年龄的原本样貌。我私下认为,那就像是八十年来绷得紧紧的线一下子松弛了。
胤笃先生宣布暂时辞去所有职务,待在别墅静养。他是想换个环境吧。
老人的别墅位于能够远眺诹访湖的闲静之处。
连电话线也没牵,真正是远离尘嚣的幽居。
我带了一名税务师及一名律师。许多人都想拜会胤笃先生,但我把人数缩减到最少。胤笃先生好像说他不想见人。
之所以说“好像”,也是因为无法直接联络到他。
虽然我认为没有电话是当然的,但也知道没有电话会有诸多不便。有些事情光靠电报或信件,实在难以传达。
我无法忖度不想见人的老人究竟是何心情,或是这种心情有多强烈。若是可以听到他的声音,或许还能略微了解。
虽然我曾认为凭着电话这种东西,根本不可能沟通意志,但……
我是从何时开始不再这么想的?
我想起中禅寺的话。话语这玩意儿能够传达什么?从话语能了解到什么?
我从车窗眺望远处的山脉。
信州——其他地方的人常说这里是深山荒芜之地,但我不这么想。
信州确实多山,而且每一座山的山势皆十分险峻,但我没有在山中生活的感觉。因为对我来说,山就像监狱的高墙。
我出生在筑摩野。
由盆地与峡谷构成的土地夏热冬冷,放眼望去四周都是山,幼时的我深信那些山绝对无法翻越。或许是这个缘故,故乡总给我牢狱的感觉。
不过应该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感觉。
因此……初次看到诹访湖时,我感到豁然开朗。
很奇妙的感想。
初次见到诹访湖,是几岁时的事?
我完全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只清楚记得当时的感想。
我一定是感觉被解放了。目睹有着大片湖水的美丽湖泊,我肯定有了一种宛如被禁锢于山中的囚犯获得释放的错觉。
明明诹访湖就在不远处。
但即使毗邻,我也难得过去一趟。没有事情好去。和现在不同,以前的人是不会出门游山玩水的。所以别人如何我不清楚——不,我想应该只有我一个——对我而言,诹访湖是伸手可及,却又宛如圣地的场所。
从此以后,即使长大成人,诹访湖依旧会给我一种解放感。是初次看到的强烈印象留存下来了吧。
但是,这样的记忆是只属于我的。
就像中禅寺说的,会从诹访湖这一符号得到这种兴致——能得到这种兴致的一定只有我吧。
不过话说回来,若说诹访湖对我是个特别的地方……又觉得似乎不太对。
不,没什么特别的。
我并不觉得诹访湖是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也几乎没有在诹访湖做过什么、发生了什么事的具体记忆。也不是因为去了诹访湖,而有了什么改变,或是有什么开始。那里就和其他众多地方一样,只是一个地方。
原来如此,记忆是无法记录的。
如果变换成语言,一切都会变成故事。
只是打开汽车车门,就已经感觉到寒意了。在文件里填数字、盖印章;盖印章、填数字当中,季节已然变迁。当然,从日历上我知道季节变了,但这时我才头一次切身感受到季节。
目的地的地势颇高,确实能将大湖一览无遗。
我依然感到获得解放。
然后不知何故,在心中一隅、脑中一角,我想起了不应该存在的手足……那应该是妹妹。
胤笃先生的别墅比想象中更简朴。
那是一栋融合了日本与西洋风格的摩登建筑,并不新颖。刚落成时应该十分光鲜抢眼,但如今反而显得朴素。
胤笃先生看起来比上回见面时更衰老了。或许瘦了一些。
我花了半天详细报告。老人寡言,专注聆听。我大致说明完毕,准备告辞时,他挽留了我。
胤笃先生说:“我会安排回程交通,你一个人留下,我有事和你说,你住上一晚再走。”确实,我在奉赞会解散后,将恢复在有德商事的职位,与只有合同关系的税务师及律师处境不同。
依您的嘱咐——我回答。
我请两人帮忙联络办公室和自家后,请他们回去了。
我们聊了一阵子公事。
晚饭之后是酒宴。
说是酒宴,也只有我和老人两个人。女佣已经下班回去,只留了一位住在宅子里帮忙的厨娘。
平田,平田老弟——胤笃先生叫我。连叫两次名字,是老人的习惯。
“你……工作几年啦?”
“调到奉赞会已经六年了。我进入有德商事奉职,是昭和十年的事。但中间曾经出征,所以有两年的空白。”
“那么已经十八年啦?你几岁啦?”
“四十一。”
“是我的一半。”
老人深深地坐在藤椅中。
“我是明治六年出生的。出生时是华族,但三岁时被送去当养子,所以没资格当华族了。”
也不是当华族就怎么样啦——老人脸颊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
“我的生父……就是他写下之前你拿给我的、放在那边的古文书。”
老人指着书桌上。
上头堆积着从中禅寺那里接收的五十本由良家文书。
“由良公房,他是个没用的家伙。我是公房的幺儿。因为我大哥公笃——他也是这些玩意儿的作者之一——公笃生了长子,所以我被送出去当养子了。”
我们家兄弟很多——老人说:
“我的养父,就是我生父公房的弟弟。所以呢,唉,其实是一样的,都是由良家。可是只有本家才是华族。我被送出去以后,由良家就受封爵位,本家成了伯爵家。不过因为被当成叙爵内部规章的例外处理,所以……”
大家都骂由良家是爵位小偷——老人有些自虐地说。
这件事我听过几次。
“我的养父是个没口德的家伙,成天骂本家,骂得不堪入耳。而我就是听着那些污言秽语长大的,所以一直深信公卿、华族全是些蠢货。实际上……”
也真的很蠢吧?老人问我。
我没办法点头同意,却也没有否认。
“那栋……荒唐的城堡般的公馆落成时,我十四岁。那宅子呢,唉,就是个证据。我哥哥公笃、侄子行房,全是群蠢货,对社会一点贡献也没有,也没办法自食其力。我打心底瞧不起他们。我一直这么以为,可是啊……”
其实我是在嫉妒吧——胤笃先生用不像他的语气说。
“嫉妒?”
我感到意外。
当然,在胤笃先生身上看得出这样的态度,看在世人眼里应该也就是嫉妒,但我一直认为即便真是如此,这个人就算撕破嘴巴也不会承认。
“我啊,是有类似自卑情结的情绪。现在也没有华族制度了,但当时还没有完全摆脱德川时代。说什么四民平等,直到我出生前,四民都还是泾渭分明的。不同身份之间的区别,是不可侵犯的。就算废除了,也只会教大家不知所措。”
我懂那种感觉。
方针改变是无可奈何的事。既然改变,应该自有它的理由,而且既然规定下来了,也只能服从。不过姑且不论道理,情感上就是难以接受。
前些日子和美国人洽商时,我就感到尴尬至极,如坐针毡。尽管对方毫无恶意,但直到几年前,美国人还是令人憎恨的仇敌。在论到好恶之前,我更感到有些害怕。当然,合同上不会写下我这样的心情。
人就是想要歧视别人、被别人另眼相待——老人说:
“所以过去的身份差异,说穿了就是被华族制度取代了而已。一瞬间,我的养父就被贬低了。只因为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弟弟,就被排除在华族之外,那当然要闹别扭了。我的养父本来就善妒,而我完全继承了他那种性子。明明不是他的亲儿子……但我就像养父的复制品。”
太可笑了——老人说。
“可是会长,虽然您这么说,但在您这一代就发迹显达,非常了不起了啊。请您别说这种丧气话。”
“什么发迹、发财,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啊,平田。只是剩得多、剩得少罢了。”
“剩得多、剩得少……?”
“像你,不也活得好端端的吗?也就是说,人只要活着,就算是赚到了。其他的呢……全是多余的。有钱人呢,就是钱太多的家伙。”
有人说,钱没什么了不起——老人说,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笑了。
“钱……没什么了不起?”
“钱不用的话,就只是堆废纸……唉,说得也是啦。由良本家那伙人,连自己那口饭都赚不了,所以才说他们蠢。但话又说回来,赚得比够养活自己的还要多,就叫了不起吗?倒也不是。”
一样是蠢啊,平田——老人说:
“都是一样的,五十步笑百步。听好了,平田,平田老弟,我呢,自以为这辈子活得无怨无悔。我向老天爷发誓,我也绝没做过什么愧对世人的事。可是啊,若要说后悔,我这辈子都在后悔;要说羞耻,我简直无颜见人。就是这样的啊,平田老弟。”
是喝醉了吗?他应该没喝多少杯啊。
“现实呢,一旦过去,就不是现实了。所以要怎么说都成。不管是自夸还是悔恨,全看现在怎么说。同样一件事,黑的也能说成白的。没错,过去呢……”
是随人说啊——老人说。
不是现实。随人说的,是故事。
过去会变成故事呢——我卖弄从中禅寺那里听来的说法。老人叹息似的应着:
“没错,就是故事。活得愈久啊,平田,平田老弟,昨天就愈多啊。”
“昨天……?”
“对。明天呢,还没有到。没有的东西是零。因为没有嘛。可是昨天已经过去了,所以……是曾经有过吧。过了一天,昨天就又多了一天。我生下来以后,已经过了八十年之久,所以我有两万九千多个昨天吧。”
往后还会愈来愈多——老人说:
“只要活着,昨天就会愈来愈多。可是昨天不是今天。这理所当然。昨天这东西不在眼前,不是吗?只是曾经是现实,但已经不是现实了。”
“或……许吧。”
“我呢……”
看到幽灵了——老人说。
“幽灵……?那件事……”
“嗯,当然,那其实并不是什么幽灵,但也不是我看错,事实上我真的看见了。然后好长一段时间,长达五十年之久,我都一直相信那就是幽灵。这种情况你怎么说?”
怎么说……是指?
“都信了那么久,就已经是幽灵了吧?”
“应该不是吧?”
“其实不是啊。那是像幽灵的东西,但并不是幽灵。不过我是直到几个月前才知道那并不是幽灵啊。当然,知道事实以后,我便不再把它当成幽灵,直到现在这一刻。可是呢,在那之前的一万八千多个日子,我一直活在那就是幽灵的念头中。不管事实如何,那些过去都不会改变,你说是吗?这种情况,把它当成幽灵的我的那些昨天……全都是错的吗?全都是假的吗?那样的话,我的五十年……”
形同不存在啊——老人说:
“昨天反正是随人说。用你的话来讲,不就是故事吗?既然不是现实……那也没有真假对错可言吧?我开始这么想了。”
没错。
如果是故事,虚实根本无所谓。
“我啊……”
一直喜欢她——由良胤笃又仰望天花板,说了不像他会说的话。
“你一定会笑我这个干瘪的臭老头说什么幼稚的话,不过确实很好笑,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但事实就是如此,没办法。可是她是我侄儿的妻子,是我嫉妒的华族、本家的媳妇。我完全无可奈何。所以我是加倍、三倍、更多倍地……”
嫉恨着由良——老人缓缓地伸手拿酒杯,我急忙倒入酒。
“她死了。而死了以后,又现身在我面前。那非得是幽灵不可,那就是幽灵。不不不,世上没有幽灵。会相信那种怪力乱神的,全是脑袋有问题的家伙,我也会嗤之以鼻。什么幽灵鬼怪,那种东西屁用也没有。可是啊,没有幽灵的是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啊。现实世界。哎,假设现在那边——”
老人指着窗户说。
“那边站着一个应该已经死去的人,然后你看到了。这肯定是你眼花了,要不然就是幻觉啊。一定是的嘛。死人怎么会没事冒出来?死人已经不在了。如果有人坚持不是幻觉也不是看错,那就是神经断掉、脑袋坏掉了。世上根本没有幽灵。可是啊……”
若是昨天,又怎么样呢?——老人说。
“昨天?”
“昨天呢,平田,昨天已经不是现实了。”
“哦……”
这样啊,是故事吗?
“昨天没有真假可言。管他是看错还是误会,全是同等的。既然不是现实,那应该也会有幽灵吧。如果昨天不是这个世界……”
那就是另一个世界了——老人说:
“你一定觉得我在疯言疯语吧?”
老人说完,将杯中物一饮而尽。我要斟满,老人伸手制止。
我读了那些文书——老人说:
“我侄子写的东西没有多少,我完全提不起劲去读;但我很好奇我父亲和大哥写的东西,这阵子我一直在读它。”
“那些……古文书吗?”
是由良家历代家长写下的……日记。
“上头写了些老早以前的往事。再怎么说,开头第一篇就是江户时代嘛。可是啊,平田老弟,写的人是我的父亲,还有我的大哥啊。”
这样啊。
这位老人有记忆。对他人而言,那些古文书只是单纯的故事,但是对他而言,却是特别的故事吧。
“由良公房……我的父亲好像是魔物之子啊。”
“魔物?”
据说街坊这么传——老人说。
“由良家长子非人之子——据说当时流传着这样的流言蜚语。我当然会好奇既然不是人生的,那是什么生的了。结果啊,不是有那叫什么葛叶的戏吗?”
“安倍晴明吗?”
“安倍晴明是狐狸的孩子。据说啊,我父亲的母亲呢,是一只青鹭。”
“青鹭?鸟的……青鹭吗?”
“没错,青色的青鹭。”
胤笃先生放下酒杯,转向古文书。
“我父亲好像遇到过三次生下他的青鹭。很好笑,对吧?是编出来的,那种事怎么可能嘛。任谁都会这样想,连孩子都不会信——只要有点常识的话。可是啊平田——”
这是以前的事啊——老人说。
以前的……故事吗?
“并不是说江户时代发生过那种违反科学的事。管他是江户时代还是平安时代,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不可能的事情就是不可能。天然、自然的道理,打从开天辟地以来,一定就是恒久不变的。可是啊平田,这个呢,就跟昨天是一样的,不是现实啊。就跟……我的幽灵是一样的。”
“是故事,对吧?”
“是故事。”
没错,没有真假可言。
“上头写着类似家谱的东西,然后确实,我生父的母亲那一栏没有名字。而我养父的母亲,写了……唔,现在来说就是继室的名字,但正室的地方是空栏。”
——空栏。
这样吗?
什么都没写——老人说:
“我啊,平田,我好像是青鹭的孙子呢。很好笑吧?”
“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啊。”
“不,这个呢,平田,对我而言是阐述身世的重要故事,但是对你来说,只是则奇闻怪谈。这样就行了。如果你是那种会把这种不合理的故事当真的家伙,我就不会雇你了。”
应该吧。
我是不可能闯入这位老人的过去的。
“哎,如果是历史学家之类的读了这份古文书,一定会用人名来填入这个空栏吧。会觉得应该是有什么隐情而无法记录名字的女人吧。比方说身份低贱,或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会这样推测。或许……会去找出她究竟是谁。这才是一般的做法。可是——”
我——老人说。
只有我。
会把青鹭填入这个空栏。
“因为现在世上幸存、身上有着最浓的青鹭血统的人,就只有我一个了。”
这样啊。
空栏。
只要把它填满就行了吗?
老人笑了。
“我的生父呢,顺着竿儿捞到了爵位,却连个贵族院议员也没当上,是个窝囊废……但听说他年幼时遇到过一次、长大之后又遇到过两次他那青鹭的生母。”
就在那公馆落成的地方——老人说。
“您说的那公馆,是白桦湖的……”
“没错,就是那公馆。我那蠢大哥公笃欠下大笔债款兴建……而我碰到幽灵的那栋公馆。”
是我六年之间频繁造访的公馆。
“哎,以前那里没有那样一大片湖泊。那是人造湖嘛。那里过去只是片荒地,就像世界的尽头。据说我父亲就是在那片荒地遇到了青鹭。说是什么他在近处看到一个散发出神圣光芒的女人,变身成青鹭飞走了。”
“那么,那座公馆是为了纪念那个圣地……”
不是不是——老人摇手。
“好像是我大哥误会了。”
“误会了?”
“这误会可大了。我父亲好像从来没有把青鹭的事告诉别人,他把这个秘密默默带进坟墓里了。哎,我觉得这是个聪明的选择,因为要是四处向人宣扬,一定会被扔进疯人院。大哥只是探听到那个地方好像有什么。喏,不是有什么奇妙的传闻,好像是说那块土地有宝藏?大哥一定以为地底埋了财宝吧,就跟流言说的一样。哎,他真是个大傻瓜。他啊,以前开过私塾教授儒学……可是经营陷入瓶颈。”
俗话说,穷则钝啊——老人笑道。笑得很自虐。
“儒学屁用也没有,还儒者呢,我是个俗物,但是对孔子的教诲可是滚瓜烂熟。如果不能应用在现实生活上,书读得再多也是白费。看看他那副德行,岂不等于是为了欠一屁股债而读书的吗?”
老人说到这里,起身走到书桌前,翻找那堆古文书,抽出一张纸来。
“哎,我那蠢大哥的私塾,在明治十年左右时,似乎还经营得有声有色,听说是那时候的事。”
老人说着回座,把手中的纸递给我。看起来像一张浮世绘。
“是锦绘报。类似介于瓦版跟一般报纸之间的报纸。我年轻时还有这种玩意儿。现在的报纸很枯燥,但当时是彩色印刷,还有这样的插图,很有意思。这是《东京插图报纸》。”
印刷的插图画了一位穿着打扮貌似警官的豪杰,正在绑缚一脸奸相的僧侣。周围画了几个用夸张的动作及诧异的表情表现出惊讶的人。标题是“秘密怪谈会中擒拿稀世杀人狂”。
“这……是什么?”
“就报纸啊。是当时的一等巡查逮捕杀人魔的报道。重点在于它的地点。这张画的应该是宴席场面吧。就像标题说的,这是怪谈会。”
“怪谈会?什么是怪谈会?”
“顾名思义,聚在一起说怪谈的聚会啊。百物语怪谈会。”
“您说的怪谈,是有妖怪什么的……像阿岩那类故事吗?”
是故事啊——老人说:
“现在的人都不知道了吗?百物语呢,就是一群人半夜聚在一起,轮流讲上一百个怪谈的活动。”
“一百个这么多?”
“没错。然后呢,像这样在行灯上贴上青纸,在油里插进一百条灯芯。每讲完一则,就抽掉一根灯芯。”
“那么会愈来愈暗呢。”
“没错,每讲完一则怪谈,房间就会愈来愈暗。讲完第一百则怪谈时,四下就会变得一片漆黑,然后……”
发生异事。
老人说。
“异事?是……”
“不一定。可能有幽灵现身,也可能有怪物冒出来。不不不……哎,不会有那种东西啦。我刚才也说过,世上才没有幽灵。所以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吧。可是啊,平田,平田老弟,所谓怪谈呢,就像你说的,都是幽灵现身作怪的故事吧。就是那类阴阴惨惨、让妇孺听了胆寒不已的故事。不停听着那类故事,然后四周愈来愈暗的话,多少会心里发毛吧。”
唔,或许吧。
但是我更对说上一百则那种故事的活动感到讶异。
“据说啊,就是举办了那百物语怪谈会。”
“是……谁举办的?”
“大哥的私塾。”
“私塾不是教导儒学的地方吗?”
“是啊,就是这里荒唐,明明子不语怪力乱神,不是吗?可是那些脑袋空空的学生吵着说什么有妖怪出没,而大哥说没那种东西,但就是制不住那帮小鬼,才会闹到要办个百物语会来确认。”
“那……就是这张图吗?”
看起来并不像那样的场面。这张插图怎么看都是全武行。
“哎,站在大哥的立场,他一定认为就算办那种活动,也不会有任何事情发生吧。理所当然嘛,他是觉得能让那些蠢学生因此洗心革面就好了吧。然而……事与愿违,结果闹出了那样的缉拿骚动。”
“也就是说,这就是……呃,所谓的异象吗?”
这哪里奇异了?——老人生气地说:
“这名警官好像是当时的名人,外号叫不思议巡警,他担任那场疯狂娱乐活动的干事,结果参加者中偶然混进了一名凶恶嫌犯,只是这样罢了。不过啊,平田——”
平田啊——老人低唤:
“这件事啊,我父亲在日记里也提到了。”
“公房先生也记下了这件事吗?”
“可是啊,情况好像不太一样。”
“此话怎讲?”
我父亲好像也参加了——老人说。
“参加那个……呃,百物语的活动吗?”
“没错。哎,逮捕事件似乎是真实发生的,但根据我父亲的描述……”
故事……说完了一百则。
“活动完成了,是吗?”
“没错。我父亲写着‘百物语已成’。”
“那么,意思是发生了异象喽?”
没错。
怪异的事。
“据说确实发生了。”
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我父亲——”
见到了他母亲——老人说。
“母亲指的是……”
“就是青鹭啊。第一百则怪谈一说完,青鹭就现身了——由良公房这么记载。”
“可是……”
我望向锦绘报。
“上面没有提到这样的事。”
“没错,我也反复读过好几遍,但报上只提到那场乱斗。似乎青鹭的身影……只有我父亲看得到。”
“那……”
就是幻觉。
不……
不是吗?
那是以前的事。
而且是故事。
没有真假可言吧。没有啊——胤笃先生说:
“我的父亲呢,依据百物语的规则,总共三次……见到了他另一个世界的母亲。”
“另一个世界……”
“是另一个世界啊。生下人子的青鹭,怎么可能属于这个世界?那它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存在了。青鹭从故事中冒出来,现身在我父亲面前。”
老人的视线变得有些飘渺。
“我说平田啊……”
“是。”
“我呢,想要再一次……”
“再一次?”
再一次见到她——由良胤笃说。
“这意思是……?”
“我啊,平田,已经有了太多的昨天,就要被昨天压垮了。我已经七老八十了,是风中残烛,终将不久于世。也就是说,平田,平田啊,我的人生——”
故事变得比现实更多了。
“既然如此……我是不是还能再见到她?我这么想。”
“您说的她……”
是幽灵啊——老人说得极慢。
“会长,您……”
“我已经累了啊,平田。不……我不是累吧。我总觉得怀念得不得了。过去令我思恋得不得了,或许我想要让自己也变成故事吧。”
老人说完,踉跄着起身,拉扯电灯绳。“啪嚓”一声,房间暗了下来。接着老人缓缓前行,打开通往隔壁房间的纸门。
隔壁是和室。
里头没有任何家具……
只有中央孤零零地摆了一盏行灯。
“青纸贴好了。”
“会长……”
由良胤笃在行灯正旁坐下。
“怎么样?你说呢?平田。百物语……在这个昭和年代还有效吗?你觉得呢?”
老人从衣袖中掏出火柴,点亮行灯。
朦胧的。
漆黑的和室亮起青色。
昏黑的房间染成青色。
“最近找不到灯芯了,所以用蜡烛替代。而且只有一根,方式相差很多。”
老人抬起头,脸上一片青蓝。
“怎么样,平田?你觉得这样彼岸和此岸就相连了吗?”
“这……”
我站起来。
没必要做那种事。
什么都不必做。这个世上充塞着故事。每一个人,每一天,每一本书。
一切都有故事。
现在,很快就不是现在了。甚至用不着搬出昨天、过去。
现在,就只有一瞬。
不,连一瞬也不到。
当我们说“现在”、“这时”,当下就已经过去了。
那么——
“会长……不,由良先生。”
现在这一刻,不就已经是故事了吗?
即使不被记忆、不被记录。
没错,在空栏里写下妹妹的名字吧。由我亲笔来写吧。虽然她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但她或许存在于另一个世界。不,她一定就在故事里,一定是的,所以尽管我没有妹妹……
却觉得有。
撰写我的故事的人是我。
“没必要的。不需要这些步骤。我,还有您,都已经……”
我走到行灯旁,从正上方窥看。
幽微的火焰摇曳着。
我,吹熄了那火。
蓦地,一片漆黑。
晦暗之中……
我觉得看到了什么。当然,只是心理作用。
可是,那一定是女人,是个女人。
“会长,您看到了吗?”
那是不是您一直想见到的幽灵?
五十年前您见到的、早已亡故的、您心仪的……
就是那个人,对吗?
由良胤笃茫然了半晌,很快地,“平田,平田老弟。”
他呼唤我:
“刚才,刚才那个人……”
是你妹妹吧?
“妹妹……”
我——
急忙折回原来的房间开灯。人工的鄙俗亮光闪烁了几下,瞬间将原本充塞房间的故事驱逐到彼方。
老人,出神了。
什么妹妹。
我根本没有妹妹。
这是我……
平田谦三彻底失去故事的,昭和二十八年秋天的事。
大首——
大凡物大者
皆骇人也
况乎雨夜星光中
齿牙漆黑之
女人首级
其骇
甚也
——今昔画图续百鬼/卷之下·明 鸟山石燕(安永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