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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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嗯,这个啊,先生,”以赛亚回答道——这个身量堪比NBA球员的暴力迷,说不定已经把他女儿搞了——“我说‘午餐肉’,指的只是我们共同的奇特命运。我们就像人肉三明治,随时会被放进命运的嘴里。我们都一样。从这个观点看,你不喜欢‘化粪池’或者‘法西斯脚屎’的音乐表现,说实话,又有什么关系呢?”那样子分明是在打哈哈。索伊德没办法,只好随和些。

“同样道理,你极力提倡用乌茨枪来解决许多社会问题,我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看得一文不值。”

“先生,你真是慈悲心肠。”

“吃的来啦。”普蕾丽端上一罐鳄梨酱和一大袋玉米面薄片。索伊德正怀疑她这就要上——哈,已经来了——六瓶一扎的冰镇多斯·俄奎斯啤酒。啊,好极了!他嘭地打开一瓶啤酒,微笑着,又一次从女儿这小滑头身上看到了耍手腕的天才——这肯定是他的遗传,只是还没达到专业水平。他觉着浑身热乎乎的。莫不是因为她今晚在鳄梨酱里搁了太多的劣质沙司?

索伊德说乌茨冲锋枪是“沙漠阿飞”一点都不过分,以色列本土就这么叫的。以赛亚的设想是先建一个暴力中心,最后发展到整个系列。每个中心的规模大抵相当于一个小型主题公园,有自动武器射击场、模拟军事历险区、礼品店和膳食区,还有少儿电视游戏室——以赛亚瞄准的是家庭市场。为了获取特许经营权,他的构想也涉及了标准楼层平面图和标识。以赛亚坐在缆线木芯做的桌子旁,用玉米面薄片画来画去,畅谈着自己的理想——“第三世界历险”:搞一个热带丛林障碍训练场,摆绳、跳水、扫除当地游击队员模样的自动突袭目标……“城市垃圾”:让客人有机会将城市里五花八门的讨厌人物从世上扫除干净,什么男妓啦,性变态啦,毒贩子啦,抢劫犯啦,把他们精心安排成各个不同种族,人人见了都会怒火直冒;背景是黑暗的巷子与耀目的霓虹灯,再放萨克斯音乐……对于打斗行家则设“黑名单”:你可以指定一组录像带,选社会生活中你最恨的人物,在以废品价收购的旧电视机上放出,每个屏幕上只显示一人,用传送带送过去,就像游戏场里旋转的鸭子那样;你可以炸掉这些叽叽喳喳、装腔作势的“替身”,在那些显像管的爆炸声中,你的快乐将倍增……

此时此刻索伊德几乎无力躲避向他卷来的白浪,差不多给这孩子带来的市场预测及收入预测的波涛淹没了。迷乱中他察觉到自己的嘴早已自行张开,一直没合上,竟说不出是何时张开的。他猛地一闭嘴,不想却咬了舌头,这时以赛亚正好说到下一句:“你不用花一分钱。”

“嗯,哦。我要花多少?”

以赛亚微微一笑,向他展示出价值五位数的加利福尼亚州正牙套,外带全副眼神。索伊德只需准备联名贷一笔款子——

索伊德纵声长长苦笑了一气。“谁给贷?”他料定是从火柴盒上弄到的一个地方,远在他州,却不想正是葡萄园银行!“你没有,嗯,威胁他们,这种事情?”索伊德有意惹逗这个大块头。

以赛亚只耸耸肩,继续说:“条件是,你负责全部工程和景观策划。”

“等一等——为啥你爸妈不跟你联名?”

“呃……大概是因为他们向来站在反对暴力的一边吧,你知道的。”他说这话时有些愁眉苦脸。他的老爸老妈不只是吃素,连素菜也挑。比如从不沾红颜色的菜,那代表愤怒。面包大多是禁食的,因为做的时候杀了酵母菌的生。不过索伊德可不傻,说到禁食狂,他怀疑这小子是否在以其父母之道,转治普蕾丽之身。

“唔……你老爸老妈还不知道这事?”

“我不是想出乎他们意料吗?”

索伊德咯咯笑起来:“父母喜欢出乎意料。”以赛亚看到普蕾丽给他递了个古怪的眼色,像是……是吗?对了,这样吧——

便改口道:“我们大家出去野营几天,怎么样?主要就乐队,带几个姑娘?”

以赛亚在本地一个叫“比利·跋夫和呕迷头”的重金属电子摇滚乐队演奏,乐队最近找活很难。

“去黄瓜酒店见见小拉尔夫·韦温,”索伊德指点道,“他姐姐下周末在城里[25]结婚,乐队突然泡汤了。听他的口气,为了找个补缺都快要愁疯了。”

“嗯……那我现在就联系吧,可以用你们的电话吗?”

“应该在浴室里,上回我看见在那儿。”

只剩下他和普蕾丽时,两人正好碰了碰目光——自打生下来,她就从不害羞。后来她问:“你看……”

“他人不赖,不过没一个银行愿让我联名贷款的,信不信由你。”

“你是这里的商人呀。”

“他们称我为修屋顶的吉卜赛人,而且说到底,我还在这儿欠了一屁股的债。”

“你欠钱他们才高兴呢。”

“我欠我就不高兴了,普蕾丽——如果整个计划完蛋,他们就会把房子弄走。”就在他大概已初步脱身时,以赛亚突然跑出浴室,尖叫着:“我们说成了!说成了!太棒了!简直没法相信!”

“我也是。”索伊德含糊地说,“你们要去参加标准的意大利婚礼,去演奏什么?‘法西斯脚屎火爆精品’?”

“有些概念可能需要调整一下,”以赛亚坦言道,“比方说,我刚才暗示我们是意大利人,就是其中之一。”

“嗯,可能你们会打算学几支曲子,不过会适应的,放心好了。”普蕾丽和以赛亚出门时,他自个儿乐得直笑。不错,孩子,咱随时愿意帮你们一把——黑道家庭的舞会,或者不管啥舞会,都行。不不,不用谢我……索伊德在以前的音乐生涯中也为黑社会搞过婚礼演奏,这孩子没啥应付不了的。而且,吃的东西足可弥补所有的尴尬。这样看来,他好像并没有在女儿的男朋友身上玩啥卑鄙伎俩。他还不是百分之百地迷他,或者有类似的感情。解决以赛亚的问题比起解决更为深重的麻烦来,只能算是休假。目前最麻烦的,就是海克特·祖尼加在他的生活中突然重现。他点起一截大麻烟卷,在关掉声音的电视机前安坐下来,思绪无可避免地回到了这个问题上。

这是一场经年不衰的“罗曼史”,至少堪与西尔威斯特和特薇蒂[26]的故事相媲美。尽管海克特可能时时想把索伊德卡通般消灭,但从一开始认识他就看出,指望索伊德成为他的囊中猎物是难乎其难的。这倒不是他抬爱索伊德,认为他算得上品德高尚之流,有能力抵制他的进攻。他将此归因于他的固执。另外,他还吸毒,神经有毛病,胆小怕事,或者说缺乏想象力——在实际生活中,不论涉及毒品与否,他都不能正确估计情势。虽说现在已无须像很久以前那样为降服索伊德而大伤脑筋,但他仍然莫名其妙地喜欢时不时插一手,而且常常是不告而来。

他首次出现在索伊德生活中是在里根当选为加州州长后不久。当时索伊德在南部,和科瓦斯冲浪乐队的人同住于高迪它海滩的一座房子里——他自初中起就在这支乐队里搞键盘。这里也住些露水或非露水朋友。房子极旧,防蛀状况也好,安全标准也好,都已无人问津——从理论上讲,老天爷再来个平常动作,房子就没了。墙上的陈年白灰已经剥落,露出反复粉刷过的痕迹。所用的各类淡色涂料,就是一般海滩小镇用的那些,为石化盐雾所侵蚀——这些雾在夏日里沿着沙滩斜坡向岸上弥漫,漫过塞普尔维达坝,常常还会漫过当时尚未开垦的土地,把圣迭戈的高速公路都裹进去。然而,这座宅子建于按超安全标准进行设计的年代,表面脆弱,其实不然。这儿有一条长长的纱窗门廊,面海,顺着层层降低的屋顶通向海滩,从街上进入宅内则要通过一扇两截门。在多年以前的那个傍晚,这扇门开着的上半截做了对海克特的取景框:他头戴宽檐破皮帽出现在取景框中,透过墨镜窥探着,下方灰白色的太平洋在渐暗的天色中缓缓移动。外面的街道上,海克特当时的搭档、块头超大的外勤员梅尔罗斯·法夫在一辆军用车上等候。他的身子陷在前座上,把大半地方都占掉了。也是天缘巧合,索伊德听到海克特敲门,便出来看。他站在门边,闹不明白这个帽子像胡子、鬓角像条子的人物对他说的是啥意思。

过了片刻,科瓦斯的主吉他手兼主唱斯科特·欧夫从厨房踱进来听他们谈话,斜靠在门框上,捻弄着头发。海克特向他招呼道:“待会儿,请你给你这位朋友从头到尾解释一下,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唆(说)清楚没有……”

“Qué[27]?”斯科特回答得很机智,“No hablo inglés.[28]”

“啊哈,”海克特“有话好好说”的笑脸绷紧了,“也许我该让搭档过来办这四(事)才对。看到没有?就在外面车里。他不站起来你看不大清,不过他块头太大,从来没人敢让他从车里粗(出)来,因为他一粗(出)来就没那么容易进去了,懂吗?”

“别在意,斯科特,”索伊德忙说,“他是个冲浪的——再见,斯科特——几年前和几个墨西哥血统的,嗯,年轻绅士,发生过一点冲突,所以有时候——”

“在赫莫萨的塔可拜[29]停车场,没错,那接连几晚上真叫人难忘,我的弟兄们可长了见识呢。”——这只是模仿雷卡多·蒙托尔班[30]的初期阶段,模仿的水平在日后的岁月里将更臻完善。

“你是来报仇的?”

“对不起,请——原谅。”海克特说着从里面的兜里拿出联邦证件。证件装在一个别致的、经过手工装饰的弹开式皮夹里,掏证件时他不经意地露出了腋下枪套里的点三八手枪。

“这儿的人没谁和联邦政府的什么事有关系呀。”索伊德不明白。

范·米特皱着眉跑进来。那时候他的形象十分惹人注目,警察见了他至少要挡住搜一搜。“斯科特怎么啦?他刚刚从后面溜了。”

“我到这儿来的真正意图,”海克特解释,“是为毒品的事。”

“谢天谢地!”范·米特尖叫道,“都好几周了,我们以为再也搞不到货了!嗨,真是奇迹——”索伊德猛踢他——“谁派你来的,你是不是认得里昂的那个哥们儿?”

海克特露出牙齿乐了:“你说的人暂时关起来了,不过我敢肯定,他很快就会回到高迪它码头下面的老地方的。”

“啊……”范·米特惊呼。

“别紧张,兄弟。这种具体证据正是我们看重的,”说着变魔术一般啪地从范·米特耳朵后面抽出一张挺括的五美元票子。当时这钱能买到半盎司墨西哥货呢。那边贝斯手米特伸出手去抓钱,这边索伊德的眼珠骨碌碌直转。“只要你提供优质货,我们的预拨款还有很多很多。当然,如果他妈的搞假货,我们一分不给,末了还会生气。”

那张要命的五美元票子并不是在这周围买消息的最后投资。那几年这里联邦政府的缉毒探员很多,你要是在南湾镇被捕,其实更可能是碰上了联邦警察,而不是镇上的警察。所有滩上小镇,加上托兰斯、霍索恩和大沃尔特利亚都在搞大规模的试点项目,以纳税人上缴的滚滚财源为后盾,各级政府的禁毒项目都得到了相应拨款。当然喽,索伊德打定主意,决不接受海克特的私钱。不过,别人用这种钱弄来了吃的喝的、汽油、大麻,他又愿意跟了去蹭嘴。有时的小买卖,贩子们会用一袋热封甜罗勒、一小瓶速溶饼干粉冒充毒品骗他(嘿,他会咕哝说,现在还受骗,你呢?)——有时候好几天他都非常想把毒贩子出卖给海克特,不过总又有充分的理由不出卖——巧事多啦:要么是本来不沾毒,缺钱花没办法;要么是中西部的表亲;要么就是杀人狂,一定会报复,如此等等。每次索伊德报错了信,海克特都会勃然大怒:“你以为是在保他们?他们还会再来骗你!”他的声音里流露出沮丧——在高迪它执行任务真他妈的事事丧气:海滩上所有这些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毒窝子渐渐沆瀣一气,搞得他老是弄些错地址,凌晨搞袭击老是搞到无辜者头上,逃犯就从胡同对面或露天台阶上跑掉也认不出来。山边平台、小巷子、拐角、屋顶加在一起,形成了卡斯巴式迷宫地形,使得人很容易刚进去就迷路,使得游击战术比意志坚忍更有用武之地。他竟被派到这变幻无常的建筑学产物当中来,这根本就会断送了他的前程。

“当时的情形,”过了这么多年后索伊德反复说,“那幢房子里,关系拉来扯去,当然是乱七八糟了:有维持关系时间或长或短的爱侣和性伴侣,嫉妒和复仇接连不断;有毒贩子和给他们拉皮条的;有自以为机密的缉毒警,想给这些人来个突然袭击;另外还有三两个从不同辖区逃来的政治犯。反正是好多人来往不断。当然还有你了。你把这儿当成自己私人的‘告密者超市’,随来随进,我们是二十四小时营业。”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坐在葡萄园保龄球馆的那家餐馆里靠后的一张桌子旁。索伊德过了个不眠之夜,到底还是下决心去赴约。他点了玉米卷饼保健特餐,海克特要了当日汤、西葫芦冰淇淋和素炸玉米圆饼。饼一端上来海克特就动手一片片撕开,又组合成另一种东西。索伊德看不出啥名堂,但对海克特来说却像是别有含义。

“瞧瞧,你瞧瞧,海克特,你那是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