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寺钟:北魏灵太后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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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冯家有女

1

太极殿的地下跪满了浑身沾满泥浆血水的大臣们,个个模样疲惫,而且没有一个换了朝服入殿,全是一水的裤褶服猎装,上穿单臂镶皮的紧身衣,有的连腰上悬着的短刀也未除去,竟是拿太极殿这里当了打猎的行营,尽失宫仪。

皇后冯清被气得浑身发抖,心跳气喘,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了。

面前的元恂虽然恢复了汉人衣冠,却满脸酒色,一身颓唐,身为太子又如何?看元恂与诸弟并肩而立,当即给人云泥之判的感想。

二皇子元恪的稳重深沉他比不了,三皇子元愉的儒雅博学他比不了,四皇子元怿的潇洒倜傥他比不了,肥胖的脸庞上几乎积着三重下巴,连冠带都系不住那坨直往下坠的肥肉,充满血丝的眼睛深陷肉中,浊黄无光,狂野不羁的神情中透着几分抑郁,他、他、他当真是深沉雅重、博学明辨、端俨若神的元宏的亲生儿子?

冯清几乎要怀疑起来,他身上哪一点地方留有皇上的风采?

想到这里,冯清忍不住又重重一拍桌案:“太子,你心里还有我这个母后吗?皇上让你来平城,一是主持你岳父冯诞的山陵祭,二是负责六宫南迁。可这几天,山陵祭之时,不见你人影;六宫南迁辞庙,也不见你人影。本来让卜官算好了一早出发的吉时,直拖到下午,你才酒醒,我要是禀报到你父皇那里,你说,你还能有命吗?”

或许是这两天的日夜围猎饮酒,已经耗尽了元恂的心力,他伏在地下,竟然没有回嘴,只嘟嘟囔囔道:“这全都是些小事,母后何必动怒?”

“小事?皇上南迁,用汉官,学汉礼,就是为了学中原礼仪,成天下正朔,你身为太子,却废祭礼、忘庙事,处处落人口舌。”冯清痛心疾首。

这孩子虽非她亲生,可她和已故太后在元恂身上所费的心血,就算亲生孩子也比不了啊。

太后当年政务繁忙,仍坚持每日亲手照料元恂起居,一饮一食,一书一剑,莫不仔细过问。自己接了太后的班,对元恂也是不辞辛苦、精心照管,可这番心血,如今看来全都被他辜负了。

“儿臣知道了。”元恂垂着眼帘,虽然没有顶嘴,但口气很是不耐烦。

“你赶紧沐浴更衣,跟我到报恩寺敬香谢罪。”冯清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再不堪,也是太子,是她将来的指望,眼前只能先给他一个台阶下。

她又望了一眼二皇子元恪,那孩子在殿旁侍立已久,腰背依然挺直,气度非凡,神情和悦,没有半丝的懈怠。

“儿臣不去。”元恂硬着声音回答。

“你说什么?”冯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元恂,你再说一遍!”

元恂忽然抬起头来,望着殿上的皇后,近乎咆哮地说道:“儿臣不去,儿臣没有罪,儿臣实不知道,犯了什么天条要去谢罪!”

“你放肆!”冯清怒道,“此番你奉旨来平城办事,却违背皇命,辜负圣意,领着臣下纵酒嬉游,行为荒唐,还敢说不知道犯了什么错?”

“平城才是我们拓跋家的皇城,王气所在!”元恂大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根本不把面前的冯皇后放在眼里,“皇上迁都,除了任城王元澄,事先没有一个人知情,连儿臣都蒙在鼓里,到了洛阳城前,皇上趁大雨之际,扎营不进,折磨得八公、六王弟他们整天起卧在泥浆里,连骗带吓,才让大家伙儿答应了迁都,要是事先知道皇上要迁都,各位领民酋长大人,你们会答应吗?”

“不答应!”沃野镇的领民酋长步六孤天莹,举袖高叫着。他是个莽撞人,早对皇上迁都洛阳之事不满,此时见元恂公然与皇后抗辩,难以遏制心底快意,大声附和起来,“皇上突然迁都,把我们这帮给拓跋鲜卑家披肝沥血打天下的六镇老兄弟全都丢下不管,我们六镇镇民,身为军府府户,子子孙孙一生下来就是军籍,世代为国尽忠,困守边陲,却没吃没穿,连军饷都常被拖欠。那帮随了皇上去洛阳的灰孙子们,反倒如今身价百倍,一个个受封羽林、虎贲,勋贵与士族同列,皇后陛下,迁都之前,大家都是部落兵出身,毫无分别。可迁都之后呢,我们这些死守苦寒北镇的,除了卖命送死,连饭都吃不饱,那些去了洛阳的府兵,享尽荣华富贵,还不用上阵打仗,天底下还有比这更不公平的事情吗?”

步六孤天莹的一番话,勾起了六镇领民酋长的忿懑,众人纷纷交头接耳,发起了牢骚。

武川镇的领民酋长独孤罗意年过六旬,满头白发打成两条花白的辫子垂在肩头,看起来脸上全是皱纹斑点,风霜满面,苍颜衰鬓,老态龙钟。

他上前一步,在地下重重叩着头,向冯清悲泣道:“皇后,娘娘此番去洛阳,一定要向皇上进言,让他重返平城啊!这平城,是道武皇帝亲自验了风水、钦定的皇都,我们鲜卑人在草原、辽东流浪多年,得道武帝神勇英明,才在这里定了龙脉,这都一百多年了,得祖宗保佑,太武帝才能一统北朝,为我大魏江山开疆拓土,我们六镇镇兵,护的是定都平城的拓跋皇室,保的是拓跋家的万世帝系,不是什么洛阳城里姓元的皇帝!”

独孤罗意在几个酋长中年纪最长,不到十岁已出入军伍。

太安四年(公元458年),身为武川镇兵之首的独孤罗意,曾发两万武川骑兵、一万辆战车,跟着文成帝拓跋濬北击柔然。

武川镇兵在六镇中最为剽悍,死伤也最为惨重,独孤罗意身中十余创,仍然毫无退意,勇不可当,护驾有功,最终击溃柔然大军,将处罗可汗赶出了石碛大漠,方才得胜收队。

文成帝当年曾在柔然刻石记功,推独孤罗意战功为诸将第一。

而这次皇上南迁,却只带了他的堂弟独孤罗辰去洛阳,独孤罗辰在洛阳封侯开府,改汉姓陆氏,结姻中原世家,门庭若市,显赫一时,被冷落边陲的独孤罗意早已心生不满,常在平城跟人大发牢骚。

此刻,众人见六镇中最德高望重的酋长也已公然反对皇上的南迁之策,别的领民酋长与太守们(北魏官名,为原来的护军)更是不再隐忍,纷纷在殿上跪下,向冯清进谏道:“独孤大人说的是,娘娘,我们沃野、武川六镇,本是大魏的国之肺腑,可皇上冷不丁就丢下我们跑到洛阳,连祖宗的规矩和衣冠、族姓全都改了。六镇舍命相护的,是自大鲜卑山下发迹的龙种索头拓跋家,可如今皇上连姓氏衣冠都不要了,连道武帝钦定的万世皇都平城都舍弃了,文明太后要是还活着,只怕皇上也不敢这么胡闹吧?”

没想到殿下的群臣心中竟有这么多积怨,冯清紧张之下,定了定心意,温言劝解道:“各位领民酋长的谏言,本宫已明了。但皇上为天下主,如今迁都之事已成定局,连八公、六王弟也都赞同汉化,全都改了族姓,另结姻盟,以期成为中原衣冠正朔。大人们应体谅皇上用心良苦,咱们鲜卑人虽然祖祖辈辈生活在北镇,可皇上的心里,却怀着九州天下。”

元恂见众人都帮着自己说话,更是得意,扬着脸道:“母后,儿臣虽然读的史书不多,有件事倒是弄清楚了,这自古以来啊,王气在北。秦始皇统一六国,三国魏帝曹操平灭吴蜀,跟着又是五胡入洛阳,那些南蛮子,只会之乎者也、琴棋书画,论打仗还是我们北方人来得,儿臣是担心父皇一旦将我们鲜卑子弟带到南方的温柔乡,将来弓马闲置、骑射荒废,也成了没用的懦弱书生。”

冯清瞪了他一眼,心想眼前的乱局正是由他而起。

这些六镇老将,虽然眼睁睁瞅着皇上将精干子弟和宗室亲贵们带到洛阳去安享荣华,肚子里腹诽不已,背地里也常发牢骚,但知道圣意不可违,从不敢当面发声,正是太子元恂回来一番胡言乱语,才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她瞅了一眼中庶子高道悦,以目示意,要他出列,来与六镇酋长抗诘。

高道悦心领神会,刚要发声,却见二皇子元恪已站了出来。

元恪的神情安静中透着刚毅,撩袍跪下施礼,朗声说道:“皇后说得没错,父皇的心中怀着九州天下,不能只困守北部六镇。一统中原,这不但是父皇的心愿,也是太后的心愿,更是历代祖宗的毕生志愿。我们鲜卑人辛苦跋涉多年,自辽东大鲜卑山下,得石室壁上铭文天命,所以两百年来,纵横辽东、漠北,平北凉、后燕、北燕、胡夏,御柔然、南齐,建立大魏,道武帝、太武帝、文成帝等七代魏帝舍生忘死,更有六镇镇民斩头沥血,才得以定鼎河洛、迁都洛阳,如今鲜卑人积两百年战功,好不容易才能入主中原、号令天下,难道各位酋长还想逼着皇上弃中原不顾,重新回到草原游牧吗?”

元恪的声音很平和,却句句有理,透着几分王者的威严和震慑力,刚才还义愤填膺的独孤罗意,竟在他的指斥下沉默了。

元恂却满不在乎,仍声嘶力竭地道:“这天下不只是父皇一个人的,也是六镇将军的,更是宗室诸王的!两百年的祖宗成法,父皇想改就改,一百年的平城魏京,父皇想废就废,什么事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那还要我这个太子做什么?”

冯清见他实在闹腾得不像话,只得喝道:“高大人,太子如此胡闹,你还不快把他带走?”

高道悦早已坐立不安,得皇后吩咐,挥手喝道:“儿郎们,上!”

一群东宫侍卫从殿外的雨水中飞快地跑了进来,他们黑色的盔甲和腰间的长剑,立刻让喧腾的太极殿重新恢复了肃静。

侍卫们七手八脚把仍然狂性大发的元恂按住,横拖倒曳地扯出了太极殿。

冯清颓然坐回虎皮胡床,她突然发现,自己背上的冷汗已经浸湿了两层衣袍。

2

被太子胡闹一番,六宫出城辞庙的时刻已近黄昏。

冯清带着几个皇子、一群嫔妃在报恩寺拈香敬佛,又赏了香火钱后,天色便黑了下来。车驾不便上路,皇后吩咐在寺里静舍和厢房歇息。

北魏自道武帝拓跋珪与晋室通婚开始,便信奉起佛教,历代帝王都精通佛典,京城女眷也都常出入佛寺。

甚至当今皇上的生父拓跋弘还几次意欲出家为僧,后来拓跋弘登基仅六年,便退位当太上皇,在宫中建寺修禅,直到去世。

报恩寺是一座尼庵,这里面寄居的尼姑大多来历非凡,未生育的先帝嫔妃、亲王侧妃甚至未嫁的公主们,都在这里剃度出家,舍身侍佛,以修来世。

高照容带着元恪与元怀两个儿子,走入他们寄居的静舍。

门前翠柏如云,筛漏了几抹月光,滴落在生满苍苔的石阶上,簇拥出秋夜的寒静与清凉。阶旁是大片的菊花圃,夜风里飘逸出一股微带苦辛的花香。

曾经的贵妇们虽然因失意而出了家,却并没有真的看透红尘。这里静修的居舍、殿后高耸的浮屠塔和寺中景观,比起皇宫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一百年来帝王与皇妃公主们的慷慨馈赠,更令报恩寺在清净中透着说不出来的壮观和浮华。

高贵人在几个生过皇子的嫔妃中,最被冯清看重,平时起居仅下冯清一肩,今天的住宿安排,也是最好的静舍之一。

可紧挨着太子元恂的下处,反让她有些烦恼无奈。

元恂似乎昨夜的酒还未醒彻底,不时在紧锁的屋子咆哮怒吼着,跟着便是高道悦低沉的劝诫声,在夜晚格外宁静的报恩寺里回荡着,仿佛是一只疯虎被锁在了他们身边,不时从喉间发出悲愤的嘶啸。

“娘娘,高公子来了。”侍女高春走进来禀报。

“叫阿秀进来说话。”高照容卸去了妆容,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还好,岁月没给她留下太多痕迹,仍然一如进宫那年的端丽温婉,只是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和稚气。

此去洛阳,虽然知道圣上对自己并无多少温柔缱绻,可相信看在两个皇子的份上,皇上还是会善待自己的。

“高公子还带了个人来。”高春有些为难。

“带了个人?”高照容有些纳闷,“是二公子还是三公子?”

“不,是个中年尼姑。”

“叫他们都进来。”高照容暗想,这尼姑难道就是高秀的相好吗?她还以为阿秀是贪恋美色,喜欢上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尼姑,怎么会是个中年尼姑?

高春答应着出去,门前一暗,接着又是一亮,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青年男子携着一个身材臃肿的尼姑,出现在高照容面前。

“阿秀!”高照容有几分惊喜。

面前的高秀身材高大挺拔、肤色白皙,长条脸上双眉飞扬,眉下是一双细长深黑的眼睛,透着脱俗出尘的干净,俊美中带着几分清新,比她的亲兄弟们相貌气派多了。

在闺阁没出嫁的时候,高照容就很疼这个堂弟,认为以他的才华仪表,将来定会出将入相、光大高家,可没想到他蹬蹭到快三十岁,还是一介布衣,看来男人过于善良了,也不是什么太好的事情。

“拜见贵人娘娘!”高秀和中年尼姑低着头,同时跪下施礼。

“快请起。”高照容双手搀起高秀。

她忍不住用眼角飞快打量了一下旁边的尼姑。

那尼姑身材臃肿,穿一件青色缁衣,仍掩饰不住她肥胖的身材,脸上肤色暗沉,半张脸上都是大大小小的斑点,露出来的手背上有很多黑色圆形的疤痕,似乎当年曾经得过什么难治的恶疮。

“娘娘,这是来自凉州城的玄静尼姑,她如今在京城外的寂音寺挂单,精通成实宗小乘佛法,能背诵二十多部经书。”高秀介绍着。

听高秀这么一说,高照容倒不禁对玄静尼姑另眼相看。

看来这貌不出众的尼姑竟是读书识字懂佛典的大家闺秀出身,虽然长得寒碜了些,但才华气度出众,难怪高秀会与她结识。

“法师请坐。”高照容客气地吩咐高春搬来了绣座。

“贫尼不敢。”玄静尼姑有些拘束,高照容再三让他们坐下,她才在南边下首侧身坐了半张凳子,并手为礼,掩在胸下,膝盖合拢,挺直腰背,颇见仪态。

高照容看得出来,玄静尼姑的举止动作不失礼仪,深通宫规,大约出家前确实曾是个有身份的女人。

“本宫在报恩寺听过妙通住持讲解大乘佛法和毗昙宗小乘佛法,但成实宗小乘佛法却一直未通皮毛,能不能请法师指点一二经义?”高照容饶有兴趣地问道。

“娘娘是大魏嫔妃、两位皇子之母,有佐扶天子、养育皇嗣之功,自是以大乘佛法为正宗,慈悲为怀,发愿度人,以苍生为念。”玄静的声音很清朗和悦,有种超出面貌的婉妙,“毗昙宗的小乘佛法,认为三世为真,有过去、有未来、有当下,有转世轮回、因果报应,四大为实。而贫尼跟着师傅修习多年《成实论》,始知道四大皆空、三世为幻,人世间从无转世轮回、因果报应,所谓人生,不过是电石火光的刹那,转瞬便寂入漫漫长夜。”

虽然玄静的声音很温柔动听,高照容还是不禁感觉到一种幻灭般的冷和空,这女人的心,也和她的话语一样森冷吗?

听说皇上这两年也跟着洛阳城的名僧大嵩和尚修读《成实论》,高照容一直很想懂得皇上对佛典的理解。

因此虽然高照容觉出玄静尼姑的小乘法过于空寂,还是情不自禁地追问下去:“可是法师,倘若三世为空,父母妻儿也只是这一世的缘分,为什么父母爱子,妻子爱夫,都重逾生命、期待生生世世相聚?本宫有时候望着膝下两个皇子,会心中生出无边爱念,倘若他们有难,那本宫宁可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守护他们周全。”

玄静微微抬起眼睛,安静地望着高照容:“爱念即是执念,我身之外,都为幻影。娘娘,小乘佛法有三,曰毗昙,曰成实,曰涅槃,都为的是要修炼内心清净。毗昙宗,修的是前世缘、今世因、明世果,今日的富贵,就是前世的福报。涅槃宗,是一切寂灭、死生无异。而我们成实宗,乃断情思、弃旧缘、斩爱念,所谓人生,只是弹指一瞬间,只是此刻,只是当下,只是今天。娘娘,有爱念,即为大烦恼,此大烦恼,便为人生一切造业之源。”

高照容似懂非懂,叹了口气没再追问下去,笑道:“法师果然高明,来日得闲,再领教法师经义。”

玄静知道她听不进去,淡淡一笑,便住口不语。

高照容疼爱地对一旁沉默不语的高秀道:“阿秀,当姐姐的可是有两三年没见到你了,前年过年回家省亲,你也躲出去避而不见,这次要不是我打发人去找你,你还是不来见姐姐,怎么,如今真的跟姐姐生分了?不记得你小时候,早上起来,连两条辫子都是姐姐帮你打好了去上学?”

高秀听她提起童年往事,不禁有些羞赧:“娘娘对我的好,我一直都记在心里。”

“我看你是忘干净了,”高照容嗔怪地道,“这几年时间,有什么难事,都不肯跟姐姐说了,难道开口要姐姐帮忙就那么难?前天我还跟高肇他们说起,要拿钱给你在平城开一间药铺,可你这个有求必应的性子,又是菩萨心肠,开起药铺来,用不了一年时间就会蚀光了本钱,再说了,而今平城已不如往日繁华,什么生意都不好做了。”

“姐姐说得是,我这个随遇而安的性子,做什么都难成就,最好就是安守清贫,过着一粥一饭的平淡日子。”高秀倒也有自知之明。

高照容笑着摇了摇头,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你虽心软,却有才华,姐姐怎么能真的让你沉沦一生。这次姐姐要去洛阳,本想让你也跟着去,但行色匆匆,况且你现在还是白衣,所以姐姐忖度着,安排你先进平城旧宫的太医院,等有了俸禄品级,再让皇上征你去洛阳。”

高秀并未拒绝:“是,弟弟谨遵吩咐,不过,臣弟还有件事相托。”

知道高秀很少求人,高照容一诺无辞道:“弟弟尽管说。”

高秀指着玄静道:“这位玄静法师想去洛阳挂单一段时间,我想请娘娘这次南迁时带她一并前去,安排在洛阳城的瑶光寺中。”

洛阳的瑶光寺与平城的报恩寺一样,都是皇家专属的寺院,里面剃度挂单的尼姑,非富即贵。

而这位来历不明的玄静尼姑,看来也是宗室贵族出身,何况佛法上深有造诣,所以高照容当即答应:“既是弟弟所托,姐姐无有不依。本宫这就给玄静法师安排下处,明日一早,跟本宫的车驾出发。”

“如此有劳娘娘了。”玄静尼姑突然有些迫不及待地道着谢,“贫尼感恩不尽。”

高照容有几分纳罕,扭脸望向玄静尼姑,发现她那双原本静极了的眼眸里,却有两苗闪烁着的烛火。

3

四皇子元怿翻来覆去,总睡不着觉。

北边太子元恂所住的静舍,仍未熄灯,淡黄色的厚桑皮纸窗上,映出他被油灯光投射的庞大身影,上半夜的咆哮声,下半夜时变成了偶尔的抽泣哽咽,听得更令人心中酸楚。

元怿披衣起来,推开屋门,隔壁的房间里,元怿的母妃罗夫人轻轻咳嗽一声。

元怿知道母妃还没有睡着,在门外轻声道:“母亲,我睡不着,出去到前院园圃中,看一会儿菊花再回来。”

罗夫人“嗯”了一声道:“外间有昨夜炖好的参鸡汤,你拿一盅给太子。”

罗夫人是个格外敏感忧郁又颇为内敛的女人,元怿见母妃一下子就看破他的用意,心里一阵感动,母妃的恩慈体贴,在魏宫里头一向为人称道。

他走进屋里,见桌上摆了几样点心汤水,便一一放到食盒里,拎在手里,往北边院子走去。

花池边的甬道有几条长长的灯笼亮光投来,元怿赶紧闪到路旁,却见皇后冯清带了几个侍女嬷嬷,往太子所住的静舍走去。

元怿等她们走上台阶,推门而入,这才跟了过去。

他不打算跟着进屋,见静舍靠墙的山根处有一丝亮光,便凑近去看,还没凑到窗边,身后突然有只手伸过来一拍,元怿回头一看,见是二皇子元恪。

“二哥?”

元恪将指头轻轻放在嘴唇前,两个人都凑到那扇有缝的窗户前,却见冯清已不是今天上午在殿中怒容满面的模样,她命人在案上放下红漆食盒,亲手从盒中取出碗盅,一边为元恂盛汤,一边和蔼地说道:“恂儿,你一天没吃饭了,快起来喝点汤水吧。”

元恂的双目已经哭红了,他望了一眼冯皇后,并未起身。

冯清却也不生气,亲自将汤端到元恂面前,叹了口气道:“你恨也好,怨也好,如今你就是母后一世的指望,母后正因为挚爱你如亲生,才打你骂你、责你怪你。这次母后率六宫南迁,其实内心里想着,这次去洛阳,不是为了依托投靠你父皇,而是为了能与你朝夕相处,好照料我的恂儿。”

元恂抬眼睛望着冯清,眼泪又顺着腮帮滚落下来。他相貌粗陋,哭起来更是有些蠢钝模样:“皇后,你越对我和气,我越是害怕。”

冯清眼睛一红,不禁落下泪来:“恂儿,当年太后将你交到我手中时,母后便想着,这辈子,你就是我的亲生孩儿,我入宫至今,膝下仍虚,实是从心底里把你当儿子看待,虽然你不如弟弟们相貌出众,虽然你有种种不足,对母后也一直心有怨怼,但我自问这几年来,仍是对你倾心相待。”

“我知道母后视我为亲子,可是孩儿仍然一见了父皇母后,便打自心里害怕寒战。”元恂抽泣着。

“这次去洛阳,就算有罪责,母后也替你担着,以后母后会劝诫皇上,不要再动不动打骂太子。”冯清走到元恂身边,轻抚着他的肩头。

元恂从小顽劣不受教,不如弟弟们温和雅重,皇上又政事繁冗,每一恼火便亲自动手鞭责杖打,一副恨铁不成钢的严父心肠,打得元恂见了皇上便如老鼠见猫、浑身哆嗦。

“多谢母后。”元恂淡淡应了一声,眼泪仍然不断涌出,显然并不真的相信冯清。

“喝点汤吧。”冯清索性端起碗,要亲手喂太子,她说的也是真话,虽然身为皇后,有的是人奉承,可冯清的日子却充满了寂寞感,无人可以交心,不管元恂怎样不堪,她都只能把一片慈母心肠奉献给他。

元恂却扭过了脸,不肯接受她的好意。

冯清有些难堪地放下碗,负手在屋里走了两步,又踱了回来,对元恂道:“恂儿,我想过了,今年你已十五岁,可以大婚。这次南迁,我将奚儿也带了同行,等一到洛阳城,我就禀报你父皇,择吉纳彩,为你迎娶太子妃,正式设置东宫。”

冯奚儿是皇上为元恂指婚的正妻,是冯清的哥哥、冯熙的世子冯诞的女儿。

冯奚儿相貌端丽,身材修长,好学敏求,落落大方,一如文明太后与冯清,具备了冯家女儿们那种秀出群伦的独特风采,既深通宫中权谋,亦明了朝堂国事。

元恪曾经见过冯奚儿两次,觉得倘若不是那个太子妃的头衔诱人,将这么出色的女子嫁给粗莽的元恂,实在是有些糟蹋了。

“儿臣不想大婚。”元恂却十分不屑地拒绝了。

“你已满十五岁,先帝和当今皇上,像你这个年龄早已生子,”冯清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奚儿也不小了,你们俩的婚事,不用再拖,大婚之后,皇上才会认为你已成人,更加倚重。”

“就算大婚,儿臣也不想娶冯家的女儿,东宫的郑孺子已怀有身孕,儿臣想禀报父皇册封她为太子妃……”元恂倔强地回答。

“你说什么?”冯清震怒了,“恂儿,你再说一遍!”

元恂猛然扭过脸来,面对着冯清,他粗鲁无礼地咆哮着:“对,儿臣不想娶冯家的女儿当太子妃!”

“冯家的女儿母养五代太子,我和先太后亲手抚养你十五年,有哪一点失德之处,对不起你元恂?对不起拓跋家?”冯清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元恂质问道。

“不错,大魏开国至今一百多年,也不过八代天子登基为帝,冯家的女儿便母养了四五代天子,于国有功,于社稷有德,于冯家的富贵,更是功莫大焉!”元恂怒视着冯清,反唇为讥,不但语气已经毫无对皇后的尊重,眼中流露的愤怒和敌视,更是全无母子之情。

“太后不但母养三代太子,还勤政爱民,治国有方,何过之有?冯家的女儿容德双全、堪为帝偶,秉持宫政多年、上下深服懿德,何罪之有?”冯清驳斥着。

“冯家前后送了五个女儿入宫,却没一个女人怀过身孕,没为我们拓跋皇室生下一个皇嗣,这种不下蛋的母鸡,有什么资格母仪天下?”仿佛从冯清的话里听出了什么很可笑的机锋,眼泪还没干的元恂,突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窗外,元恪和元怿互相对视一眼,都感心惊。

由于文明冯太后临朝执政多年,余威犹在,冯氏外戚的势力也一直在朝中盘根错节,冯熙身为太师多年,门客众多,还被文明太后封为昌黎王,三个女儿先后入宫,嫁给当今皇上,其他女儿都是王妃,势力远超拓跋宗室的王叔、王弟们。

冯熙世子冯诞也受封司徒、位列三公,娶了当今皇帝的姐姐乐安长公主,成为驸马都尉,虽然冯诞和他的父亲冯熙一样不学无术,只是仪表堂堂、衣饰特别讲究,但仍然是当朝气焰熏天的权臣,皇上常与他同起同卧,对这位国舅爷兼姐夫,比对六位王弟还亲近信任。

直到去年冯熙与冯诞先后病故,冯家的地位才突然变得微妙起来。

在宫内,当今皇后冯清远不如当年的文明冯太后手操天下朝纲、结纳大臣,在国事上几无参与机会;在宫外,冯诞与乐安长公主所生的世子冯穆年幼,冯家子侄大多是平庸逐利之徒,皇上南下迁都时,除了冯诞外,一个冯家子弟都没带,因此冯诞身亡后,洛阳城里,如今几乎已没有冯家的势力。

这是不是元恂敢于向冯皇后放肆说出心中怨恨的原因呢?

冯清心底也在这样猜测着,可她也深深知道,元恂此刻说的话,同样也是平城民间的多年传言:大魏皇宫里,因为“留犊去母”的血腥宫规,生育皇嗣,向来是件格外凶险的任务,所以冯家的女儿一个个都使用了秘药,以防入宫后怀上身孕。

她本来也不肯相信这传言,以为姑姑、姑祖母还有姐姐们的不孕是家族遗传,可直到她入宫的前夜,父亲将太后亲自密封好派人送来的一匣药膏放到她案上,冯清才相信了传说为真。

那盒棕紫色的药膏里埋藏了她们冯家女人秘相传授几十年的护身宝典,虽然入宫为妃,但她们是不会为实行“子贵母死、留犊去母”残酷祖制的拓跋皇家生育皇嗣的。

“恂儿,你……你实在太伤母后的心了,”冯清心中一阵慌乱,眼睛也不禁发红,“这天下哪个女人不想当母亲,哪个皇妃不想为皇上诞下子嗣?你怎么能这样中伤已故太后?”

“哼,我中伤?”元恂一脸的鄙夷,“母后就别骗我了,整个平城,谁不知道冯太师家祖传不孕不育秘药?自景穆帝冯昭仪开始,冯家出了两个皇后、三位昭仪,可曾有一个生过孩子?当年母后为我讲读过《诗经》,“维鹊有巢,维鸠居之”,讲的是喜鹊辛辛苦苦建好了自己的鸟窝,却被红脚隼强占走了,母后,你扪心自问,冯家的女儿抚养五代太子,而五代太子之母却因为“留犊去母”的祖制被杀,别的后妃因生子受累而死,冯家的女儿却因母养之功享尽人间荣华富贵,这是不是鸠占鹊巢?”

冯清被质问得哑口无言,这本来就是平城魏宫中尽人皆知的秘事,只有口无遮拦的元恂,才敢向她当面责问。

魏宫里打北魏太祖、道武皇帝拓跋珪手上起,就建立了一种特殊而血腥的立嗣制度。

当时道武帝拓跋珪爱读汉书,读到《史记》中汉武帝为防女主干政,立幼子河间王刘弗陵为太子后,便将刘弗陵的生母钩弋夫人赐死,留犊去母,以制外戚,不禁拍案叫绝,当即命人制订“留犊去母”宫规,实行子贵母死,一旦魏帝有嗣被封太子,太子受封之时,也就是太子生母归天之日。

自道武帝的儿子明元皇帝拓跋嗣开始,到如今的皇帝元宏,已经前后七位帝母被赐死,林贵人是第八个。

道武帝建立这条宫规,也确实有他的苦衷。

两百年前鲜卑人游牧辽东时,曾由女人主事,后来建国,男女一样平权,女将军和参政女官不少,被中原和西域称为“鲜卑女国”。

后妃干政、外戚主事,更是稀松平常之事,自“留犊去母”宫规之立,北魏皇帝全都成了没娘的孩子,登基之后,当然也不会受亲生母亲的摆布。

可道武帝毕竟读书不多,终于被门阀世家的北燕冯家玩弄于股掌之上。

四十年来,冯氏外戚稳立皇位之侧,文明太后更是成为了大魏未上尊号的帝王。冯家的女人根本不需要为这座江山生育子孙,只需要顶着皇后的头衔,抱着别人的儿子,就能坐稳自己的龙椅,在祖制与权力的夹缝之间巧妙地生存。

“恂儿,”冯清仍试图与狂躁之中的元恂和解,“太后母仪天下,护的是大魏拓跋家的江山,她的忠心和能干,世所公认,七代帝母死于祖制,那怨不得太后,更怨不得冯家。”

“当年太后将我娘赏给皇上时,曾亲口答应会免她一死。那时的太后已为天下执政,连连破除陋习、革故鼎新,太和改制,改掉了多少祖宗成法、先王铁规,可我一生下来,还没满周岁,太后就迫不及待地下诏赐死我娘,不管父皇如何跪地泣血恳求,太后还是狠心不肯答应……”元恂哆嗦着,他望着冯清,仿佛又望见了当年那个表面慈祥、心底阴鸷的曾祖母,“可母后你还要我不怨太后,不怨冯家?”

元怿在窗外听到这里,也不由得感受到了元恂心底的沉痛,难怪这两年太子越来越不肯听皇后的话,越来越放肆和反叛。

他越大越懂事,心底竟是越积满了仇恨与愤怒,说到底,太后与皇后多年母养太子的恩慈,都是为了笼络人心、把持皇权,为了巩固皇后的宝座,并不是对元恂有多少情义。

身后一阵竹枝乱响,元怿和元恪同时向假山旁看去,那里有一条纤小的人影一闪而过,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人好快的身手!”元怿向元恪低声赞叹道,二人同时好奇地追了出去。

4

“阿秀,你不要再送了。”望着高春在前面远远带路的身影,玄静低声辞别高秀。

不远处是个鹅卵石铺就的浅浅水池,上覆古树,后结竹篱,小小木桥跨过水池后,便是一间木头精舍,盖着深色原木的房顶,竹窗上还带着未枯的青枝绿叶,门前已有四名妙龄尼姑应命出来,一色的灰布直裰,等着伺候玄静。

门前一带竹篱下,是高高低低错落的白色菊花,菊瓣上犹在滴垂着傍晚时积就的雨水,雨珠里映闪着此刻初露的月色,清洁无尘的石板路通向眼睛看不到的寺院深处,有一种非人间的洁净。

几只不知名的夜鸟举翼从一棵树顶飞到另一棵树顶,远处的院墙,近处的篱笆,层层叠叠围绕着,到处都是精心造就的远离尘嚣的安宁。

报恩寺的秋夜,让玄静突然有种无福消受的感觉。

她已经远离这样富贵安宁的生活多年,纵使那本来就是她一出生就拥有的人生。

玄静的脑海里又滚过那个惊雷阵阵的春夜,空山,破庙,马嘶,雨乱,烛影下那几张狰狞丑恶的男人脸,后院里停放的棺柩……那个春天的晚上,她还没有落发,还没有“玄静”的法号,她只是一具被人弃在荒庙里等死的尸体,那夜的噩梦之后,她剪落青丝,也剪落了今生的留恋。

玄静摇了摇头,似乎是想把自己记忆里的苦痛像水滴一样抛离。

“今日一别,平城洛阳千里之遥,相去日以远,思君令人老,叫我情何以堪?”高秀依依不舍,望向比自己矮小许多的玄静,没有人会认为她是个美女,可从他眼中看出去的玄静,仍然有着初遇时惊人的美丽。

高秀轻轻伸出手去,握住了玄静宽大僧袍下的手腕,从自己腕上褪下一串檀香木佛珠来,轻轻笼在她的手腕上。

他们不是没有过肌肤之亲的时刻,但此刻被高秀轻轻拉住手腕,玄静仍然感受到一种发自心底的激荡。

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清冷而干净,他的轻轻一握中也透出无限尊重与深情,纵使这世间已经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只要高秀的心中仍然能放着自己,似乎她也重新拥有了一切。

月色之下,白袍的高秀,是那样优雅俊美,那样纯真深情,那样完整地阻挡着他身后的茫茫夜色。

玄静轻轻合上眼睛,呵,双目闭合时,世界真美,一片沉重的黑,掩盖了所有的不堪,透过那层不断漫上来的黑,她还是看见了回忆中满是少年光晕的从前。

那时候她的舞衣被春风吹扬,她的笑容被斜阳渲染,她的美丽被整个平城追逐着,她不曾看见高秀,平凡的高秀。

只有当不期而至的风雨吹打去她所有外饰的华丽,她才能知道,这一辈子,谁真的爱过她。

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影,也曾在这样的月色下轻拥着她,许诺给她今生不变的爱恋,而她也竟然会真的相信。

轻信差一点就杀了她,幸好她有高秀,沉默而深情的高秀,一直远远地守护着她。

玄静轻叹一声,将脸伏在高秀胸前,树影遮住二人,高春背对着他们,在前面不远处知趣地停住了脚步。

“阿秀,答应我,找机会去洛阳。”

“不,我不想去洛阳,莲儿,你不是说,到瑶光寺抄完经书,就立刻返回平城,以后我们俩再也不分开?”高秀紧紧地拥抱着怀中的人儿。

“洛阳才有最好的医生和医药,你也答应过,要治好我的病。”玄静轻声道,那场重病带走了她的一切,往日的所有美丽姣好中,只剩下这清朗的声音依旧,可对比起她丑陋不堪的面庞,也更令人感到悲伤。

“即使你的病治不好,我眼中的莲儿,也是天下最美的女人。”高秀是个散淡闲适的人,既无心功名,也不爱钱财,与心爱女人相守一世,读读医书,看看山水,这才是他今生的梦想,“我爱的是藏在你躯体之内的那个莲儿,那个清新可喜、永远快乐明媚的莲儿,那个深情依恋着我、信任着我的莲儿……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不会放开手。”

玄静不禁感到鼻酸心痛,高秀身为将军之子、皇妃的弟弟,却过着朴实无华甚至有些贫困潦倒的生活,她知道他并不是没有能耐跻身平城甚至是洛阳的皇亲国戚中,但是他不屑,高秀聪明好学,不但擅长琴棋书画,骑射功夫也很是来得,从前随先帝打猎时,曾一箭射中两百步外的野猪,但这样一个清高自负的人,却将污浊不堪的自己视若珍宝。

“好,阿秀,我答应你,总有一天我会回到平城,我们俩永远都不分开,可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些东西要拿回来。”

“什么东西?”

石路那头,突然起了阵脚步声和说话声,高春连忙将他们二人拉到竹篱之后。

灯笼光摇晃了出来,在石板上投影着几个宫装女子的身姿。

皇后冯清那张惨白的脸庞被映衬在一片灯光上,她深锁双眉,从不轻易流露喜怒的双眼里,此刻混合着愤怒与悲伤和迷惘,显然极为痛苦无奈。

徐嬷嬷小心地吩咐着侍女照亮道路:“娘娘,从这边向右走,左边是鱼池。”

冯清绷着脸,大步流星从竹篱外走了过去,她和兄长冯诞一样讲究仪表,就算是夜间信步,头上也仍然精心梳髻,插着凤吐双珠链的长簪和翡翠凤凰爵的金步摇,身穿皇后特有的日月纹章绣花长袍,妆容精致。

路过之际,她离玄静只有一道竹篱的间隔。

玄静屏住呼吸,望着秀美高贵的冯清从她面前走过。

八年了,八年来她时刻都在想象着冯清在宫中的生活,看来冯清过得也并不如意,精致的妆容掩不住她多年积累下的憔悴伤神。

直到冯清带着侍役们远远离开鱼池,玄静才挺直了身子,轻舒一口气,对高春道:“皇后娘娘看起来气色不好,想是过于操劳了。”

高春同情地回道:“是,太后临终将小太子托付给了皇后娘娘,可太子十分顽劣难驯,娘娘为了教导他,实在是伤透了脑筋。”

玄静咬紧了下唇。

那个女人,她总以为她能安排一切,是的,她是执政太后,是天下之尊,可是她并不真是帝王,更不是无所不能的神灵。

她想要让身为公主嫡女的冯清去复制她的命运,去守护北燕冯家的根基,可她却没想到,她亲手抚养大的元恂,根本是一条喂不熟的白眼狼。

玄静在袖子下轻轻牵着高秀的手,眼睛望向无限遥远的平城上空,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阿秀,我要拿回来的,是那些命中注定属于我的东西。”